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譯制片廠有很多神話,邱岳峰是其中最神的一個。
他的聲音在配音演員中不算好聽,有人說他是個啞嗓子,可他把拿捏自己聲音的那份技藝,爐火純青地灌注在對人性和藝術的高深理解中,演繹出的角色,甚至能展現出超越原作的精彩絕倫。當他日常里聽來并不出眾的聲音幻化入角色時,他可以低沉有力,可以高貴乖張,他自如地在從容優雅、卑微怯懦、兇神惡煞、冷酷無情之間穿梭。
邱岳峰
他是《簡·愛》中乖戾又深情的羅切斯特,是《悲慘世界》中市儈狡詐的德納迪埃,是《追捕》中讓人“融化在藍天”里的唐塔醫生;他還是《大鬧天宮》中恣意飛揚的齊天大圣孫悟空,是《哪吒鬧?!防锖麸L喚雨的東海龍王,《阿凡提的故事》中腦滿腸肥的巴依老爺……他有許多代表作,但沒有一部作品,足以代表邱岳峰。
陳丹青曾撰文評價邱岳峰,“似乎比羅切斯特還要羅切斯特,比卓別林還更卓別林,當我后來在美國看了《簡·愛》和《凡爾杜先生》,那原版的真聲聽來竟像是假的,我無助地(條件反射般地)想念邱岳峰……”
邱岳峰是上海譯制片廠的第一代配音演員,在近三十年的配音生涯中,先后配了四百多部中外故事片和其他影片,手把手帶出了一批有才能又肯奉獻的后輩,對我國的譯制藝術做出重大貢獻。被許多譯制片影迷封為“上譯第一男聲”。
然而這座中國配音事業的高峰,也是一道近半個世紀來都無從彌合的傷口。邱岳峰一生苦悶,曾三次吞安眠藥自殺。1980年3月29日,他第三次服藥,離開了人世。這背后,是一個讓人百口莫辯的委屈,是一家人拮據無措的壓抑,是一個時代歸于沉默的荒唐。
5月10日,是這位配音藝術大師的百年誕辰。在譯制片逐漸淡出歷史舞臺的這些年里,對于邱岳峰的懷念似乎從來不曾缺席。當說起那個屬于配音的流金歲月,邱岳峰和他塑造的人物,從來都是屬于其中最閃亮的部分。
邱岳峰
并不華麗的聲音,有千變萬化的面孔
邱岳峰1922年5月10日出生于呼倫貝爾,小名呼生。祖父曾是駐守中蘇邊境的一名武官,父親娶了一個白俄女子,于是他生就一副混血面孔,這也為他日后成為一名演員,創造了點“得天獨厚”的優勢。
幼時隨父母顛沛流離的日子里,看電影是邱岳峰生活里極大的樂趣,他也打小就喜歡模仿電影中人物的聲情動態。
20歲,邱岳峰經人介紹,進入天津一家劇團做布景工人。此后的經歷他在 “文革”中曾有交代:“我產生了要做演員的念頭。一番苦練,暗暗地記場位背臺詞,時常偷偷地模擬演員的表情,我終于當了演員。演技是從苦練中得來的。受了為藝術而藝術的影響,我的天地就是干戲?!?/span>
此后8年間,邱岳峰參加過近20個演出團體,從龍套到主角,從打雜到導演、團長,他什么角色都干過,卻沒有在這個行當里安穩下來。游走江湖的劇團,常常演著演著就面臨散伙。直到1949年上海解放,邱岳峰才迎來人生真正的起點。在兒子邱必昌的回憶里,這個轉折點是形容為,“父親迎來了解放區的天,明朗的天?!?/span>
之后,邱岳峰經人介紹進入上海電影制片廠翻譯片組,有著混血背景,加之話劇舞臺摸爬滾打的歷練經驗,邱岳峰參與了上影第一部翻譯片《團長的兒子》的配音。
這是他第一次,和配音結緣。 據配音表演藝術家蘇秀回憶,邱岳峰因為解放前演話劇的經歷豐富,是演員組中表演基礎最扎實的,被大家稱為“表情圣手”。
