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笛
《紅樓夢》,古今第一奇書也。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營造了多種色調、多條線索、多種價值觀不斷碰撞所產生的種種沖突。讀《紅樓》,時覺風和日麗,習習清涼,心曠神怡;時覺風疏雨驟,冷雨敲窗,凄涼孤寒。有時正讀到纏綿細膩處,突然一聲驚雷,故事急轉,明媚的午后瞬即烏云密布,暴雨如注,就像讀到寶玉與金釧調情卻惹來大禍。有時正讀到肅殺激烈處,如鼓聲點點,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突然一聲清歌唱起,輕柔婉轉,頓時讓人心跳慢了下來。就像讀這回“不肖種種大承笞撻”時,林黛玉一雙淚眼,賈寶玉一聲柔情一般。
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講述的是賈寶玉聽聞金釧之死后悶悶不樂,受父親賈政訓斥,又因忠順王府捉拿蔣玉菡之事,賈政對寶玉十分惱火,加之賈環挑唆金釧之死是受寶玉侮辱而起,賈政為正祖訓,給了寶玉一頓“下死手的板子”。得知寶玉挨打,王夫人與賈母先后出來相勸,總算化解了這場危機。之后,各色人物前來探望寶玉,宛若暴風雨之后的余音。
“寶玉挨打”這一情節在《紅樓夢》中算作一個小高潮,意為在此之前的種種矛盾暗線經過長期的積累推進,由偶然發生的一個事件引發,得到集中激烈的爆發。“寶玉挨打”橫貫其中最明顯的便是賈寶玉與賈政父子二人的沖突。
賈政與賈寶玉之間的沖突爆發可謂是必然,只是欠缺一個具有足夠殺傷力的導火索罷了。《紅樓夢》故事一開頭,就借冷子興之口道出賈政對抓周只抓脂粉釵環的寶玉的不滿。本應走仕途經濟之路,恪守祖訓光宗耀祖的兒子自幼在鶯鶯燕燕中長大,與女兒家玩耍,喜愛胭脂粉黛,對傳統士人所做的學問仕途嗤之以鼻,這對于一生恪守傳統價值觀與道德觀的賈政而言是難以忍受的。
起初賈政長子賈珠在世的時候,賈政或許并未對寶玉抱有太高的期求。但賈珠早亡,寶玉作為賈政唯一的嫡子,就不能不按照世家大族子弟的傳統取士之路走了。誰知寶玉不但不在讀書功名之事上奮發圖強,反而沉浸在詩書六藝等閑情逸致里,而且愛和女兒家們作樂玩鬧。這對于傳統的價值觀是一種赤裸裸的反抗與挑戰!在寶玉挨打之前,賈政已經在許多事情上與寶玉發生了“枝節”:寶玉讀私塾前的冷笑與不屑、大觀園題匾額時的過于嚴苛、聽到“襲人”二字后的不自在等等。但由于賈政的心思放在官場仕途上,并不操心家務,再加之有賈母這一大家庭的最高權威一味袒護與溺愛,賈政對寶玉的不滿一直是“隱而不發”。
寶玉對賈政是畏懼大于尊敬,尊敬大于敬愛。賈政對他而言不像是“父親”,不像是“老師”,更像是個半夜三更面色鐵青來查問的巡海夜叉。聽到賈政的傳喚,寶玉猶如晴天霹靂,黏在賈母身上死活不愿挪步;對待賈政的訓斥,寶玉只是唯唯諾諾,不敢作聲。但寶玉畢竟是寶玉,是“不肖種種”,縱然心中有懼怕,自己想怎么做依舊怎么做,不受父親嚴威的束縛,繼續自由自在釋放自己的天性,活著自己的生命。他的做法雖不是明著反抗,卻比明著反抗更引來賈政的痛恨與憤怒——日復一日看著在自己眼前唯唯諾諾的兒子,一離開自己眼前便我行我素,這不是死不知悔改是什么!
因此,賈政與賈寶玉這種甚至要動用“板子”才能發泄痛恨的矛盾,其引發是具有十分明顯的必然性的。無論賈寶玉有無引誘金釧、私交優伶,在賈政眼中,他早已是不務正業、淫蕩好色之徒,是個正正經經的敗家子。他早已有意要教訓他,以泄心中的憤恨與失望,只是這個時機是早是晚到來而已。忠順王府的介入更碰觸到賈政的死穴——家族的前途與利益!作為世代襲爵的賈家,看似輝煌如初,實則“一代不如一代”,僅僅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家族前途飄渺,榮光漸漸流逝的危機時刻,寶玉居然還得罪了忠順王這樣舉足輕重的人物!此乃不忠之事;而金釧乃王夫人的丫鬟,寶玉淫辱金釧,不但行淫亂之事敗壞盡家風,還對母親是極大的不尊敬,此乃不孝之事;忠與孝,支撐封建家庭有序運轉的兩大道德支柱都被寶玉一時毀壞,這讓賈政如何不大動干戈!
