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最近交了個“菜友”,就是一大早一起買菜的老太太。
老太太七十八了,老太太說家里的老頭兒八十二了,她負責買菜做飯,老頭兒負責吃菜吃飯。
老太太問媽媽為什么每天買那么多菜,媽媽說,孩子們中午回來吃飯。
老太太說,唉,你真好,孩子都在身邊,我的兒子在澳大利亞,一年只有十五天假期,我和他爸病了,只能靠外甥侄子。想孩子,孩子也不能回來。人這一輩子,把孩子放出去,就不指望他們能回來,想也沒有用。反正我看我們倆以后就得去養老院。
媽媽回來跟我們說,有時候老太太拉著她說話說好久,老太太說,有時候不出門,她和老頭在家一天說不了幾句話。
媽媽說,人老了,就怕孤獨,怪可憐的。
“‘孤獨’這兩個字拆開來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蝴蝶,足以撐起一個盛夏傍晚間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稚兒擎瓜柳棚下,細犬逐蝶窄巷中,人間繁華多笑語,惟我空余兩鬢風。——孩童水果貓狗飛蠅當然熱鬧,可都和你無關,這就叫孤獨。”
據說是林語堂寫的,這兩個字拆得有趣,這是我看過的對“孤獨”的理解中最契合我心意的,但我也承認,盡管如此熱鬧的人世生活與己無關,這樣的解釋還是有些浪漫。
世間孤獨有很多種,但不外乎,身孤獨,心孤獨。
我不想深究何為孤獨,也不想妄談孤獨和寂寞的不同,今天只是想說說我們提起“孤獨”這兩個字時最樸素最人性的一種感覺。
其實人間最顯性的孤獨就是身邊沒有人,或者心里有的人卻沒有在我們身邊。
孤獨種種,其中我覺得最可憐的,是日漸老去的父母們的孤獨。
我以前也看過類似《最好的告別》之類的書,四十多年的人生里已經歷過身邊不少親人朋友的生死,所以眼見一次次與生的割裂之后,對這個問題已體味許多。說不上淡定,但肯定不慌張。
因為前些日子又看《最好的告別》,所以有許多想法,不妨這樣散記,不妨一起想想。
有幾個問題,沒有什么順序,你愿意的話,也思考一下。
1、現在,你的父母尚康健能自養,你一周回家幾次看望陪伴他們?或者你多久回家一次,一周,一月,還是半年一年?你知道不知道他們的身體狀況?你知道他們的常用藥是什么,放在什么地方,用量多少?
2、你知不知道什么原因會導致老人跌倒?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們什么時候開始走八字步?你知不知道走八字步意味著什么?
3、《最好的告別》里這樣寫到:“嚴重的老年疾病或者衰弱早晚來襲,如日落一樣不可避免。新的問題隨之產生:當獨立、自助的生活不能再維持時,我們該怎么辦?”
暫不考慮我們自身,我的問題是,如果父母老去不能自助時,甚至患了阿爾茨海默病不再認識你,甚至失語失禁,你有沒有想過和他們重新住到一起?還是,將他們送到養老院或者醫療中心?你能不能每天給他們做好食物并且處理好他們的大小便?
4、如果父母罹患重癥,你清楚地知道所有的醫療手段都不能挽回他們的生命,所謂延長只不過在重癥監護室插管,戴呼吸機,吸痰,但無意識……你會不會堅持一定要這樣?
5、當他們的積蓄都花在醫院了,當你的積蓄也花在醫院里了,你會選擇繼續這樣花還是不過度治療?他們有保險有養老基金嗎?
6、他們是不是越來越聽你的話?他們在你面前,是不是越來越小心翼翼,看著你的臉色?你有沒有想過他們這是為什么?
7、他們有沒有很坦然地跟你們聊過身后事?你是來一句“別瞎說”還是很認真地跟他們討論過這個問題?
8、你有沒有因為家庭關系里的利益問題對他們有過看法?有沒有因為承擔家庭責任的多少這樣的問題和兄弟姐妹們有過不同意見?你有沒有因此和兄弟姐妹計較過甚至疏遠或者反目?更重要的,你有沒有因為利益,而疏遠冷淡你的父母?
9、如果還有很短暫的生命長度,他們還非常清醒,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怕不怕,他們會選擇和誰在一起?是醫院的醫生,還是自己的家人?你會不會尊重父母的選擇?
10、你有沒有經常反思自己,是不是和他們談心太少,是不是應該每年帶他們出去走走看看世界?