熱愛譯制片的影迷們,會對老上譯每一位配音明星的聲音特點如數家珍,比如畢克的剛毅,尚華的詼諧,童自榮的雋永……大多數配音演員的聲線,是老天爺賞飯吃的“中國好聲音”。相比之下,邱岳峰聲線是有些沙啞的,音域也不寬闊,那會兒還有人調侃說,他是“公鴨嗓”。
原先他在舞臺上演“文明戲”的時候,憑借著動作表情的出色表演,聲音的短板并不明顯。但剛開始站在寂靜的錄音棚里,對著高度靈敏的麥克風吐出字句的時候,他曾為了自己并不好聽的聲音,禁不住臉紅。
聲音不好聽,掩不住他的才華。他配的人物鮮活、有靈氣,總能引人入勝。1957年的《警察與小偷》,算嚴格意義上的邱岳峰配音“作品”。在這部作品中,邱岳峰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鮮明個人風格:玩世不恭、暴戾、憂郁,還有他一生揮之不去的疲倦。蘇秀評價,老邱把原片演員那種語速很快、說話脫口而出的感覺配得那么入味,她甚至跟朋友們說:“邱岳峰的小偷,都配出意大利味兒來了。”
關于他的配音小故事數不勝數。
比如他最為“圈粉”的角色——《簡·愛》的羅切斯特。他把這位英國上層社會紳士的高貴教養以及矛盾的深情,糅合得渾然天成。
這個角色,雖然老廠長陳敘一打開始就意屬邱岳峰,但當時審查名單時,還有人提出異議,認為邱岳峰還在監督勞動,配這樣的大男主不合適。但這樣的說辭,很快被陳敘一巧妙地以“為無產階級司令部服務,要保證譯制質量”而化解。
《簡·愛》劇照
仔細研讀臺本后,邱岳峰愛上了羅切斯特這個人物,甚至為了配好這個人物陷入苦思冥想,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走路時也是默默在思索,坐公共汽車過了站都不知道。他看到羅切斯特不近情理的倨傲之下,一定藏著不幸遭遇釀致的巨大隱痛,如果一味表現其嘲諷訓斥和以勢壓人,就無法喚起人們對人物的同情。
彼時還是廠里新人的配音導演孫渝烽,有幸觀摩了邱岳峰現場配戲,那高超的“連喘氣都和人物完全貼切”的技藝,令孫渝烽驚嘆不已。而羅切斯特發現簡·愛離開莊園,撕心裂肺痛苦吶喊著“簡……簡……”,一場戲配譯下來,邱岳峰已是滿頭大汗,嗓子也啞了。后來他告訴孫渝烽:“這些年來,難得遇到這樣的好戲,我怕頂不下來,才舍命買了點人參,提提精神!”
還有一次邱岳峰為了配音下血本給自己“補氣”,是為了配《大獨裁者》。影片的高潮部分,是卓別林一段長達幾分鐘的慷慨激昂的演說,一氣呵成,配音的難度相當大。當時邱岳峰的妻子擔心他的身體,從不多的生活費中擠出一些錢去買人參,燉雞湯給邱岳峰補身子。最終,這段演說暢快淋漓,慷慨激昂,除了臺詞本身理想主義的色彩,邱岳峰的演繹,還賦予了一重激越中潛藏的悲愴,這也成為邱岳峰配音生涯中一段高光的演出。
《大獨裁者》劇照
也許正是因為本身的聲音,沒有那么明亮華麗,反而給了邱岳峰在聲色上更高的可塑性。想到他《白夜》中的幻想者、《漫長的路》中的十等文官、《凡爾杜先生》中的凡爾杜、《大獨裁者》中的猶太理發師等林林總總活靈活現的小人物,似乎可以認為,邱岳峰是市井氣的;而他在早期蘇聯片《列寧在一九一八》中配的托派卡爾達紹夫、在《悲慘世界》中配的小店主德納第耶、在《巴黎圣母院》中配的神父、在《金環蝕》中配的奸商,讓人無法忽視他壞起來是那么入木三分。還有那些美術片中詼諧的、恣意的、狡詐的、飛揚的充滿想象力的形象,就更加難以被歸類。