賈政與寶玉的矛盾只是沖突爆發的必然性之一。故事中還隱藏著另一條暗線如影隨形,亦是激化賈政與寶玉父子矛盾沖突的重要必然線索,那就是賈府的嫡庶之爭。
作為傳統大家庭,賈府講究嫡庶有別,長幼有序。嫡子擁有對賈府官職、爵位、田產、財物的直接繼承權,庶子雖也是主子,卻不是合法的家產繼承人,終有一日會離開這個大家庭,另辟支系。寶玉為王夫人親生,是賈政的嫡子;賈環為趙姨娘所生,庶出。
賈府的嫡庶之爭從故事初就開始埋下種子,隨著寶玉與賈環的成長愈演愈烈。以趙姨娘與賈環為代表的庶方和以王夫人與寶玉為代表的嫡方明爭暗斗,花招百出。表面看來,王夫人與寶玉占據有利地位。王夫人出身顯貴,心機縝密,擅用各種手段,寶玉又倍受賈母寵愛;但趙姨娘卻更得賈政好感,她雖然出身寒微、胸無城府,卻心狠手辣,手段陰毒,賈環受其母影響,雖不敢與寶玉明著對抗,但背地里推燈造謠這種陰險手段卻一點沒少。寶玉元宵日訓斥賈環、賈環推油燈燙傷寶玉,都說明二人雖是同父兄弟,卻無手足之情。自幼生活在寶玉陰影下的賈環對王夫人母子只有仇恨與嫉妒,而對男人這一生物沒有好感的寶玉對賈環心里也存著一份嫌惡。情感的對立與多年利益的相爭讓雙方勢如水火,“寶玉挨打”就是嫡庶之爭激化的一個結果。
賈政對寶玉的不滿,賈府人盡皆知。因有賈母溺愛、王夫人家族的勢力,趙姨娘不敢在明里與寶玉作對。之前賈環推燈所造成的嚴重后果,趙姨娘是絕不會再犯的。因此,母子二人只能靜待時機——寶玉犯下大錯,賈政暴怒,此時只要是對寶玉不利的指控,都會被賈政當成事實。賈環與趙姨娘深諳此道。賈環對寶玉的污蔑不僅僅是單純的添油加醋、煽風點火,而是直接把賈政心中所有的不滿與憤怒通通點燃,宛若一聲驚雷在天中炸響,引來壓抑已久的暴風雨。
事實是趙姨娘與賈環的奸計得逞,賈政與寶玉父子沖突全面爆發,寶玉挨打。但曹雪芹埋下的這條必然性的暗線并未在此收筆。王夫人匆匆趕到勸阻賈政,攔不住賈政越下越狠的板子,王夫人以夫妻之情和亡故的長子作為招牌苦苦勸說,尤其是拉來過世的長子賈珠來提醒賈政,寶玉是他唯一的嫡子這一事實時,人近半百的賈政瞬間軟化下來,癱倒在椅子上淚如雨下。嫡庶之爭又由王夫人的親情牌扳回一局,由此可見雙方明爭暗斗之繁密激烈。透過嫡庶之爭,賈府表面其樂融融的虛偽親情也被徹底拆穿,平靜的水面下暗流洶涌,這里是真正的“風刀霜劍嚴相逼”。
必然性只是沖突被引發的前提之一,矛盾的激化會加速沖突的爆發,但爆發沖突需要一根導火線。在“寶玉挨打”這一節里,曹雪芹精心設計了許多偶然性的事件。這些偶然事件恰到好處地戳到必然性線索的軟肋,層層推進,時機巧妙,使得賈政與寶玉父子矛盾被推至高潮。
一是金釧自殺,這一事件是紅樓女兒悲劇中重要的一例。金釧之死道盡了人性的自私、虛偽與丑惡,縱然是無意為之的賈寶玉,對一個年輕生命的凋零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對生命的蹂躪與摧殘,不平等時代下人不能為人的悲慘命運,從中可見一斑。金釧跳井這一事件對“寶玉挨打”的結果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寶玉正是得知了金釧之死后悶悶不樂,會見賈雨村無精打采,才讓賈政對他從原本無氣到越來越氣,為矛盾爆發埋下最初的伏筆;賈環以此進獻讒言,導致賈政的怒火被徹底激發,怒打寶玉。