這些問題,我邊想邊問,所以我說沒有什么邏輯順序,但我也知道,這是為人子女或多或少都會想到的問題。
四十歲以后,我常常會想想這樣的問題。
其實這是一種面對父母老去的恐懼,也是成熟的標志。
許多問題,為人子女只有提前想到,才不會在某一天手足失措。
也有很多人不想,或者排斥去想,總覺得來日尚多,或者認為有許多忌諱不能碰觸。
但我還是覺得,在把“生”字寫好的時候,考慮好無法規避的盡頭,既是良知,更是一種現實的關懷意識,而后者則尤為重要。
這關系到我們歸途,也關系到我們的來處。
我的父親三年前患肺炎去世,急性間質性肺炎。
許多細節至今不敢回顧,不過十幾天的時間,父親就永遠離開了我們。
起初只以為是一場感冒,父親也不去醫院,直到高燒不退,正月初四晚去了山大,初五做了插管進重癥監護室,做之前,父親一直清醒,只是血含氧越來越低,我們說,爸爸,進去之后聽醫生話,很快就好了。
父親很聽話地點頭,求生的欲望那么強烈。
初六可以探視,姐姐進去看他喊他爸爸,他睜開眼,想說話,可是插著管,他沒辦法說。
只是,父親的眼淚刷地流了出來。
初七我進去時,喊他,他已經不回應我了。
只有機器上的數字顯示著父親的生命體征。
我不敢動他,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是從頭看到腳,撫摸他的胳膊,腳,恐懼地看著儀器上的那個血氧含量的數字越來越低。
我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父親那天要說什么了。
他是不是疼,是不是想回家,是不是要見媽媽,我們都不知道了。
即便到現在,我們還是不能確定如果時光倒流,我們會不會放棄治療帶父親回家。
但是,我覺得如果我們早考慮到一些這樣的問題,可能當時的選擇不是那樣。
許多失去不可能再找回來。
等你參透了生死才是人生大事的道理之后,親情已經永遠和你拉開了鴻溝,你在這岸呼喊后悔痛不欲生,那個愛你的人也不再回頭了。
親情,實際上真的是用一個個后悔來教會你珍惜。
《最好的告別》里有一節寫一個叫薩拉的腫瘤患者,三個月里采取的所有措施,所有的掃描、檢驗、放療化療,除了加重她的病情,沒產生任何效果。
某一天,當所有抱有希望的人從薩拉的病房離開,她的丈夫里奇跪在她身邊,哭著對她耳語說:“可以放手的,你不用戰斗了,我很快就會同你再見的。”
后來,薩拉長長出了一口氣,然后悄無聲息了。
當所有的技術干預已經無效了,可能我們才能接受什么是真正的解脫。
在養老的問題上,我比較傳統。
我一直堅持居家養老。
我國最早的養老機構源于南北朝時期的“孤獨園”,不過收養的是鰥寡孤獨的老人,后代一直延續。雖然各朝代都有重視,但畢竟對象大多是孤獨無依者。
我非常慶幸自己是個七零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有好幾個兄弟姐妹,而且我們親密相愛,一直圍繞在父母身邊。這意味著,將來,我們也可以永遠和媽媽生活在一起。
我有一個同事和我們住在一個小區。老母親和他住在一起。
我常常看到他的老母親閑暇時拿著小馬扎坐在小區的花壇邊,慈祥地看著人來人往,和老太太們聊天說說話。
我跟他說過,我說你家媽媽看上去特別慈祥就是因為她感覺到幸福,媽媽幸福是因為她和你們在一起。
和兒女在一起生活,或者說人老了之后,可以在家里生活,這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只要有能力,就一定要自己照顧自己的父母。
在自己身強力壯的時候,就要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
許鞍華的《桃姐》我看了三遍。
其實電影拍得很紀實,有老齡化社會中親情失守的老人們的無助孤苦,也有養老院里垂暮老人的荒涼,也有受到尊重和愛護的桃姐的溫暖。
我認識一個給養老院公益理發的朋友,她每個月都帶著店里小徒弟去給老人們理發。
她說,她負責給住在最高層的那些老人理發,因為那一層的老人都是缺少自理能力的,有的需要被固定在椅子上才能理發。
有一年正月,她本來要在十五前給老人們理理發,但是又覺得過了十五再說吧,有些老人也講究。可是,等她十六過去的時候,有個上次約好的老人已經離世。
她說,我非常難受。如果有子女在身邊,老人一定非常干凈地離開。
她說,養老院條件不錯,可是,只要兒女健康力壯,就一定會保證讓自己的父母在家里。
人世已足夠悲涼。
在我們的人生中,父母,兄弟姐妹,孩子,任何一個出現丁點閃失,都會令我們的人生進入另一種狀態。
歸途已定,能做的,就是深情厚意地守護在他們身邊。
《圣經》里說:天下萬物都有定期,凡事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舍棄有時;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
凡事皆有時,類似“命定”。能知道“有時”,那么就只能在當下盡好人事。
于我而言,父親已逝。對愛著自己的母親來說,我想我們這些兒女的身份就是一件棉襖。
此生,能做一件合格的棉襖,暖了母親的身,貼了母親的心,就夠了。
你可以飛可以忙,戀愛成家,幸福美滿。或者你遇到煩惱,遭受磨折。
這與“子女”二字并不沖突。
很奇怪,面對我自己的孩子,我覺得將來可能會選擇養老機構,畢竟,中國的“銀發浪潮”已經涌來,盡管許多地方一床難求,護工行業人員匱乏,但獨生子女面臨的困境讓我們這一代很可能選擇養老機構。
可是面對自己的雙親,我們永遠不會讓他們去那里生活。
可能我很固執。
我要一直和他們在一起。
沒原因,他們是我的至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