我因急性胃炎發作，被送進離家最近的醫院，本該住進內二病區的消化內科病房，因沒床位，就把我安排到了內三病區的老干病房。
老干病房主要收治患心血管疾病的老人，傍晚時分我住進病房，已有兩位老太太躺在床上看電視。就這樣，我與兩位老太太同處一室，度過了朝夕相處的一段時日。
我在病房的第一個夜晚在輸液中度過，待到黎明時分腹痛減輕了許多，這才有心思打量一下兩位老太太。她倆一胖一瘦，胖老太太皮膚白皙，長著一臉福相，穿著一身碎花睡衣；瘦老太太臉色臘黃，頭發亂成了雞窩，上身穿一件松松垮垮的花背心，下身穿著一條粉紅秋褲。
胖老太太與我的病床緊挨著，她很健談，說一口帶山東口音的普通話，她告訴我她66歲，以前患有高血壓和心臟病，這次因耳石癥引起眩暈住進醫院。她說耳石脫落全怨她的老公，于是便數落起她的丈夫來，我漸漸聽明白了，說是埋怨，其實是一種炫耀式的贊美。她老公68歲，生性好強，在職時考取了水利、造價、汽車修理等四個高級工程師證書，從副廳級崗位退休后，又在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當老總，年薪三十萬，因他有高工證，還在另外兩家公司掛職，每家公司每月給他五、六千元，再加上每月退休工資七千多元，收入頗豐，胖老太太家真的不差錢。就因為她老公有錢又是經營房地產的，所以她家有三套大房子，那天胖老太太在一處二百多平米的房子里為蔬菜澆水，這套房子的客廳有一面落地式的大窗戶，陽光充足，她的老公注重養生保健，就在落地窗前種了幾大花盆有機蔬菜，有辣椒、番茄和黃瓜，長勢喜人，翠綠的黃瓜已爬上高高的竹竿，老太太仰頭為黃瓜噴水，沒想到一陣眩暈栽倒在地……老太太理所當然將這筆賬算到了老公身上。
老太太聊興正濃，一位身材魁梧、風度翩翩的老頭走了進來，他手上拎著兩個飯盒，不用猜他就是胖老太太的丈夫，胖老太太稱他為老劉。老劉不太會做飯，為胖老太太買來了玉米粥、蔥花餅和大雁蛋，老太太飯量不大，只吃了一小部分，剩下的大部分都送給瘦老太太，瘦老太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胖老太太說別看瘦老太太人很消瘦，但胃口極好，很能吃，這是典型的糠尿病癥狀。
可能是長期養尊處優的緣故，老劉身上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和善熱心，這正是病號所需要的。他說我的臉色太蒼白了，但遺憾的是腹痛無法進食，否則他也會為我帶來一些好吃的，好像對我心存愧疚似的，他給胖老太太打開水時，順便也把我的暖水瓶打滿了開水，又幫我倒了一杯水放在床頭柜上。他接著給胖老太太按摩起腰腿來，這真是一對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呢！也許從我的眼中看出了羨慕，他自豪地談到了自己的收入，又談到了他家的兒女，其實在他之前胖老太太都跟我聊起過，不過再聽一遍又何妨，病床上的時光總是要打發的。他家有一兒一女，女兒為長，都已成家，孫子輩都上中學了，女兒和兒媳是一正一副兩個處級公務員，兒子和女婿都做房地產生意，女婿一年能掙百十來萬元，兒子相對弱些，一年也有二十來萬元的收入，他所描述及展示的家庭生活真的是光彩照人。
老劉為胖老太太做完按摩就離開了，只剩下我和兩個老太太打吊液，我們全在閉目養神，病房里靜極了，可以聽見輸液瓶里“滋滋”的汽泡聲。
