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瑞桓
如果讓晴雯設想一下自己的死法,估計想一百零一夜,也想不到自己會在十六歲的花季與“繡春囊”掛上鉤。晴雯是寶玉的貼身丫鬟,雖身為下賤,心卻比天高,寶玉形容其為“金玉不足喻其貴,冰雪不足喻其潔”。可這個風流俊俏不屑以貌取悅于人的丫鬟,卻死于因“繡春囊”引發的抄檢大觀園的事件中。
“繡春囊”是賈府的傻大姐在大觀園里撿的。傻大姐是賈母房中做粗活的丫頭,心性愚頑,賈母因喜她說話行事常在規矩之外可以發笑,就把她留在了身邊。正因她傻,所以撿到“繡春囊”非但不知藏著掖著,還想拿回去讓賈母樂樂,不想撞見了邢夫人。邢夫人料定這東西小姐們是不可能有的,一定是大觀園總管王熙鳳的。借這事,一則可以殺殺這個不把她放眼里的媳婦的威風,二則也可惡心惡心王熙鳳的親姑、大觀園實際的主人、寶玉的媽——王夫人,因為這園子就是為她的皇妃女兒元春省親而建的,這準皇家園林,竟有如此“齷齪”之物,她要笑看她倆的顏面掃地。可這“繡春囊”偏偏不是王熙鳳的,后來查明是賈赦女兒迎春的大丫鬟司琪的。她和青梅竹馬的表哥潘又安在大觀園私會時因被鴛鴦撞見,慌忙中遺落在了園子里。按說這“不光彩”的事暗中訪查才是上策,但王夫人在撇清了親侄女的嫌疑后,卻要顢頇地把大觀園翻個底朝天。
“繡春囊”在“著三不著兩”的邢夫人那是報私仇的工具,但在王夫人這,卻成了行使威權整飭大觀園的好機會,她明里是要借機把帶壞爺們的狐貍精們攆出園子,但暗里卻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沛公”不是別人,就是他的兒子心心念念的黛玉。所以,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林黛玉的晴雯就在劫難逃了。盡管晴雯憤怒地把自己的箱子倒了個底朝天來證明自己和這東西沒半毛錢關系,但還是被王夫人以“女兒癆”為借口,攆出了大觀園,最終“俏丫鬟抱屈夭風流”。連“繡春囊”為何物都不知的晴雯,為什么會遭此慘禍呢?
第一,出了奴隸的圈。晴雯生得風流靈巧,天生不像粗笨的下人。用鳳姐的話說:“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論舉止言語,她原輕薄些。”晴雯做人性情急,有過人之節,但語言犀利不能以自藏。如果以封建奴才的模板來套晴雯,她的罪的確不少:侮辱前輩、挑戰上司、諷刺同事、虐待下級件件都可做實。例如三十七回,秋紋奉寶玉之命給賈母、王夫人送花,老太太賞了幾百錢,王夫人給了兩件舊衣服,秋紋認為錢、衣裳是小事,可難得這“臉面”和“恩典”。而對秋紋的炫耀,晴雯非但不羨慕,反而呸道:“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要是我,我就不要,沖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氣”。晴雯這擲地有聲的宣言,的確展現出了勇晴雯的不馴順、不媚俗的個性。但封建倫理中,不像個奴才,不用主人討厭,同類就會明里暗里排斥你。所以襲人告密,王善保家的說壞話,秋紋頂撞,麝月不滿,小紅逃逸,墜兒暗恨。有很多紅學家都認為,晴雯的悲劇是性格使然。但讀《紅樓夢》是不能只停留在表面的,要把文化大幕落下來,才能看明白曹雪芹在故事背后所揭示的“所以然”。例如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這里固然有曹公對平兒識大體善良醇厚性格褒揚的一面,但晴雯對偷東西的墜兒的嚴厲責罰就是亂使淫威嗎?如果大觀園管理的原則是對于偷竊者處罰一律都要看主子的“佛面”,會把偷盜問題杜絕嗎?后來的茯苓霜、玫瑰露等事件證明了這樣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平兒的寬厚是很得人心,但在是非問題上更需要晴雯這樣的嫉惡如仇。可惜慧眼識晴雯的只有寶玉,同類是“鳩鴆惡其高”“閨幃恨比長沙”,平日低眉順眼的襲人對病中被攆走的晴雯,見寶玉記掛以海棠的枯萎做比,都恨恨地說:“那晴雯是什么東西”“她縱好也越不過我的次序”,“花氣襲人知驟暖”,表面柔弱的“花”也照樣可以殺人于無情。
