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發了一篇讀焦大的文章，本意是想深度評析一下焦大這個人物形象，展示賈府先人創業的艱辛與后人守成的失敗。卻因為文中“養小叔子”的話題，引發了很多朋友的熱烈討論，大家紛紛揣測“養小叔子的”究竟是誰，答案眾說紛紜，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好不熱鬧。
話說，我一直覺得《紅樓夢》有被過分解讀的嫌疑，就像當年周星馳的《大話西游》，原本權當一部純粹喜劇片在拍，卻不想被大家挖掘出了各色深刻內涵，還被改編成各種版本的手游，火爆異常。曹公當初寫《紅樓夢》，或許也并未處處留存纖細的心思和伏筆，卻被后世紅迷們剖析挖掘再剖析再挖掘，津津有味地揣摩了200多年，并自立門戶，形成了專門的學派，這也算是文學史上的一大奇觀。
當然，有沒有被過分解讀和值不值得被過分解讀是兩碼子事，誰讓曹公為我們留下了這樣一部殘缺的曠世奇作、百科全書，而且其敘事又慣用含蓄的表達手法，所謂“草蛇灰線，伏延千里”，讓人不細品不行，何況我們品得開心，品得有味，這便是最大的意義。
在前幾日的文章中，關于“養小叔子”一段，我只是一筆帶過，說這是指王熙鳳和賈蓉之間的曖昧關系，引來很多朋友反駁。事后想想，大家說的確有道理，賈蓉明明是王熙鳳的侄子，非小叔子，這句話說的肯定不是他倆。
那么，焦大口中“養小叔子的”到底是誰？這些天，我又細細讀了原著和相關論文，心里也漸漸有了頭緒，所以今天再拿出來說一說。
初步設想，有嫌疑的包括王熙鳳、秦可卿和尤氏三人，接下來，咱們一一排除。
第一個要排除的是王熙鳳。因為曹公通過平兒的嘴，證實了鳳姐的清白。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平兒和賈璉之間有一段對話：
賈璉道：“她防我像防賊的，只許她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她就疑惑，她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許她見人！”
平兒道：“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她了。”
平兒，人如其名，一向是最公允的。所以此處平兒的話可信。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找出一些輔證。
鳳姐住在賈政和王夫人的旁邊，她走到哪兒都是一群媳婦丫鬟簇擁著，周瑞家的曾說她“只有吃飯時才有空”，這樣一個難得清靜的大忙人哪有機會和條件養小叔子。
還有第六十五回，大嘴巴興兒在尤二姐面前列舉了鳳姐很多壞話，簡直罄竹難書，但是沒有一句是說鳳姐養小叔子的。
如果真是鳳姐養小叔子，為什么平兒不知道，賈璉不知道，興兒不知道，那些媳婦婆子們都不知道，偏偏寧府的一個下人知道？這不合邏輯。
那么，養小叔子的會是秦可卿嗎？
我們先來看看，秦可卿的小叔子都有誰？大概就賈薔、賈芹和賈蕓。書中寫，賈薔從小在東府長大，后來搬出府，自立門戶過活去了。于是有人推斷，估計是賈珍發現了秦可卿和賈薔的關系，從而趕走賈薔，還要挾秦可卿，所以秦不得已和公公關系曖昧。
我只能說，得出這個結論的紅迷們，你們的想象力太豐富了。
而紅學家劉心武分析，應該是秦可卿和賈寶玉。因為第五回賈寶玉在秦可卿的房里做了一場夢，夢的對象就是秦可卿。可是，賈寶玉本是秦可卿的叔叔，怎么會變成她的小叔子呢？
劉心武的分析很是詭異：秦可卿與賈蓉只是名義夫妻，她與賈珍才是事實夫妻，如此算來，她實際上就跟賈寶玉是平輩關系了，賈寶玉比賈珍小，自然成了她的叔叔。
只是，我個人以為，行伍出身的焦大，尤其當時處于醉酒的情況下，他的邏輯水準恐怕是達不到如此高度的。
真正“養小叔子”的，應該是賈珍的妻子尤氏。
大家還記得，第六十六回里，柳湘蓮說過：“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東府就是寧國府，說得賈寶玉臉都紅了，柳湘蓮自知失語，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了。不過在這里，曹公透露了一個重要的信息：寧府的人都不干凈。如果確實如此，那身為寧府大奶奶的尤氏是不是也不干凈？她究竟做過什么不干凈的事？
我們假設“養小叔子的”就是尤氏，那么被養的小叔子是誰？是不是那個被平兒罵作“沒人倫的混賬東西”的賈瑞？我看像。