瘦老太太最先輸完液，她悉悉索索下了床，走到我的床頭，把手機遞給我，讓我幫她撥一下紙上記錄的數字，那是她女兒的電話號碼，她記不住。我把號碼輸入手機，告訴她下次如何撥叫，她大概學會了，以后她給女兒打電話再沒求助過我。我幫她撥通后，她回到了她的床邊，可沒說兩句電話就被掛了，她操著濃重的上海話氣呼呼地重復嚷著，我還沒靠她養就不耐煩了，連給我送飯的時間都沒有，伺候她老公可是仔細……
午飯時分，老劉買來20個芥菜餃子，胖老太太只吃了7個，剩下的13個餃子都送給了瘦老太太，瘦老太太毫不推辭，她一口氣就吃完了。
吃完餃子，瘦老太太端著一杯水坐在了我們床對面的椅子上。我的輸液量大且速度慢，液體“滴嗒滴嗒”像鐘表的分針在擺動，緩慢而均勻。我放下手中的書，揉揉酸澀的眼睛，抬眼望見了瘦老太太，就順口問她多大年齡，她說她是上海人，以前是當小學老師的……胖老太太打斷她的話，大聲喊著問你多大年齡呢，她才說74歲，原來她耳背。我大聲問她，您的上海口音這么重，學生們能聽懂嗎？她說她是教圖畫的，胖老太太哈哈大笑起來說怪不得呢。瘦老太太說話的線頭一旦被扯出，就無法拽斷，她根本不與你交流，也不管你聽還是不聽，只顧著自說自話。
一連串的上海話從瘦老太太嘴里吐了出來，之間沒有標點符號，嘰哩咕嚕的，我還是聽出了大致意思。原來瘦老太太的丈夫在她住院前已到上海伺候他病危的姐姐去了，她的女兒本來在一個企業單位當會計，幾年前單位解散就回家做了全職太太。瘦老太太的外孫女已上初二，因為瘦老太太的家離外孫女的學校近，女兒一家就入住進瘦老太太家，瘦老太太一個月三千多元的工資全部交給女兒掌管。瘦老太太已經25年沒住過醫院，好幾年前單位組織退休教師做過一次體檢，當時瘦老太太的身體沒什么大恙，之后因學校再沒組織過體檢，她也就再未做過。上個月瘦老太太因血壓太高被送進醫學院住院，檢查出了心臟病、糖尿病、痛風、氣管炎等一堆病，身體剛有好轉就被醫學院以住院時間過長為由被迫出院，無奈之下又住進了這所醫院。
瘦老太太喋喋不休地說著，我們都不搭話，也無法搭上話。一個送藥的護士打斷了她的話，她告訴瘦老太太這瓶藥飯后半小時服用，一天三次，一次兩片，叮囑了幾遍，瘦老太太表示聽明白了，護士剛要走，瘦老太太又問是飯前吃還是飯后吃，一次吃幾片，護士又折回交待起來。胖老太太呶呶嘴對我說，瘦老太太分明患上了老年癡呆癥。
傍晚老劉又來陪伴照顧了胖老太太許久，他剛離開不久，胖老太太的兒子和兒媳就來了，她的兒子四十出頭，長相帥氣，略有些發福，她的兒媳身材高挑，面容俊俏，穿著時尚漂亮。他們提著一個絢麗的花藍，還有一袋一袋的各色水果。胖老太太左側的床頭柜上已擺放著女兒女婿一家送來的鮮花，現在又在右邊床頭柜上擺放上兒子兒媳送來的花藍，她的兒媳一邊將水果放入床頭柜中，一邊對胖老太太說，這些都是最高檔的進口水果，這袋美國大荔枝每公斤180元呢。瘦老太太一下子從床上彈了起來說，怎么這么貴？醫院門口小推車上的荔枝又大又新鮮，每公斤才10元錢。胖老太太鄙夷地望了她一眼，一撇嘴說，小攤販賣的荔枝能吃嗎？上面灑了那么多水，誰知道是些什么水。
胖老太太的兒子打來一盆熱水，兒子兒媳用熱毛巾為胖老太太擦了身子，又為她搓腳泡腳，還提議胖老太太出院后，他們請一位保姆伺候她，胖老太太不同意，說她在家閑著沒事干會憋出毛病來，兒子說這事他會同他姐商量去辦，讓胖老太太乖乖聽從孩子們的安排就行了。母慈子孝，那場景非常溫馨。
胖老太太的兒子兒媳走后，她半晌沒吱聲，我以為她還沉浸在幸福中回味咀嚼呢，冷不丁她轉過身問我，你知道為啥我老公剛走我兒子兩口子就來嗎？我說輪流照顧你唄。胖老太太清了清嗓子說，你想不到吧？他們父子倆剛發生一場惡戰。胖老太太一五一十將事情的經過告訴我，毫不避諱。也許病友之間最容易溝通，同病相憐讓彼此間暫時成了親人。
