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塞斯和羅斯巴德的幾點差異
?文/ 李松
編輯：瑞秋的春天
? 本文是李松在羅斯巴德《人，經濟與國家》新書發布會上的發言，羅斯巴德和米塞斯同是奧地利經濟學派的杰出人物。本文最簡要地梳理了羅斯巴德和他最敬仰的米塞斯之間知識脈絡的聯系和差異。這個對照，或許有助于我們認知米塞斯和羅斯巴德。李松老師是一位奧派研究者，也是《人，經濟與國家》的譯者。
伯特蘭`羅素曾說：“一本大書就是一場災難”。按這個說法，羅斯巴德是個災難制造機器。每次別人約他寫一本通俗易懂介紹給門外漢的小書，他總是不斷地把寫作計劃拖延、擴展成一部部厚厚的磚頭。但喜歡奧派的人卻并不會覺得羅斯巴德的書是一場災難，不會覺得其長度和厚度讓人難以卒讀，相反，每次看他的書，不得不集中精力，想一口氣看完，只恨不得羅斯巴德寫得再厚一點，論述更多更廣闊的問題。這歸因于羅斯巴德無與倫比清晰透徹、通俗易懂的文字風格。在羅斯巴德早年的時候，他就把H·L·門肯無可匹敵的清晰寫作風格作為自己的寫作典范。這在以含混為高深、以晦澀為智慧、以糊涂混亂為樂趣的近代學術界，羅斯巴德是個難得的異數，即便是在以清晰寫作著稱的奧派傳統中，羅斯巴德也是最清晰、深入淺出的。
這使得后世的羅斯巴德主義者很尷尬，因為沒法像對待馬克思、凱恩斯、哈耶克這類含混的作者那樣，對他們的一些具體論述，人們可以得出各自的不同解讀，并進而產生一大批“解經學”研究著作。對羅斯巴德，幾乎沒有什么好解讀的，因為他所有要表達的內容、其知識基礎脈絡都已經清晰地表現在他的一系列著作當中了。米院的一位作者說，對他的著作，我們沒有必要去重新詮釋，而只需要去直接分析他的哪些觀點是對的，哪些觀點還需要推敲。
因此，沒有必要去解讀羅斯巴德了，我們可以直接去看看他的觀點。但批評地去審視羅斯巴德的整個學術系統，這樣的能力我目前遠不具備。因此，我想在這里最簡要地梳理一下羅斯巴德和他最敬仰的米塞斯之間知識脈絡的聯系和差異。這樣的一個對照，或許有助于認知米塞斯和羅斯巴德。
第一個最重要的差異毫無疑問是來自于哲學立場方面，眾所周知，米塞斯是個新康德主義者，康德的哲學致力于解答人的理性能夠認知什么、人是如何認知的以及先驗綜合判斷如何成為可能。可以說米塞斯在構建行動學時就是在反反復復運用先驗綜合判斷、利用形式邏輯和行動邏輯來演繹推理出整個經濟學大廈的。新康德主義指的是德國西南學派由文德爾班和李凱爾特所代表的觀點。這個學派致力于把把康德的先驗認識論拓展到其他學科的應用，在這一過程中，文德爾班和李凱爾特提出了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主要差異，就他們而言，主要是歷史學。他們指出，自然科學關注外界現象、物質及其存在規律，而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是對人的意義，是只有人存在才有的文化精神現象，所以李凱爾特又把社會科學叫做文化科學。此外，他們也指出自然科學力圖尋找一般規律，而歷史學的研究重點是歷史經驗的個性。
到米塞斯手里，這種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劃分拓展到了經濟學領域。米塞斯用先驗認識論和心智邏輯的體系重新改造了經濟學的最后基礎。同時，米在奧地利的好朋友亨利·凱爾森則把先驗方法論引入了純粹法學理論的研究，成果也頗豐。這是康德、新康德主義的一些背景。
具體而言，米羅在哲學立場上的聯系在于，米是個不可知論者，像康德認為的那樣，人能認識的只是人的范疇、感官允許人認識的現象，至于現象背后那個承載各種屬性和現象的本體，那個物自體，我們不知道。而羅斯巴德所接受的新托馬斯主義者以及安蘭德的客觀主義。蘭德主義其實在本體論上是極端反對康德的不可知論的，蘭德甚至說物自體是西方最禍害的概念，她認為人感受到認識到的存在就是存在的本體本身。羅雖然和蘭德鬧翻了，以至于很少在著作中提及蘭德的影響和智力貢獻，但羅大部分關于哲學的論述是在蘭德主義的立場上寫的。這里有個有意思的問題。米是個對古典哲學非常了解的人，除了本體論，他沒有直接的論述，但是古典哲學里幾乎所有重要的問題他都觸及了，他還花了三本書的篇幅去重點介紹他自己的哲學：經濟學的認識論問題，經濟學的最后基礎，理論與歷史。雖然這幾本書都側重于經濟學的哲學基礎問題。但另一方面，羅并不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哲學家，他沒有過關于哲學問題的專著，因為他的不精于哲學，使得他關于經濟學的哲學基礎有點生硬，他在認識論上，貼上了一層蘭德主義的皮，但方法論上，他始終小心翼翼地和米塞斯保持一致。其實這是有問題的，因為認識論和方法論并不是割裂的，的確，對不同的認識論觀點持有者，有可能大部分方法問題仍然可以保持一致。但尋根究底的好奇心必然會追問到一些涉及最基礎的哲學概念，而這樣的追問必定會觸及到一些矛盾或者分歧的地方。比如，米塞斯寫經濟學最后的基礎，反反復復地解釋什么是人心、什么是心智結構、什么是范疇……就是為了去解答那些順著其經濟學方法論觀點不斷追問到源頭的讀者的疑惑。但羅，在這一塊，是沒有深度研究的。
