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秦始皇開始,中國實行君主專制制度長達兩千年。在這種制度統治之下,萬里江山都是皇帝一人的私產,天下的老百姓都是皇帝一人的奴仆,朝政都由皇帝一人決定,別人無權過問。國家的法規、律令,都是皇帝訂的。他愿意怎么訂就怎么訂,愿意怎么改就怎么改,用不著和任何人商量。
在各個專制王朝中間,宋代要比別的朝代開明得多。至少從宋仁宗時代起,就公開提出了變法的問題,并且向一些德高望重的官員征求意見,讓一些有關的官員認真討論。在這種基礎上,才能產生主張變法與反對變法的爭論,新黨(主張實行新法)與舊黨(反對實行新法)的爭論。雖然這種爭論并沒有朝著正確的方向發展,從開頭的爭是非發展到后來的鬧意氣,鬧得一塌糊涂。但是與那種大皇帝金口玉言,一人說了算數相比,總算是前進了一大步,讓人嗅到了那么一點點民Z氣息。世界上的民Z國家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都是一路吵吵嚷嚷逐步發展起來的。北宋的黨爭距今已有八九百年之久,我們不妨回想一下,在距今百余年前,清王朝的慈禧太后對于主張變法維新的新黨還一概斬盡殺絕,這樣一比較,清王朝不就更顯得十分頑固與落后了么!
宋代的變法是由知識分子提出來的。不僅歷次變法的主持人如慶歷變法的范仲淹,熙寧變法的王安石都是大知識分子,就連慶歷變法的發動者,宋仁宗趙禎也是苦學多年的知識分子。他們擬出來的變法方案還是像模像樣。例如說,變法是想改變積貧積弱的現狀,能夠做到富國強兵。目標完全正當,于國于民都有好處。就是其中的"強兵"部分,也只是改造軍隊,保衛自己的疆土,并沒有去侵略別人的打算。這種變法,老百姓不會反對。慶歷變法之所以遇到阻力,是因為范仲淹從裁撤冗員開始革新,一動手就觸及了某些官僚的利益。這使大家認識到,觸及自己人利益的改革一定要謹慎行事,逐漸推行,不可操之過急。變法和黨爭一直延續了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欽宗六代,總共八十多年。參與的人員包括皇帝、太后、宰相以下的重要官員與當時許多知名學者,其中有父子兩代都參加了的,如范仲淹、范純仁;有兄弟兩人都參加了的,如蘇軾、蘇轍。開頭大家爭論的不過是變法方案的具體內容,逐漸發展為贊成新法與反對新法兩方,先是爭是非,說道理,后來就是鬧意氣,互相攻擊,發展而為新黨與舊黨兩派。如果只把爭論限制在學術范圍與政治主張之內,不管爭論得多么激烈,都不會鬧出大亂子,很可惜,在這一段歷史時期,皇帝都不長壽,一再出現小皇帝在位、太后臨朝聽政的局面。小皇帝與太后對變法的內容必然不會熟悉,但卻一再介入黨爭,而且輕易表態,支持一方,打擊一方。這就使得黨爭擴大化,雙方爭得沒完沒了,直到金兵南下,北宋滅亡,這才被迫中斷。
于是就有人認為,北宋是被變法、黨爭鬧得亡了國,因此,就對變法、黨爭一概抱否定態度。其實,北宋亡國,另有原因,史實具在,罪責分明,不能要變法、黨爭來負責任。變法和黨爭,是社會發展到一定時期的必然產物,絕不是偶然發生的。在當時,我們周邊的一些國家、民族還只是懂得用武力來爭奪領土,來改變制度的時候,我們已經知道用開會探討問題與協商解決問題的辦法來化解矛盾,進入"君子動口不動手"的范圍。比較而言,我們還是文明多了。
變法君臣初相見
我這里所說的變法君臣,君是指的宋神宗趙頊,臣是指的王安石。他們這次見面的時間是在公元1068年4月初四,地點是在東京開封府皇宮里的天章閣。正因為有了他們的這一次見面,談得志同道合,從此君臣配合,合作到底,于是才出現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也是世界歷史上第一次大變法--就是一個政權完全出于自愿而進行的自我改革運動。