老劉送給女兒、兒子各一套房，今年房地產行業不太景氣，而股市火爆，女兒、兒子同時售房，各得50萬元，女兒將50萬元投入股市凈賺80多萬元，而兒子將50萬元交給媳婦保管，兒媳婦穿著講究，愛到高檔商場買品牌時裝，這筆錢不僅沒生出錢，反而越花越少。老劉埋怨兒子一家不會理財過日子，兒子不服氣說錢夠花就行，掙那么多錢干嗎？老劉指責兒子小富即安沒出息，兒子嫌父親閑吃蘿卜淡操心管得太寬，父親不理解自己恨不得將一顆心都掏出來捧給兒子，為兒子付出了那么多，到頭來兒子卻并不領情，還煩他多管閑事，他感到極度委屈，一怒之下掀翻了飯桌。父親揚言如果兒子一個月內不向他賠禮道歉就徹底斷絕父子關系，兒子卻始終認為自己沒有錯，父子關系就這樣僵持著，中間夾著個胖老太太左右為難。
胖老太太敘述完長吁一口氣，她問我是否對這么幸福的家庭發生這樣的事感到奇怪，我平靜地說恰恰相反，我感覺再正常不過了。如今的我已不會被表面現象所蒙蔽，每個屋椽下的日子都有缺憾，只是每個人對幸福的感受不同而已，有的幸福是秀出來給別人看的，有的幸福卻是根植于內心的，這與錢多錢少關系不大，錢多有錢多的煩惱，錢少有錢少的活法，再幸福的家庭也有不為人知的苦楚，再不幸的家庭也自有溫情的一面，而過于完美的幸福在我看來是虛幻不真實的。
胖老太太其實贊同兒子的觀點，她說得了這場病讓她更明白了，錢再多也買不來命，那天她躺在120急救車上，覺得自己就要與這個世界永別了，她渾然忘卻了所有的身外之物，而渴望擁有健康舒坦身體的愿望卻是空前強烈。那一刻，她終于明白，金錢名利都是浮云，好好活著才是頭等大事。
第二天一大早老劉就來了，他買了黑米粥和小籠包子，可胖老太太上午要空腹做檢查不能吃早餐，于是老劉很紳士地將早餐送到瘦老太太床前，而瘦老太太上午要空腹做CT也不能吃早餐,老劉毫不猶豫，徑直就走向了衛生間，他揚手將食物扔進了垃圾桶，動作很瀟灑，有錢就是任性。
瘦老太太的女兒風風火火地趕來，瘦老太太帶著凄惶又討好的神色連聲解釋，她不知道CT室怎樣走，要不然也不會打電話讓女兒跑一趟。她的女兒顧不上聽這些，她急于訴說早晨與丈夫吵架的對白，她的丈夫嫌她這段時間總給女兒買盒飯營養不夠，她反駁說他的父親前段時間住院，她忙于照顧公公沒時間做飯，給女兒吃的就是盒飯，她母親同樣是住院，女兒也得吃盒飯，這叫一碗水端平。瘦老太太的女兒為自己高超的吵架水平沾沾自喜，瘦老太太因女兒為她應戰而倍感自豪，她的臉上露出了勝利者才有的滿意神情。
瘦老太太中午獨自回到病房，心情大好，她告訴我們女兒帶她做完CT后，請她到醫院附近的一家杭州飯館點了四個菜，價位不高，味道卻好極了，說完她就嘬起嘴，好像害怕好滋味跑掉似的。可是緊接著就傳來吞咽食物的聲音，急促又粗糙，風卷殘云一般。胖老太太和我循聲望去，只見瘦老太太臉頰一鼓一癟的，正在吃床頭柜上的兩個鏌鏌一個雞蛋，我用疑惑的眼神看了胖老太太一眼，胖老太太長嘆一聲說，真是賤命哪！
