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再讀《水滸》,置身北宋的大環境下,對《水滸》的悲劇又多了些別樣的感慨。
《水滸傳》諸多人物,我最喜武松。景陽岡打虎、斗殺西門慶、醉打蔣門神、血洗鴛鴦樓,無不令人“目眩神搖,氣為之結”。
武松為張都監陷害,若無一身好本事,勢必命喪飛云浦。之前武松心存仁義,一再妥協退讓,至此對世道人心徹底絕望,沖冠一怒,頓時鴛鴦樓一片血海。“殺人者,武松是也!”武松之怒,怎不令人毛發倒張,氣沖霄漢!
武松的性格刻畫在此達到高潮:既然天無道至此,那我便替天行道,斬殺奸佞小人!
然而既然選擇決裂,就注定江湖漂泊,再也不能享受普通人所擁有的天倫之樂,注定將一顆本來還抱有希冀的心打造得如頑鐵一塊。
若在亂世,武松或將縱橫馳騁,以其過人的膽氣和本領,成就一世英名。但在北宋這個不死不活的年代,英雄的路卻只能越走越窄,幸好有那么一個梁山水泊,收留了這顆孤苦而又強大的心靈。
在這里,有許多相同的靈魂,他們狂傲不羈,他們自由奔放,卻為世俗所不容,不得其道,漂泊聚集在此,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梁山泊成為自由主義者和浪漫主義者理想的家園,成為被侮辱者和被損害者療傷和皈依的圣地,是烏托邦,是桃花源。他們被驅逐出自己的家園,只想圈出一塊方圓僅百里的土地,欲在此重建一個不依附于任何人的獨立的家,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有兄弟,有妻兒,有酒有肉,有沒被破壞的自然風光,有沒被填平的天然水泊,不用納稅捐糧,不用忍氣吞聲低三下四,不用忍受這個世界的污濁和虛偽。
和武松相比,宋江就不是那么一個純粹的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有毒的人。
但是縱觀水滸的諸多評價所評,以及現在的厚黑學論家,都將宋江貶成一個天然腹黑、虛偽的人。對此我寧愿用一種較為天真的角度去看待宋江。
在我看來,宋江的這種毒來自于他所接受的教育,來自于他的出身,來自于他性格的矛盾,來自于他所處的環境。完全出自草莽、純而又純的晁蓋歿后,偌大的梁山水泊固然是一個崇尚自由平等的地方,但即使是烏托邦也需要有制度和管理,這時候需要一個比較有威信和影響力、能代表廣大勞動人民利益的人出來作首領。
這時候出現了分歧,到底是前者重要還是后者重要?有威信和影響力固然重要,但如果不能代表廣大勞動人民利益的話,就會出現方向上的錯誤。能代表廣大勞動人民利益,但威望和影響力不夠的話,就會出現管理上的問題。可惜梁山水滸彼時沒有這么一個兩方面都出類拔萃的人。并且有威信和影響力的人,肯定旗下籠絡的心腹、被迷惑的人就會多一些。
真正的英雄誰去刻意拉攏別人?于是就讓宋江鉆了空子,權利開始集中到暗暗形成的利益集團手中,宋江大權在握,于是開始實施自己的綱領。
最初在宋江的身上,忠義看似統一:他既一心忠于朝廷,同時又愛結交江湖豪俠,急人所難,義薄云天,可謂忠義兩全。
然而他效勞的朝廷不能容忍“俠以武亂禁”,而這些宋江結交的江湖豪俠顯然也不會安分守己,“忠”與“義”的統一是暫時的,決裂和對抗才是常態。后來晁蓋智取生辰綱,宋江“義”而報信,然后試圖回去繼續“忠”于朝廷,最終東窗事發,看似偶然,實為必然。
然而宋江顯然意識不到這點,在落草為寇之后,依舊幻想通過接受招安的方式,既能盡朝廷之忠,又能全兄弟之義,最終兩邊不討好,不倫不類,不尷不尬,落得萬世罵名。
宋江被罵得那么慘,自然與其看似仗義、實則腹黑有關,但是宋江和梁山眾好漢一樣,身上有著濃重的悲劇色彩,并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主導了招安這部大悲劇,就是試圖將忠與義統一在一起、將江湖與廟堂同置一室、讓統治階層和被統治階層握手言歡,這個天真的理想主義者無意中完成了一次頗具意義的社會結構試驗。
