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細說紅樓夢第九回上
賈政的父權權威|
之后寶玉要做一件他很害怕的事,就是見父親賈政。
我們不太容易了解這樣的父權。賈政永遠在罵寶玉。在小說后面補的部分,賈寶玉最后家敗人亡要出家前,遠遠地看到爸爸坐轎子過去,便在雪地里磕了三個頭,感謝父親給他凡人之軀,然后跟和尚走了。他跟父親從來沒有真正的對話,父權社會里是不給孩子任何對話空間的,所以賈政對寶玉講的話很難聽。
賈政很忙,寶玉也很少看到父親,可這一天偏偏賈政在家。寶玉就碰到了,所以他一定會挨罵的。寶玉本來是希望辭行的時候父親不在,只要交代一聲就可以溜了,可是這一天賈政上朝回來得比較早,在家。“偏生這日賈政回家早些,正在書房中與相公清客們閑談。忽見寶玉進來請安,回說上學里去,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說,你竟玩的是正理。仔細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他一直覺得寶玉根本就是一個不肖之子,是一個敗家子,一個侮辱門庭的人。
我們不太了解在古代父權權威社會下,孩子心理上有多大的壓力。很多人都同情寶玉,覺得他怎么有這樣一個父親。可是我很同情賈政,我同情他的原因是在大傳統中,父親這個角色要轉換其實非常難。倫理結構形成以后,他就只能扮演那個角色。其實老師也是如此,以前,“天、地、君、親、師”這五個東西是最偉大的。父權是家長的象征,是權威的象征,讓他轉換成平民角色很不容易。賈政說:“仔細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地和門都是賈政的權威,他認為寶玉在家里是侮辱他,所以他用“有辱門庭”、“有辱門風”這樣的話來批評寶玉。在中國的傳統倫理中,父權很少被批判,它已經崇高到無人敢批判的地步。
曹雪芹寫得很“真”,讓千百年以后讀到這個小說的人,都知道有這樣一種時代,父親扮演這樣一種角色。現代社會對于東方倫理中的父權有多角度的探討。西方的希臘神話和史詩中,很多是關于孩子背叛父親、叛逆父權的。在中國的故事中就很少,只有《封神榜》中的哪吒背叛了父親,最后他割骨還父,割肉還母。他跟父權、母權斷裂,變成了一個現代意識里很重要的神:他不再是從父母來的骨肉,而是有自己獨立的生命。在西方則沒有這個問題,西方人很少有人認為,孩子是我生的就是我的。臺灣有人移民到美國、加拿大,在打自己孩子時,孩子立刻撥電話給社會局,就會有人來抓這個打孩子的媽媽,媽媽往往會哭著說,我打我的孩子,是因為我愛我的孩子。可是他們認為,你打的不是孩子,是公民。他們認為,你只是暫時照顧他,并不是他的擁有者。這是很多華人倫理里非常不容易了解的東西。在中國傳統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且還要謝恩。賈政父權的權威在寶玉面前出現時,我非常同情賈政。他不是個案。當時,這種做官的人家,大概父親都是這樣的角色。用另外一句話表示,他拉不下臉來。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父親雖然不像賈政這樣,可是他也從來沒有抱過我們,也不會說“我愛你”這句話,所以我們跟父親還是比較疏遠,這常常讓我覺得跟父親的感情有點遺憾。
這時旁邊的人只好打圓場。眾清客相公們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顯身成名了,斷不似往年仍作小兒之態的。天將飯時,世兄竟快請罷!”“天將飯時”,就是已經不早了,說寶玉你趕快去讀書,是讓寶玉趕快走。說著就有兩個年老的,賈政比較尊敬的人,帶了寶玉走出去了。
驚人的文學技巧|