陳丹青評價邱岳峰是一位嗓音的詩人,一位在配音藝術中無所不能的“莫扎特”?!皽厝帷⒆鹳F、慵懶、諧謔、纏綿、狡黠、玩世不恭、出言不遜……他超越了劇情和角色,現在想來,我們在邱岳峰語調中貪婪傾聽而沛然神往者,其實是語言語音的活的氣質:那才是人情與人性。”
邱岳峰
“必然”的死
熱愛譯制片的影迷樂于提起邱岳峰,是因為他的那些角色每一個都精彩絕倫,讓人很難不津津樂道;而大家不愿過多提起他,則因為他是屬于文藝界一段令人無法釋懷的傷心往事。
他死在1980年的早春,3月30日這天晚上,中央電視臺播放了一部全新譯制的日本電影《白衣少女》,邱岳峰是這部影片的譯制導演。當時正值觀眾對于譯制片狂熱的黃金年代,許多觀眾為了看電影早早守在電視機前??烧l也想不到,也是在這一天,邱岳峰永遠地告別了這個世界。
3月29日,邱岳峰和妻子因為流言大吵一架,回到家時,子女已經注意到邱岳峰的反常。那會兒他已經服藥,沉默頹然。3月28日,他還和自己的學生朱玲探討了配音的技巧。朱玲的回憶里,邱岳峰曾對她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活得很累,心情也很不好?!?/span>
流言和吵架是導火索,熟悉邱岳峰的人,雖然震驚卻也都能理解,邱岳峰的離開仿佛是一種必然?!案赣H死的原因其實是明明白白的,他受不了對他的不公正待遇。”邱必昌說。
大半輩子,他都不開心。知他的人都看在眼里,他內向,深沉,也愛面子。打掉牙齒和血吞,很少怒形于色,心里太多的事悶著。而悲劇的起因,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1957年的一天,譯制廠一位領導找到了邱岳峰,態度十分嚴肅,讓他仔細想一想:做沒做過危害人民的事。邱岳峰想不起來,甚至把在杭州話劇團當演員的妻子叫回上海一起想。面對著那一大堆已有別人簽字畫押的材料,他有口難辯。材料中提到他曾參與國民黨軍隊抓捕共產黨的經歷,他大惑不解,也空口無憑。一頂“歷史反革命”帽子扣下來,就壓了他一生。
雖然不幸中的萬幸,是愛才的老廠長陳敘一每每在有人發難時力保他,工作也成為他得以安身的避風港,但這股子冤屈,始終像噩夢一樣纏著他。
邱岳峰一共有過三次輕生:第一次是1957年,他被定為“歷史反革命”時;第二次是在“文革”當中;最后一次,己經是他第三次對自己下手。舊日同事回憶,以前邱岳峰每天下班,妻子都會抱著小兒子,去45路公交車站接他一起步行回家,怕是親近的人最知道他的狀態,所以才會如此放心不下。
直到1980年元旦,有廠里年輕演員,撞見已經是廠里“大神”級別存在的邱岳峰,躲在一個角落里傷心地哭著?!八娜藥汀狈鬯橐延袝r日,和他同案的戰友已然得到平反,而他一次次奔走,“歷史問題”依然無法得到昭雪,就連已然板上釘釘的“先進”榮譽表彰,也因為他仍屬于“內控”人員而臨時換人。
配音藝術家趙慎之曾說,“我真不懂,那些做牛鬼蛇神、掃馬路的日子,他都挺過來了,眼看翻身了,也讓他做導演了,怎么倒去死呢?”