下午老劉用輪椅推著胖老太太找專家做耳石復位治療，效果很明顯，胖老太太之前扶著外物才能行走，耳石復位后竟然能獨立緩緩走路了。老劉和胖老太太激動得感慨起人生來，老劉說胖老太太是他家的寶，可不能先走，她走了他可怎么生活呢？老劉說得情真意切，胖老太太也傷感起來，可她偏說她走了才好啊，像老劉這樣有權有錢又有長相的男人，再找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老劉說誰也沒他家的胖老太太好，將來要走也得讓他趕在前頭走，不允許胖老太太跟他爭。兩人正說著這些沒著沒落的話，胖老太太的主治醫生來到病床前，他說胖老太太的心臟檢查結果顯示，有三根血管中度以上堵塞，建議做心臟支架手術，胖老太太一下子從希望的峰巔跌入了失望的谷底，她的臉色陰沉下來，一聲不吭。這一夜，她在床上烙餅子似的翻來覆去，睡得憂心忡忡。
天才蒙蒙亮，我們就被胖老太太的手機通話聲吵醒了，原來她發現自己的半個身子麻木了，料想是血管堵塞造成的，看來必須要做支架手術，胖老太太一下子慌神了，先打電話催老劉這個救兵趕緊來，又呼叫護士幫她吸上氧氣。不一會兒，老劉就風仆塵塵到了病房，他安慰胖老太太說沒那么嚴重，純屬自己嚇唬自己，他昨晚幾乎沒睡，查了一夜的資料，支架手術百害而無一利，根本就不能做。他一邊給胖老太太按摩發麻的身子一邊對她說，如果胖老太太堅持做手術也不能選這家不知名的醫院，他會聯系最好的醫院，不過他不主張胖老太太做手術，因為資料表明，這種中國普遍使用的手術在國外七、八十年代就淘汰了，國外的心臟支架手術價格也就是500－800美元，而中國則需要3－5萬元，明顯就是暴利，雖然錢對于他們來說根本就不是問題，但問題是只要做了這個手術必須終身吃藥，而且很容易將血管里的東西堆積在這個支架的網上，一旦堵住死得比心肌梗塞更快……老劉為了證實他說的不是憑空捏造，他將手機遞給我，讓我幫他為胖老太太讀讀已下載到手機上的資料，我字正腔圓地讀了起來，資料以“有人說”的句式開頭，前面的內容的確如老劉所言，可讀到權威專家的解讀時，第一句話卻是：以上說法是完全錯誤的。我疑惑地小聲念了一遍這句話，抬眼望望老劉，老劉果斷地說下面的內容不用念，我讀過的已表達得很清楚了。他低頭問胖老太太能否聽明白，她說聽懂了，但心里還是擰巴著。老劉提議把女兒叫來拿主意，胖老太太非常贊同，于是老劉就到病房外的過道給女兒打電話了。胖老太太抽這個空側過身來向我絮叨幾句，她說別看老劉在外人面前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在家里脾氣卻很大，他一向固執己見，虧得這輩子遇到了胖老太太處處順著他，否則日子根本過不下去。
胖老太太的女兒來了，這位四十來歲的女處長，長相酷似老劉，神情冷峻，舉止干練，領導范兒十足。她并不多言，但一言九鼎，她只是把老劉的觀點重復了一遍，胖老太太便言聽計從了，笑容重新掛上了她的面龐，人一下子就有了精氣神。胖老太太的女兒一直坐在床邊看手機，當天的股市大跌，她的神色很凝重。中午股市停牌后，她到醫院外的飯館給母親買來了菜和米飯，之后就回單位了。胖老太太一邊吃著午餐一邊驚呼：太好吃了！太好吃了！這是我入院以來最好吃的一頓飯。
瘦老太太一整天都很孤獨，她左邊背著動態心電儀，右邊背著血壓儀，全副武裝的模樣，像極了雙槍老太婆。早晨她在醫院餐車上買了兩個饅頭和兩個煮雞蛋，中午她打電話讓女兒送午餐和晚餐，她的女兒像一陣風兒一樣跑來，放下一個大保溫桶轉身就要走，瘦老太太忙解釋說身上背著兩個檢查儀到飯館吃飯不方便，女兒轉過身不屑地說，你別找理由了，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上次在醫學院住院，不也背著它們在外面照吃不誤嗎？瘦老太太低著頭吱唔著說不出話來，她的女兒揚手看了一眼手表，行色匆匆地說聲來不及了，就又一陣風兒似地刮跑了。留下瘦老太太“叭嗒叭嗒”吃著燒茄子和米飯，她吃了一半又留了一半做晚餐。