我之所以把宋神宗趙頊稱為變法之君,因為他確實是這次變法的主要人物,為了變法事業貢獻一生。一般說來,專制王朝的繼位之君大都荒淫萎靡,不圖振作,很少有勤勉好學,奮發有為的。趙頊是一個難得的有志于振興國家的優秀青年。他繼位時剛剛20歲,平時不圖享受,努力讀書,廢寢忘食,尊師重道,曾經帶著自己的弟弟對講課的老師行大禮,為朝野所一致稱贊。他不甘心于宋王朝的積貧積弱,以向遼、夏兩國繳納歲幣為恥,朝思暮想,要實行變法,富國強兵,重振漢、唐雄風。有一次,他穿了一身戎裝去見自己的祖母曹太后,高興地問:"娘娘!你看我這一身衣服還好看嗎?"在他弟兄三人中間,他的個子最高,20歲的青年皇帝,戎裝佩劍,英武挺拔。他這時多么希望得到祖母的夸獎,有朝一日能夠揮師遠征,收復失地,為祖宗雪恥,為國家爭光。想不到曹太后卻勸他凡事要遵守祖宗成法,不要輕易談兵,而且說話之時,潸然淚下。這使他如同喝了一瓢涼水,一直涼到心里。他又去找當年和范仲淹一起到西北抗擊西夏的富弼老相公,請教如何抗擊西夏的策略。富弼聽了以后,思考了很久,最后才慢騰騰地說:"愿陛下20年口不言兵,才是國家的大幸。"他很想問一句:"你當年的豪情壯志哪里去了?"但是這樣太不禮貌,只好把眼淚往肚里吞,還得點頭稱是。青年皇帝是多么盼望能夠遇到一位知己。
趙頊早就知道王安石其人。他還在當太子的時候,代他掌管文書的官員韓維就經常介紹王安石的事跡。王安石字介甫,臨川(今江西撫州)人,家貧苦學,21歲成進士,雖然詩文名氣很大,被一些文人學者所推重,但他并不想靠拉關系,向上攀升,而是安心在基層當地方官,深入了解民間疾苦,實踐進行改革的辦法。雖經歐陽修等人一再向朝廷推薦,他都不肯應召,只埋頭在地方上做有利于老百姓的具體工作。他越不應召,名聲就越大。1060年,仁宗任他為三司度支判官,后又改任知制誥,他接受了,并向仁宗上了萬言書,書中已經列舉了許多變法方案。不知什么原因,仁宗未作答復,不久仁宗去世,此事擱置。英宗在位幾年,他仍在基層工作。趙頊繼位后,因為熱衷于變法工作,把他那本萬言書中的許多變法方案看了又看,愛不忍釋,所以一再召他來京,任為翰林學士。他于1067年9月奉詔,遷延了7個月,才越次入對。
趙頊下令大開天章閣之門,把王安石迎入賜坐。他內心非常激動,自己雖然貴為皇帝,但是每天所接觸的人,多是唯唯諾諾之徒,有誰真能為我分憂。這個慕名已久的王安石,氣宇恢宏,目光如炬,確有一副能擔大任的樣子。難道夢想多年的變法大計,就要依靠他來實現?他想問安石的話太多,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就對安石說:"你在7年前所寫的那本萬言書我已仔細看過,其中所提到的許多新法以后我們都會認真討論,逐步實行。今天我想問你的,是治理國家以何事為先?"安石從容回答:"擇術為先。"(立個目標,定個標準)趙頊又問:"唐太宗怎么樣?"安石又答:"陛下當效法堯、舜,豈能只學唐太宗!其實堯、舜治國之道至簡而不繁,至易而不難,后世的學者不能理解,以為高不可攀。"趙頊聽了這話,不禁開懷大笑:"你對我的要求可真不低呵!我自己衡量一下,恐怕達不到你的要求。今后就希望你盡力幫助我,共同朝這個方向努力吧!"和王安石的第一次見面,使這個年輕的皇帝心潮澎湃。在他周圍的人從來沒有這樣鼓勵過他!這個21歲的決心變法之君與這個47歲的決心變法之臣不僅成了忘年之交,而且成了知己,從此以后,他們就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變法。
司馬光怒斥新法
在第一次見面之后,趙頊幾乎每天退朝,都要把王安石留下來長談。有一次,他向王安石說:"有個問題,我想和你從容探討一下。唐太宗一定要得到魏征,劉先主一定要得到諸葛亮,然后才能有所作為。但是這樣的人才不是時時都有的,要多年才出一個。你看是不是這樣?"安石連忙搶答:"不然。世上但愁沒有明君,不愁沒有人才輔佐。陛下誠能為堯、舜,就一定會出皋、夔、稷、契來輔佐你。以天下之大,人民之眾,百年承平,哪里會沒有人才!如果陛下治國的大計沒有決定,或者用人不夠推誠,雖有皋、夔、稷、契之賢,也會被小人所蔽,難以立足。"趙頊說:"何世無小人,雖堯、舜之時,不能無四兇。"安石又接著回答:"正因為是堯、舜,才能辨四兇而誅之。如果讓四兇進讒,人才是無法安身的。"君臣雙方,都是話中有話。王安石是說,只要你做皇帝的能夠決定治國大計,不愁沒有人才來輔佐你。趙頊是說,只要你努力從事變法,我會替你清除小人。不會讓你受到小人的干擾。
