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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⑴,亦可以弗畔⑵矣夫!”
注解
楊伯峻《論語譯注》:
【譯文】孔子說:“君子廣泛地學習文獻,再用禮節來加以約束,也就可以不致于離經叛道了。”
【注釋】⑴博學于文,約之以禮——子罕篇第九云:“顏淵喟然嘆曰:‘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這里的“博學于文,約之以禮”和子罕篇的“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是不是完全相同呢?如果完全相同,則“約之以禮”的“之”是指代“君子”而言。這是一般人的說法。但毛奇齡的《論語稽求篇》卻說:“博約是兩事,文禮是兩物,然與‘博我以文,約我以禮’不同。何也?彼之博約是以文禮博約回;此之博約是以禮約文,以約約博也。博在文,約文又在禮也。”毛氏認為“約之以禮”的“之”是指代“文”,正是我們平常所說的“由博返約”的意思。⑵畔——同“叛”。
朱熹《論語集注》:
夫,音扶。約,要也。畔,背也。君子學欲其博,故于文無不考;守欲其要,故其動必以禮。如此,則可以不背于道矣。程子曰:“博學于文而不約之以禮,必至于汗漫。博學矣,又能守禮而由于規矩,則亦可以不畔道矣。”
解讀
郭美華:
(原文)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本章所討論的博、約關系,對于重“文”的儒學傳統來說,殊為重要。不過,文的確切涵義究竟何所指,則需要分梳。
“文”在《論語》中出現了大約四十幾次,簡單可以歸為四個用法(這里的區分很粗略,細致的分析還有待深入):
1)用于人名。比如周文王、季文子、臧文仲、令伊子文、陳文子等等。
2)指文字、文章、書籍、諸家文獻、各樣學說、學問,乃至指學習的態度或行為的講究等等。比如,
《學而》: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
《八佾》: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
《公冶長》: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公冶長》: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雍也》: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
《雍也》本章: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子罕》: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此處顏回所說“博我以文,約我以禮”,與本章具有最大的相近性。但也由此引起分歧:博和約、尤其約的賓語究竟是什么?顏回自述,博約的賓語都是“我”——學習者,但在本章,博學的是指內容,即文;約的賓語卻可能是作為學習者的“我”,也可能是指所學之“文”。但不管為何,都指向具體踐行中的不自相矛盾。)
《先進》:子曰:“從我于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顏淵》: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文質相對意義上的文,主要意思是指文史知識多,但其中也蘊涵著“紋飾”、“虛文”等等意義。似乎不能完全一言以蔽之。)
《顏淵》: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
《憲問》: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與文子同升諸公。子聞之曰:“可以為文矣。”
《衛靈公》: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3)文化、文教、文道、文德。這在孔子肇始的儒家,是需要特別注意的一個意義(我們要注意把此種意義與第二種意義區分開來。這第三種意義上的文,是儒家作為儒家的具有本質性的內涵。而第二種用法,相對而言,是為一般學問者所認可的、比較寬泛的涵義)。比如,
《八佾》:子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述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這個文,也可以有第二種意義的寬泛理解。)
《述而》: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
《泰伯》: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這里堯的文章與子貢說夫子的文章,涵義不一樣)
《子罕》: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季氏》: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今由與求也,相夫子,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于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也。”
4)作為動詞的文,指施以或教以紋飾、講究等(禮樂規范)。比如:
《憲問》: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
我個人覺得,本章所謂“文”,基本上屬于第二個意義上的用法。《述而》篇“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及“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的“文”,可能理解上有歧義,但與行相聯系而用,我傾向于歸之于第三種意義的用法。幾種意義之間,也有內在的關系,比如第四種意義,即奠基于第二種和第三種意義。而用于人名的文,也與第二種、第三種涵義具有內在關聯。
僅就本章而論,畔的意思,傳統注疏一般理解為“背反”或“偏離”于道。文是典籍文獻,禮是規范規則;博是知識性的泛觀博覽,“約”是約束、克制之意。大體意思是說:一個人(讀書的君子)廣泛閱讀文獻,必須以禮約束自身行為或以禮統攝繁雜之文,才能在具體行為中不悖于道。這個解釋,實質上有一個更為基礎性的東西,即學以力行。博學因其雜亂無主而易于引向行為中的猶豫、歧路、紊亂乃至于自相矛盾,必須內有所主,才能駕馭與消化各種不同的學說、思想觀念之雜亂。這個主,就是禮,就是有準則、有規范的讀書。如此,才能使得讀書有所歸宗,從而使得基于自身領悟與修身完善的踐履行為能如其本質展開。博而無約則易亂,約而無博則易礙,博而有約、約而又博,才是為學之道。后儒簡單地以心有所主或主一為約,略有狹隘。博約二者統一于具體的踐履修行,而非統一于單純的內在心性。如此,才能理解為什么是“約之以禮”,因為禮總是與個體性踐行勾連在一起的。這樣,就避免了單純的知識性文獻解讀(所謂把握文本的原意),也避免了單純的以禮為理的理智抽象進路(所謂文以載道或禮以顯道而突出一個單純的道)。由此,不叛的意思,就不是不悖于一個抽象的道,而是不悖于個體切己的生命踐行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