我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腹部不再疼痛后我晚上就回家住了，只是白天來醫院輸液，做些體檢項目。那天一大早，我從家中來到醫院，還沒走進我的病房，百合花濃郁的香味就迎面撲來，把醫院消毒水的氣味蓋了個嚴嚴實實。果然，一大捧百合花盛開在我們病房唯一一張閑置的床頭柜上，三個床頭柜上都擺著鮮花，就數這捧香水百合香味最濃花束最大開得最艷。胖老太太坐在床上瞇眼欣賞著，見我進來，她指著一大朵一大朵皎潔百合花頂上的三枝粉紅色花束，讓我確認是不是迎春花，其實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這是插花藝術的需要，經過這樣搭配點綴，感覺真的很美，為壓抑的病房增添了色彩和勃勃生機。胖老太太自言自語地說這捧花價格肯定不便宜，她欣賞著花，我打量著她，只見她換了身得體的薄毛衫和黑褲，臉上掛滿了笑容，她告訴我今天打完吊液就可出院了，這真是一個好消息，那么就抓緊時間再嗅嗅花香吧，別辜負了良辰美景。胖老太太還是忍不住告訴我，這捧花是昨晚送來的，送花人是老劉手下的一個四川籍包工頭，姓徐，人很活絡懂事，他的媳婦給胖老太太的女兒家當保姆，給她工錢但堅決不收，老劉只是在工程上給予了他一些照顧，他們就這么知足感恩，不讓他到醫院看望可他偏不聽，這不，送來了這么大一捧花，胖老太太抬胳膊用手指花，我看到一個紅包插在薄毛衫淺淺的口袋內。老劉來送早餐了，胖老太太下床時身子一斜，紅包呼之欲出，老劉指著她的衣袋說小心別掉了，胖老太太有意無意道出小徐給了6000元錢，她的優越感隨著錢數升騰而起，一個念頭沖進我的腦海：胖老太太家那么多錢怎么花完呢？我正在杞人憂天，凌空傳來老劉嚴厲的呵責聲：別胡說！
瘦老太太本來上午要空腹做CT檢查，可健忘的她一大早就吃了飯，檢查時間只得另行約定，她像一名做錯事的小學生，一再向護士認錯道歉，看著她自責落寞的背影，我禁不住心生憐憫，遞給她一支筆和幾張紙，建議她將每天的醫囑用筆記下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她當天的血壓居高不下，口中含著降壓片也無濟于事，高壓達到185，低壓100，她感到頭暈，默默地躺在病床上輸著液，臘黃的面龐上布滿了老年斑。可偏偏禍不單行，一名維吾爾族護士來到床前說，奶奶，化驗結果顯示你得了丙肝，瘦老太太疑惑地問說的啥？護士又大聲地說了一遍后問瘦老太太是否輸過血，瘦老太太恍恍惚惚地說了一堆上海話，護士根本聽不懂。護士問她的女兒哪去了？瘦老太太說她今天有事來不了。
胖老太太輕聲指責醫院太不負責，丙肝屬于傳染病，不應該與我們同處一室，好在她馬上就要出院了。接著她又以婦人之仁感慨說，瘦老太太渾身都是病，怕是活不了幾年了。她建議瘦老太太往后就別再住院了，抓緊時間到國外旅游去，她的女兒前段時間陪她到了歐洲六國，玩得很開心，活著就應該好好享受生活。