第二,王夫人不容。抄檢大觀園的幕后主宰是王夫人,王夫人大開殺戒的目的是要殺雞給猴看:攆寶玉喜愛的丫鬟晴雯,震懾愛寶玉的黛玉。那么為什么王夫人會如此厭惡黛玉呢,僅僅想讓寶釵做媳婦嗎?表面看是,內里不是。王夫人攆走晴雯排斥黛玉,實則挑戰的是賈母的權威。
王夫人這個在娘家也本是個“著實響快,會待人,不拿大”的大小姐,嫁進賈府變成了“可憐見的”“木頭人”。王夫人進賈府時正直賈母盛年,大權自然在握,等賈母退居二線,居然把權轉給了賈赦的兒媳婦。按說賈母該住在大兒子賈赦那,王熙鳳也不能到她家里當家,這個賈府東院的實際的主人不但當不了自己的家,連兒子的教養權也在老太太手中,她在大眾面前唯一能顯示自己地位的也就是問問“這個月的月錢放了沒有”?在榮國府,王夫人上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太上皇”賈母,下有大權獨攬的王熙鳳,丈夫身邊還有一個比自己年輕想靠兒子上位的侍妾趙姨娘。所以一直被壓制的王夫人,時而懵懵懂懂,時而疑心重重,時而又狠毒兇殘,因金釧和寶玉的一句玩笑話,她就能一巴掌把侍奉她十年的金釧逼得跳井;一個“繡春囊”的小布袋,與其說她怕寶玉被勾引壞,不如說她要剪除異己擴大自己的勢力“非我族類,其心比異”。
昔日在賈母眼中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好,想給寶玉使喚的晴雯,在王夫人一番什么女大十八變,仗著有本事就不沉重、調歪、病懨懨的說辭中,賈母很快完成了“誰知變了”,“怎么就這樣了”“原來這樣,如此更好”的轉變,王夫人借賈母之手剪除了賈母給寶玉選的可靠之人。這場風暴除晴雯外,被攆走的還有司琪、入畫、四兒、芳官等所有唱戲的女孩子,她眼中的異類全部斬草除根,王夫人個人獲得了全勝,但卻埋下家族衰亡的禍根。用探春的話說:“可知咱們這樣大族人家,若被人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
第二,封建末世危機。王夫人之所以能干成抄檢大觀園的事,從客觀上說也是大勢所趨,當榮國府走向頹勢的滑坡時,當權者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如驚弓之鳥,這風哪怕是司琪、晴雯、芳官這些草芥所為,抄檢大觀園滅掉晴雯,有王夫人個人性格扭曲的刻薄恣意妄為,更是末世當權者的黔驢技窮。處于封建社會末世的人們,惶惶不可終日,時刻提心吊膽顫顫巍巍。表面上看賈母安貴尊榮,但何嘗又不是整日提心吊膽。清虛觀打樵,她訓誡王熙鳳、賈珍不可虐待小沙彌;吃酒不進櫳翠庵佛堂;不讓王熙鳳戲弄劉姥姥;即使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鳳姐大鬧,賈母也是避重就輕,她的苦心就是教導晚輩要寬厚、仁慈、敬天畏神,方才能保祖輩創下的家業千秋萬代。
令賈母萬萬沒想到的是,被她稱為“木頭人”的王夫人,居然借她之手把大觀園殺了個雞犬不寧人仰馬翻,一個小小的“繡春囊”成了賈府滅亡的前奏。也許有人要問,如果傻大姐撿到“繡春囊”直接給了賈母,是不是晴雯就不會被攆致死,大觀園毀滅性的災難就可避免?正像歷史沒有假設一樣,賈府的敗亡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表面上看鮮花著錦,實則內囊早已掏空;表面上祭祖禮佛的儀式轟轟烈烈,其實早已成為魑魅魍魎恣意妄為的得意舞臺。回頭看看歷史,似乎導致毀滅性的事件都有避免的可能,但吊詭是歷史上該發生的終究還是都發生了。晴雯死了,大觀園最終也變成“荒冢一堆草沒了”。
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晴雯是千紅中一個,她的悲劇是個人的更是時代的。怡紅公子字字帶血的《芙蓉女兒誄》,穿越幽暗的時空隧道,成為祭奠不幸女性的永恒的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