“賈政便問:‘跟寶玉的是誰?’只聽外面答應了兩聲,早進來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請安。賈政看時,認得是寶玉的奶母之子,名喚李貴。因說道:‘你跟他上了幾年學,他到底念了些什么書!’”寶玉書念不好的話不僅僅他倒霉,連用人也倒霉。用人根本也沒有教他讀書,只不過在外面看護他,結果賈政把李貴也罵了一頓。“倒念了些流言混語在肚子里,學了些精致的淘氣。等我閑了,先揭揭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算賬!”這是賈政的標準語言。這里有一個文學技巧的問題。前面寫襲人,后面寫賈政,襲人的語言溫柔、細膩,賈政的語言粗暴、刻薄。作者的語言千變萬化,賦予人物不同的性格特征。
“唬得李貴忙雙膝跪下,摘了帽子,碰頭有聲,連連答應‘是’,又回說:‘哥兒已念到第三本《詩經》,什么“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因為他不識字,在外面聽到學童們朗誦“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他不懂什么是“食野之蘋”,就想大概是荷葉浮萍,于是就把“荷葉浮萍”加進去。曹雪芹把這種粗人跟文雅的東西做了一個對比,很有諷刺的意味。“說的滿座哄然大笑起來”。在座的都是讀書人,大家知道他用錯了典故,所以大家就大笑起來,連賈政也笑了。賈政最缺乏幽默,他如果多笑一點,會稍微放松些。我想君權、父權、師權打造出來的角色大概也都如此,臉上永遠只有一種表情。
“賈政也撐不住笑了,說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都是虛應故事而已。你去請學里太爺安,就說我說的:什么《詩經》、古文,一概不用念,只是先把《四書》講明背熟,是要緊的。’”賈政的話代表了中國封建道統對文化的看法,讀書只是為了考試做官。《詩經》他根本看不起,《詩經》講的是人性,講很多美好的生命經驗。如果賈政活在當代,他也不會看《紅樓夢》,他覺得看《紅樓夢》沒有用,只要去高考就好了。父權比師權還大,賈政竟然對學校里的老師說,《詩經》也不必讀了,只是先把《四書》講明背熟要緊。宋朝朱熹匯編的儒家經典《論語》、《中庸》、《大學》、《孟子》被稱為《四書》。明清時把它當成了教科書,后來變成了所有考試做官的一個標準,就是后來所謂的八股取士的最早來源。《四書》、《五經》到了八股形態的時候,其實是最戕害人性的。所有人讀書、思考,跟人性的發展都沒有任何關系。不是說《論語》、《中庸》、《孟子》不好,只是它變成八股以后,已經僵化了到沒有任何思考,只剩背誦和考試了。這里借著賈政罵寶玉,透露出當時官場教育已經僵化到讀書只是為了考試做官。
李貴忙答應“是”,見賈政無話就退了出去。這個時候寶玉站在院外靜候,等李貴他們出來就走了。李貴等人一面撣衣服,一面說道:“可聽見了不曾?先要揭我們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賺些好體面,我們這等奴才,白陪著挨打受罵的。從此后也可憐見些才好。”寶玉笑道:“好哥哥!你別委屈,我明兒請你。”寶玉很可愛,他跟用人間沒有太大的階級界限,不太擺排場。從某一個角度講,賈政痛恨他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賈政代表了社會中的一個階級,覺得人在不同的階級中就要有不同的樣子。可是寶玉不是,他非常人性。他不覺得襲人是用人,他覺得襲人是疼他的一個姐姐,他也不覺得李貴是一個拉車的奴才,他覺得李貴也是一個大哥哥,為他挨了爸爸的罵他心里不安。這是《紅樓夢》最了不起的地方。在幾百年前的階級社會當中,他找到了一個重點,就是人要像人,人對人要有一個基本的態度。寶玉幾乎每個人都喜歡,他不必去巴結李貴,可是他會跟用人說抱歉,他的可愛剛好就在這里,他的個性永遠是周到體貼的。李貴說:“小祖宗,誰敢望請!只求你聽一句兩句話就完了。”就是說讓寶玉不要在外面惹禍,否則到時候挨打的又是這些用人。
說著就到了賈母這邊,秦鐘已早來等候,賈母正在跟秦鐘講話。于是兩人辭了賈母。他忽然想起還未辭黛玉,因為黛玉是他的知己,是與他的生命息息相關的,所以他一定要去跟黛玉告辭。
本文摘自《蔣勛細說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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