我從瘦老太太身上看到了人生的悲涼，想想我們這一代人年老生病時何嘗不是孤單可憐，我們的孩子都是獨生子女，他們生存壓力那么大，哪有精力照顧雙方的老人。可是瘦老太太也不應該只有一個女兒，從年齡而言計劃生育與她無關呀。我大聲向瘦老太太提出了疑問，果然不出所料，瘦老太太說她一共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是老小。瘦老太太又打開了話匣子，她說她的大兒子四十來歲就得了腦溢血，還在病中兒媳婦就與他離婚了，拿走了家中所有的積蓄，等他兒子去世后，兒媳婦又要走了房產，現在竟然還要求將瘦老太太房產過戶給她的女兒，瘦老太太的孫女現在上高二，兒媳婦硬是不讓孫女見奶奶，說起她的兒媳婦，瘦老太太義憤填膺。可我并不關心她的家務事，只是希望她的身邊能有個陪護的子女。于是打斷她的話問他的小兒子怎么不來，起初她刻意為小兒子辯護，說我們沒住進病房時，她小兒子打車來過，是她不讓他再來，他根本不會照顧人，來回打車多不合算。胖老太太一聽這話，情緒激動地反駁她，他會不會照顧人另說，關鍵是他心里根本沒你這個媽，他不會照顧人還不會陪著嗎？瘦老太太血壓這么高，身邊怎么能缺了人，一會兒還要到外面吃午餐，萬一厥過去怎么辦？一番話擊中了瘦老太太的軟肋，她道出了實情。她的小兒子是個酒鬼，已經46歲還沒成家，本來是一個加油站的正式職工，因酗酒成性被單位開除，現在四處鬼混，不來看望瘦老太太還好,一來就伸手要酒錢，每次至少得給他300元錢。聽到這番話，我和胖老太太都不吭聲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呢。瘦老太太越絮叨越絕望，她用手使勁拍打著床沿，悲愴地大呼起來，養了這么個兒子，真是造孽啊！我這把老骨頭渾身是病，怎么還不死？早點死算了！
胖老太太出院了，我晚上回家住，瘦老太太享受著單間待遇。我早晨來時，她的女兒已經在病房，瘦老太太情緒很好，她比劃著告訴我昨晚她將洗的衣服涼在我的床框上，將身上脫下的衣褲放在胖老太太的床上，睡得真香啊。她還拿出她記在紙上的吃藥說明及檢查事項給女兒看，她說她今天早晨沒吃飯，記住了要空腹做CT,我和她女兒都夸獎她做得對，她像一個快樂的小孩，笑得滿臉開花，連密密麻麻的老年斑都放出了光芒。緊接著她又攤開雙手，讓我和她的女兒瞧十個手指，只見指甲被剪得干干凈凈，她說是護士幫她剪的，服務這么周到，待她出院后一定要給這所醫院送面錦旗。我打完這組吊液也要出院了，瘦老太太還想多住些時日，她說只要醫院不趕她出院她就住著，反正她有公費醫療。她上午一時左右要做CT檢查，改為下午輸液，她女兒就利用這段空閑時間帶她出去逛街了。
藥液一滴一滴進入我的血管，我躺著看了一會書，眼睛酸澀了便閉目養起神來。瘦老太太從外面闖了進來，她邊走邊喊，小李，小李，你看好看嗎？聲音中充滿喜悅，我還沒顧上睜開眼，就聽見她失望地嘆息，小李睡著了。我猛地瞪大眼睛，她在我的床前歡呼雀躍起來，原來她穿了一身新衣服，是女兒剛給她買的，我連聲夸獎既漂亮又合身，她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女兒在一旁嬌嗔道，她上輩子肯定欠了瘦老太太的債，這輩子是來還債的，而她的哥哥這輩子注定是來向瘦老太太討債的。瘦老太太一點不惱，依然滿臉堆著笑，她對我說，你有個女兒真是好福氣，養女兒就是好，兒子靠不住。瘦老太太完全沉浸在瑣碎而簡單的幸福中，那是她最美好的時光，我分明感受到了那種心無俗慮的快樂。
胖老太太的床上住進了新病號，我也要離開醫院了，病房將會上演新的故事，我和兩個老太太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繼續著各自的生活。
每一個屋椽下過得都是日子，誰也無法評判到底哪一種最幸福，只是冷暖自知，五味雜陳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