在封建社會,向來只有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對立,從未有過統一。朱元璋也曾將二者倒了個個,但很快又劃分出新的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繼續著不可能統一的對立。執利器者號令天下,利器一鈍立刻就有新的執利器者將之淘汰,繼續執掌天下,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游戲。
中國的政治從古到今就是這樣一個沙漏的形式,總是你上我下或者你下我上。沙漏里的沙漏完了,倒個個,接著漏,周而復始,循環往復。統治者和被統治者永遠都是上與下的關系,他們保持適當地距離,雙方就能互不相擾,維持微妙的平衡,一旦兩者產生利害沖突,則會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一旦被統治者以下犯上,敢于作亂,那么統治者將給予最無情的打擊和懲罰;另一方面,上若昏庸無道,腐敗無能,于是群雄逐鹿,器最利者得天下,新的下自會應運而生。
宋江想要打破這個平衡,讓上下握手言歡,然而上不肯屈尊,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自古不殺貪官,必誅貳臣”;下亦不能俯就,“安得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高高的上不可能將權利的神器與下共享,哪怕是給摸一摸也不行;低低的下也很難講自己的苦澀分一半給上,哪怕是碰一碰都疼。
權利的祭品供奉在廟堂,干百姓何事;百姓的疼痛散亂在江湖,干廟堂何事。
人性之善惡,在水滸傳里,實在難以說清。高高的廟堂里有好人壞人,低低的江湖里有善有惡,歷史從來都不是如八九十年代的電視劇一樣,好人和好人在一個陣營,壞人和壞人在一個陣營,在現實中,往往是好人和壞人在一個陣營,另一個階層的好人和壞人在一個陣營。
關于人性的復雜,我不禁想起《低俗小說》中的朱爾斯。
在上一個故事里,他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黑幫殺手,像往常一樣,在殺人之前,他背誦了一段鐘愛的《圣經》。而在下一個故事里,他卻成為制服搶劫犯的英雄,在制服搶劫犯之后,他也背誦了一段鐘愛的《圣經》。
《水滸》也一樣,上一個情節中武松還是為民除害的打虎英雄,而另一個情節里,他卻在看著吳用的眼色行事,幫助大哥宋江奪得梁山第一把交椅。
第三十九回李逵出現在法場,“當下去十字街口,不問軍官百姓,殺得橫遍地,血流成渠”,是不折不扣的殺人惡魔,第四十二回,李逵背著母親趕赴梁山,尋思著讓年邁老母過幾天舒服日子,是至忠至孝的好男兒。
《低俗小說》還需要借助朱爾斯的嘴去宣揚某種價值觀,而水滸的作者寫到這里卻不置一詞,手持如椽大筆兀然靜坐,善惡因果自有后人品評。
王陽明曰:“心外無物”。無論在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無論出身高貴還是出身下賤,心中若存仁存善,去惡去欲,便是為儒,是為俠,是為士,是為君子;若不能隱惡揚善,不自雕勵,或可便是為蠹,是為賊,是為匪,是為盜。
然而人心隨時順勢而移,所謂世道人心,善惡相稱,許多人亦儒亦蠹,或俠或匪,善惡只在一念之間。上若勵精圖治,施以正確的教育方針,下若發憤圖強,修身養性,克己復禮,天下之大,多少仁人志士可以保國安民,多少江湖悲劇可以避免,多少草莽英雄能成為真正的英雄。愚民者終自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