邱必昌在多年后回憶父親之死,如是說:“其實父親的死是一種必然,他的處境、遭遇、性格,都決定他有極大可能走上這條路。因為他不僅是個藝術家,也是個好父親,內心很浪漫很豐富,現實卻對他非常不利,可以說太艱難、太曲折,他的個性又太內向,所以他沒有什么辦法來解脫自己,只能找這種歸宿。”
除了精神上承受的屈辱,因為自身處境所帶來的現實處境的困窘,對家人的愧疚,也是壓垮邱岳峰的稻草。
孫渝烽記得,老邱和他憧憬過一個關于書房的夢想:“如果我有個書房, 就太美了。”而現實是,當時他們一家七口人,只能擠在16平米的小房子里,逼仄壓抑可想而知。而他的工資,剛進廠時根據評級是103元,30年過去,到他死,工資還是103元。
按照當時的體制,自戕相當于“自絕于人民”,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此這位上海譯制片廠最受觀眾歡迎的大明星,甚至沒法以廠里的名義舉行追悼會。當時,蘇秀、李梓等少數上譯演員組成治喪委員會,而廠里規定,“只有當天沒有生產任務的同事,才可以去參加追悼會”。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當天到龍華殯儀館為邱岳峰送別的人數,超過了一千人,其中大部分是自發前來的普通市民和影迷。本來只準備了三百朵紙質小白花,早早發完。追悼會上沒有放哀樂,《簡·愛》的主題音樂是這位配音大師人生最后的背景音。他至死都和他熱愛的譯制片在一起。
邱岳峰追悼會
上世紀80年代,邱岳峰去世后安葬于蘇州,直到2009年,他的墓地才遷回上海奉賢海灣園,長眠于老廠長陳敘一的墓地旁。邱岳峰的墓碑由畫家陳丹青設計。陳丹青說,墓碑上不需要任何介紹,“邱岳峰”三個字足矣。
配音藝術的巔峰,從來不曾被忘記
“邱岳峰是我們配音演員的驕傲,正是他的才華和對配音事業執著的追求以及所取得的成績,使我國的譯制影片提高了一個檔次?!碧K秀曾這樣總結邱岳峰的成就。他對于中國譯制片事業和配音藝術的貢獻,是有口皆碑的。
值得一提的是,邱岳峰是上譯廠惟一終身堅守“填裝”崗位的人。
“填裝”,是正式配音之前一道極為關鍵而又相當費力的工序,也稱為“對口型”。填裝員需在分剪成數十英尺長的小卷原片于銀幕上循環放映之際,一面看中文臺本,一面不時注視畫面,同時耳聽原片聲音,按原有語言節奏讀出臺詞,及時判斷其長短、節奏是否吻合,提請翻譯進行修整,直至完全一致為止。如果一段戲中有三五人對話,填裝員就要同時模擬對詞,臺詞接口緊的時候更難掌握。
邱岳峰的外語底子好,他對于配音技藝的磨礪精益求精,因此廠里也看中邱岳峰擅于迅速進入并準確把握各種角色的豐富經驗與高超能力,他的這一步工作,能夠為其他演員帶來事半功倍的幫助。
對于后輩的培養和影響,邱岳峰也是不遺余力的。孫渝烽是邱岳峰口中的“小孫”,他曾多次在撰寫的文章中提到自己初入配音這一行時,邱岳峰對他的影響。他初到廠里,就有幸觀摩了邱岳峰“嚴絲合縫”地為《簡·愛》配音,“天花板”級別的技藝,讓他對于這門技術有了全新的認識。當年輕人成為導演要指揮這些老將時,邱岳峰會鼓勵他放心大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別有負擔,大膽執行?!奔幢阏娴陌l現了問題,邱岳峰也會先按照導演的意思來一遍,再給出自己的建議,重新演上一個版本,等到了剪輯臺上,孫渝烽就清晰直觀地理解了邱岳峰這塊老姜的老辣。
“上譯廠的老同志都有一個好習慣:配戲前的準備工作做得很充分,到了棚里都十分認真,從來沒有人在棚里指手畫腳。我和老邱合作過多次,他要發現了什么問題,如念人名、臺詞的點送、情緒的把握等等,都會通過執行導演跟我輕聲交換意見后,由我來權衡?!睂τ谇拜叺难詡魃斫?,孫渝烽一直心懷感激。
邱岳峰的影響是深遠的,后來在《西游記》中為六小齡童孫悟空配音的李楊,多次表示自己效法的正是邱岳峰的齊天大圣;今天公認的實力演員張涵予,走上演員道路的初心,是希望成為像邱岳峰那樣的配音演員……
從邱岳峰開始,他和同時代的尚華、畢克、蘇秀,到年輕些的喬榛、童自榮、劉廣寧、丁建華,上譯配音演員真的將配音打造成了一門富有鮮明時代烙印又經得住時間考驗的藝術門類。一批批譯制片經典為曾經封閉的中國觀眾打開了看世界的窗口。
邱岳峰走得太早,太多人惋惜他沒能守得云開為自己沉冤昭雪,過上更幸福富足的生活。但生命定格在譯制片最輝煌的年代,他也不必見到他為之奮斗一生的事業,無可奈何走向一個時代的終結。
今天我們紀念邱岳峰,不僅是因為懷念和感激那個別有韻味迷死人的聲音,塑造了百變角色碰觸心靈的悸動,也是在回望一段荒唐傷痛留給這個世間的遺憾,回望一種沒落的藝術,曾經歷過的輝煌和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