二是忠順王府捉拿蔣玉菡。這一事件對激化賈政與寶玉矛盾的作用有下:蔣玉菡是一介戲子,結交優伶乃至于交換汗巾這么親密的行為,對于傳統價值觀而言是不可接受甚至是不可容忍的。優伶不過是玩物,寶玉作為大家公子,不知身份,沉湎玩樂,私交戲子,敗壞家風;蔣玉菡還是忠順王所捧的戲子,與政治勢力的斗爭扯上了關系,賈家在政治斗爭中本來就不占據有利地位,寶玉還私下里得罪了如此重要的人物,這大大損害了家族前途與利益。對于賈府的當家者之一的賈政而言,這已經形同謀逆、弒父弒君了。
三是賈環進獻讒言。賈政撞見賈環屬于偶然發生的事件,但嫡庶之爭這一必然的矛盾線的作用使得賈環以金釧之死誣陷寶玉。
四是寶玉遇見了一個聾婆子。寶玉自知大事不好,四下無人,好不容易撞見一個人了,這是偶然發生的;而這個婆子竟然是個聾子,這又是一層偶然!兩層偶然構成了心理上的一個變化,緊張—松懈—緊張—無奈—沖突爆發,多層心理的演變也緊扣讀者的心弦,讓讀者為寶玉的命運感到深深擔憂。而這個偶然事件是眾多偶然事件中的“神來之筆”,在故事即將來到高潮的時刻刻意選擇“中止”,隨即“復起”,陡轉又迅速承合,讓故事原本就十分緊張、急速行進的節奏擁有更大的起伏,造成心理上的巨大落差與沖擊和情節上的“偶然與必然”的融合。“寶玉挨打”多了一層冥冥之中注定的宿命感,沖突爆發已經勢不可擋了。
“寶玉挨打”宛若一場暴風雨,雨點落入水面,原本平靜無瀾的水面頓時被攪渾了,各色人物趁勢出場,賈府這一看似風平浪靜的大家庭下的種種潛在的矛盾與勢力都浮出水面。例如王夫人,她作為寶玉的生身之母,也是金釧之死真正的“兇手”,第一個趕到寶玉被打的地方。賈政看到王夫人,火氣更大,板子下的更狠,即便王夫人抱住板子,賈政也沒有罷休的意思,大聲數出寶玉的種種罪狀。在這一事件之前,王夫人始終作為一個慈祥心善、不問家事的和藹女人形象出現,而“寶玉挨打”極大地豐富了她的性格。她逼死金釧、事后刻意落淚,可以從中看出她的虛偽與冷酷。而這次要被打死的是她的親生兒子,作為一個從小在男權社會下長大的女性,王夫人深諳在這個社會里的生存法則。她沒有反對賈政對寶玉的管教與責打,語氣中甚至有支持賈政對寶玉進行管教的意思,這很好地維護了賈政作為男權統治的代表的尊嚴;緊接著,她以夫妻之情進行勸說,看不奏效,立馬轉到自己的處境,“快到五十的人”“只有這一個孽障”,這說的既是她自己,何嘗不是眼前暴怒的賈政呢?見賈政態度略有松動,她馬上拿出殺手锏——早逝的長子賈珠。為人父母,愛子如命,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再被提起,哪怕是鐵石心腸都會為之動容。王夫人的哭訴與勸告看似委婉含蓄,令人同情悲憫,但句句都說到賈政的軟肋上。她時時刻刻在提醒賈政:你已經人近半百,寶玉是你唯一的繼承人,打死了他,你我二人有何活路?王夫人心思之縝密、用計之巧妙令人嘆為觀止!從中我們可以得知,她絕不是不問家事、整日吃齋念佛的圣人,她才是將榮國府的大權與命脈把握在手中的幕后大將。
綜上所述,這一回故事情節起伏跌宕、組織緊密、矛盾集中且十分激烈;在敘述時曹雪芹將明線暗線進行別具心裁的編排,必然性化作潛流埋伏在字里行間,偶然性像導火索引爆所有沖突,而引發矛盾的過程也是層層遞進,逐步將矛盾推至不可避免的爆發高潮;在情節敘述中巧妙穿插各色人物的出場,通過人物的語言、動作、神態勾勒人物性格,讓一場沖突成了各色角色展露個性的“戲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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