他們的主要差異及爆發點體現在米的不可知論的氣質上面。
這種不可知論彌漫在米的許多關鍵結論上。比如說關于自由意志，是否有一天人能夠發現意志、情緒、情感、觀念是如何由外界的物質、分子、電子、腦神經等等一步步決定而來的。米的觀點是：不知道。但至少目前為止，人無法把精神現象的原因追溯到物質層面，因此方法上，必須采取二元論。另一方面，在米看來，決定論只不過是因果律這個范疇的一個推論，一切認識論的基礎。但自由意志的論點，在羅斯巴德那里，不是一個不可知論點的假設，相反，他認為自由意志是一個任何思考活動的必然前提，比如他對自由意志的一個經典辯護：假如人無法自由的思考，那么人就無法通過辯論、思考來更改、說服他人。但羅斯巴德的這個辯護有問題的。因為，我可以說，人因思、辯論而更改觀點也是被決定好的。因此這個論點和決定論的懲罰觀點類似：假如世界是決定論的，那么懲罰犯罪無意義，犯罪之所以犯罪不是他個人的選擇，而是宇宙被決定好的一部分事實。反駁觀點類同：對犯罪的懲罰也是決定好了的，因此，仍然可以懲罰犯罪。
關于自由意志的不可知性質，具體聯系到經濟學，有什么意義呢？必須說明，經濟學的起點，是有意識、以自由意志做選擇的行動。假如有一天，科學的發展真的能夠證明，人沒有自由選擇的能力，都是決定好了的，且科學可以說明任何行動的決定程序。那么，今天的積極性、行動學是要重寫的。
又比如，關于客觀倫理問題。是否存在一個科學的、“正確的”、唯一針對所有人有效的倫理體系。米塞斯斷然否定這樣的存在，在他看來倫理判斷和價值判斷一樣，源出于“直覺的武斷”，屬于應然判斷的范疇，而應然范疇無法和實然的范疇進行互相推理。但羅斯巴德基于自然法以及人的存在，得出了一個自然法的客觀倫理體系。羅甚至在自由的倫理的一個腳注里否認休謨關于實然和應然的二分。
但同時，雖然米塞斯不認可存在一個客觀的倫理學，但他卻有自己的倫理偏好，也就是自由主義的政治哲學。支撐這套自由主義的是米塞斯重新改造過的功利主義，這套功利主義和邊沁、穆勒大為不同。簡單講，米的功利主義指的是：客觀的判斷政策或者行為的標準，只能是，其手段是否有助于達到其目的。這個功利主義本身是不錯的，但羅斯巴德批判米塞斯以功利主義作為基礎來建立自由倫理，這個批判同樣也是正確的。另外，米塞斯不像羅斯巴德那么篤信自然法，但他理解的自然法不是一般意義上對應實在法的東西。米理解的自然法是：事物有其本身特性決定的自然秩序或規則，人要達到自己的目標須把自己的行為調整到適應這套因果規律上來。推導到最后，米認為，自然法等同于理性主義和功利主義。
第二，在具體的經濟學層面，羅和米的主要差異體現在壟斷問題。其他的小分歧我認為只是敘述上的問題。米塞斯寫作時假定讀者是專業的學者，因此省略了很多復雜的推理鏈條，而羅極其精湛地填補了這些空缺，造福了后來的初學者。
但壟斷問題是米塞斯確確實實犯了錯的。米不認為獨占要素、單一賣家或者少量供應方構成壟斷。但他仍然認為自由市場會出現損害消費者的壟斷。第一個條件是：獨占或者可以通過卡特爾獨占某生產要素，第二個條件是，商品面臨著獨特的缺乏彈性的需求曲線，以至于壟斷要素者可通過減少供應抬高價格，反而獲得更高的利潤。他把這個叫做壟斷價格，而壟斷價格是壟斷的必要條件，其對應的是競爭價格。米甚至舉例：一個地區停電了，蠟燭供應商本可以抬價到5元賣光蠟燭，但蠟燭供應商聯合起來，抬價到15元，同樣賣光了所有蠟燭。米塞斯把5元叫做競爭價格，15元叫做壟斷價格。米塞斯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他反反復復地提醒經濟學家，不要去假設無意義的市場價格和非市場價格，但他自己在這里也虛構了一個不真實的“競爭價格”。羅斯巴德的貢獻在于批判了這個所謂的壟斷價格的定義，進而把壟斷理論一般化地拓展到了一個結論：只有暴力限制準入才會造成壟斷，只存在行政壟斷。
羅斯巴德進而批判米塞斯熱愛的“消費者主權”這一概念，并提出自己的基于私有產權而不分生產者和消費者的“自我主權”。雖然米塞斯反復使用消費者主權這一概念作為自己的論證工具，但羅斯巴德集中火力批判的是第一個提出來這個概念的Hutt教授。這或許也是對米的一種尊重。
此外，羅斯巴德是個無政府資本主義者，而米塞斯反對無政府，但米塞斯反對的是左派的、克魯泡特金似的無秩序無財產權的無政府。米有生之年，沒有觸及到現代意義上的無政府資本主義。雖然米塞斯在他的《官僚主義》里面明確說過警察安保服務不適合利潤管理，只適合官僚管理。但在另一些地方，米塞斯又是個無限脫離主義者，他認為只要不滿意中央政府，不僅市級政府可以脫離，一直回溯到個人層面，也可以有權退出。從這里，我們又發現，米其實是認可無政府資本主義的邏輯的，只是在他有生之年還來不及觸及、專門研究這個話題。所以，即便是在米這么邏輯一致的智力巨人身上，也出現了些許令人不滿意的不一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