就在焦大醉罵之后不久，第十一回《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中，賈瑞極其唐突地出場了，而且他的出場相當可疑。
鳳姐剛從秦可卿處離開，正自看園中的景致。猛然從假山石后走過一個人來，向前對鳳姐兒說道：“請嫂子安。”鳳姐兒猛然見了，正是賈瑞。
好端端的，賈瑞躲在假山后面干什么？
鳳姐和賈瑞說了幾句話，剛分手不久。兩三個婆子慌慌張張地走來，見了鳳姐兒，笑說道：“我們奶奶見二奶奶只是不來，急的了不得，叫奴才們又來請奶奶來了。”鳳姐兒說道：“你們奶奶就是這么急腳鬼似的。”
有什么事能把尤氏奶奶急成這樣？除非——她心里有鬼。
在當時的環境下，像賈瑞這樣的青年男子，如果沒有寧國府主子的許可，是不可能隨便去人家后花園的。第二十六回寫賈蕓進大觀園，還必須得有老婆子或小丫頭帶路。由此推斷，賈瑞應該是有內應的。而尤氏急得不得了，無非是擔心鳳姐發現他們家后花園里有個男人。這個冒失鬼賈瑞，是賈府遠房玉字輩子弟，父母早亡，由祖父賈代儒教養。按照輩分來算，他恰恰就是尤氏的小叔子。
我們再回到焦大醉罵的這一章節。那晚秦鐘要回家，需要一個下人送。尤氏問：“派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他作說什么？那個小子派不得？偏又惹他！”
注意，這里曹公點明了，尤氏秦氏都罵，她們都怕焦大，極有可能說明這兩人都做過見不得光的事，秦可卿與賈珍的關系我們早已知曉，而尤氏與賈瑞的關系，寫得更加含蓄。
也正因為與尤氏的不正當關系，賈瑞有了靠山，有恃無恐，才有膽子對鳳姐起了歪心思。
賈瑞死后不久，秦可卿自縊，剛巧“尤氏正犯了胃疼舊疾，睡在床上”。于是鳳姐才有了協理寧國府的機會。因為賈瑞死與尤氏病之間穿插了秦可卿的故事，所以很容易混淆視聽，讓人忽略了尤氏犯病的真正原因。那么，尤氏胃疼是否與賈瑞之死有關？我覺得可能性極大。
焦大醉罵，曹公不僅希望通過他來揭露寧府上下丑陋的面目，更想暗示讀者，“爬灰”、“養小叔子”這些丑事在寧府已經是公開的秘密，連一個非貼身的下人都這么清楚，還有誰不知道的？果然是“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榮府的子孫只是不肖，寧府的人才是真正的骯臟齷齪。
不知是林子大了什么樣的鳥都有，還是鳥大了什么樣的林子都歇，反正這個糾結了200多年的“小叔子”公案從來都是見仁見智，眾說紛紜，其中很多說法都挺有意思。最后，再提供兩種比較偏門的解讀。
我們先從“養小叔子”中的“養”說起，“養”在古代除了有包養的意思，還可以表示生養。《紅樓夢》第六十九回，秋桐哭罵尤二姐：“縱有孩子，也不知姓張姓王。奶奶稀罕那雜種羔子，老了誰不成？誰不會養！一年半載養一個，倒還是一點攙雜沒有的呢！”這里出現的兩個“養”都是指生養、生育。
從這個角度來看，“養小叔子”就等于“生小叔子”，指公公和媳婦生的孩子，這個孩子實際上就是丈夫的弟弟，媳婦的小叔子。
于是有人假象，賈珍“爬灰”，和秦可卿保持不正當關系，結果秦懷孕了，她非常清楚這個孩子不是賈蓉的，羞愧難當，不得不以死謝罪。所以，焦大罵的“爬灰”和“養小叔子”是一件事，只是分別指向了兩個人而已。
此外， “養小叔子”公案還有一種腦洞更大的說法，這里要扯出一對老鴛鴦來，就是賈珍和賈薔的媽。賈薔父母去世得早，長得比賈蓉風流俊俏，而且從小跟著賈珍過活，賈珍對他比對親兒子還好。所以紅迷就聯想，這個賈薔會不會就是賈珍和嫂子生的私生子，于是賈珍本人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小叔子。
持這個觀念的紅迷們還有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那晚，越罵越過癮的焦大，漸漸將心胸罵開闊了，口沒遮攔 ，“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接下來焦大就捅出了“爬灰”和“養小叔子”兩大公案。人家曹公寫得很明確，焦大罵的就是賈珍，這兩大公案說的都是賈珍，別把不相干的人再扯進來了。不過，我感覺這個說法證據不足，純屬主觀臆斷，實在有點站不住腳。
其實罵賈珍何嘗不是連帶著罵尤氏呢？說到底，我還是堅持前面的那個觀點，“養小叔子”的就是尤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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