在趙頊的催促之下,王安石擬出了一份又一份的變法方案,提交有關官員討論。概括言之,整個的變法方案不過是四個方面一共13項具體辦法。
屬于民政方面的計有:
"青苗法"--貧苦農民以青苗抵押借款,受到高利貸的剝削。實行"青苗法"后,由地方政F低利貸款給農民,以助貧民增產,防止富豪兼并。
"免役法"--原先百姓除交租稅外,還要服力役。服役方式多種多樣,不勝其煩。實行"免役法"后,不再服力役,只統一繳納免役錢,由政F雇工服役。
屬于財政方面的計有:
"方田均稅法"--訂出統一的辦法丈量田地,分為五等定稅。
"農田水利法"--訂出統一辦法興修水利。
"市易法"--由政F撥出專款,設立"常平市易司"主持其事,于貨物賤時買進,貴時賣出,平衡物價,杜絕壟斷。又可向小農小工發放貸款。
"均輸法"--財政上一種調節措施,就是"通天下之貨,制為輕重斂散之術,使輸者既便,而有無得以懋遷。"
屬于軍事方面的計有:
"裁兵法"--英宗治平年間,全國養兵116萬多人,神宗熙寧年間,裁為56萬多人,差不多裁掉一半。
"置將法"--宋廷過去把禁軍集中于京師,遇有戰事,點將統兵,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實行"置將法"后,中央于各地置將,訓練士卒,兵將互相了解,但均統于天子,軍權不致旁落。
"保甲法"--王安石認為要富國強兵,必須廢除募兵制,恢復征兵制。實行"保甲法"后,以保甲組織為人民的自衛組織,并能為國家組訓后備兵與國M兵。
"保馬法"--宋代對北方游牧民族作戰,缺乏軍馬,遼國與夏國都禁馬出口,購買困難。"保馬法"是讓百姓代國家飼養軍馬。
"軍器監法"--是生產與統一管理軍器的機構。"軍器監"設立后,民間進獻器械法式者很多,果然軍器大有改進。
屬于教育與科舉方面的有:
"太學三舍法"--王安石十分重視學校,制訂"三舍法"。分太學為外舍、內舍、上舍三等,逐漸淘汰。上舍畢業生可直接任官,與科舉取士相同。
"科舉制度的改革"--王安石在原則上是反對科舉的,他主張以學校取士來替代科舉。然而學校不能一旦而興,科舉也不能一旦而廢,于是乃主張先改革科舉的考試科目,及考試的方法。
我們把上述四個方面一共13項變法的大致內容瀏覽了一下,就會覺得奇怪。因為這次變法涉及的方面很廣,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各個方面都有,包括了許許多多的大事小事。面對這么一大堆方案,每個人只能提提意見,發表自己的一些看法而已,不可能立刻提出一個籠統的"贊成"或者"反對"的答案。
可是事情就有這么奇怪,就在青年皇帝一再表態堅決支持實行變法那一年的下半年,不少重要官員,文人學者,都公開反對新法,希望皇帝不要采用新法。帶頭提出反對意見的,就是司馬光。
這是什么原因?是司馬光為人不夠正直,抑人揚己?不是。在當時,比王安石大兩歲的司馬光成名比王安石更早。他受父親司馬池的熏陶,篤誠好學,為人老成,15歲時所寫文章"有西漢風",20歲就中了進士。具有濃厚儒家思想的司馬光,是以人才、禮治、仁政、信義作為安邦治國的根本信念,沒有根據,他是絕不會隨便批評別人的。是他與王安石不熟,不了解王安石的為人?也不是。他和王安石同朝為官,年齡相仿,同為群牧司判官,同修起居注,同居翰林學士,互相尊重,常和呂公著、韓維四個人一起聚會,言談終日不倦,時稱"嘉祐四友"。正因為他很了解王安石的志向與才能,所以他對王安石的評價,比當時任何人為高。在給王安石的第一封信中,他說了以下這樣一段話:
竊見介甫(王安石字介甫)獨負天下大名(享譽天下)三十余年,才高而學富,難進而易退(很不容易請他出來工作)。識與不識(認識他與不認識他的人),咸謂介甫不起則已,起則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澤也。(大家都說王安石不出來工作則已,一旦出來工作,立刻可致太平,老百姓都會受到他的恩惠)。
司馬光對王安石的評價之高,可謂已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那么,他為什么要起來反對新法呢?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在王安石所寫的新法方案中發現了嚴重的錯誤傾向,所以急不可耐地起來阻止。這也反映了他對朋友的一片赤誠。本來,司馬光與王安石之間面對面的爭論還不會發生得這么快,是一件偶然的事引發了這場爭論。
公元1068年的11月,政事堂因為河朔發生旱災,需要救濟,國用不足,請求在明春祭天大典之后免賜文武百官的一筆銀絹。這筆絹銀屬于獎金性質,經濟困難的時候可以不發。這時的司馬光與王安石都是翰林學士,皇帝請各位翰林學士就這個問題進行討論。
司馬光首先表示態度:"既要救災,理當節約,免賜銀絹一事可以同意。"王安石卻說:"國用不足,不過是缺少善于理財的人,這事好想辦法。"司馬光立即指出:"所謂善于理財,不過是在民間斂財而已。"王安石寸步不讓,反駁說:"不然,善理財者,民不加賦而國用足。"聽到了這樣一句話,平時心平氣和極有修養的司馬光不禁心頭火起,立刻提出:"天下哪有這種道理!凡是天地之間所生的財貨百物總有一定的數量,這些東西,不在老百姓手中,就在官府手中,如果當官的想方設法要從老百姓手里奪取財物,那實在太容易了。西漢時代的酷吏桑弘羊欺騙漢武帝說:只要實行一些新的財政政策,就可以民不益賦而國用饒,這和你說的民不加賦而國用足是一個意思。你們這次變法中所提出的'均輸法'與'平準法'就和桑弘羊提出的完全一樣,名稱也都相同。小商人出身的桑弘羊為了討好皇帝,什么花樣都想得出。他說對老百姓不加賦稅,其害處遠遠超過正式的增加賦稅。你們這次變法如果是學桑弘羊的斂財之術,那就不是變法,而是在變戲法--從無變有,這完全是欺人之談!"
不幸言中,司馬光的確是從王安石本人的言論里發現了整個變法方案中嚴重的錯誤傾向;名曰理財,實際上是和桑弘羊的辦法一樣:想方設法,與民爭利。作為史學家的司馬光一提起桑弘羊的變法,眼前就會出現一幅慘絕人寰的災荒圖。漢武帝后期民窮財盡,餓殍遍野,天下戶口減半的慘象并不是匈奴侵略造成的,而是桑弘羊等酷吏的苛政造成的。全國大部分地方,匈奴根本沒有到過,而酷吏的搜刮,任何地方都可以達到。從小就接受仁政、愛民思想教育的司馬光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與桑弘羊之流有共同語言的。他把這一套新法視為洪水猛獸,終身反對,絕不讓步,對于王安石這個老朋友,他一再寫信,勸他懸崖勒馬,勸他改弦易轍。實在勸不回頭的時候,他就不與王安石見面,甚至不惜得罪青年皇帝,一再提出辭職,要求退出這個實行新法的朝廷,搬到西京洛陽去寫他的那部獨特的史書--《資治通鑒》。對于司馬光的怒斥新法,我們不忙評論,因為以后他還要出場,還要和新法再打交道。現在需要探討的是:王安石所說的"民不加賦而國用足"。是不是真的,他能不能辦到?
司馬光直指新法的"民不加賦而國用足"是從桑弘羊的"民不益賦而國用饒"那里學來的。王安石未加否認,當然也無法否認,因為"均輸法"、"平準法"(后改"市易法")的確是從桑弘羊那兒學來的。我們能不能說,這件事,漢代的桑弘羊辦不到,宋代的王安石能夠辦到?因為宋代的生產水平遠遠超過了漢代,城市的工商業開始發展,已經出現了紙幣(交子)與匯兌(飛錢),可以用金融手段來刺激經濟的發展。但是我們的廣土眾民,農業始終是主要的生產手段,在老百姓中間,比例最大的還是農民。如果是小規模的試驗性質,用任何超前的辦法去理財都可以一試;但是國家財政等米下鍋,除了取之于民的老辦法之外,任何新的設想都不是可靠的。我們也可以說,商人出身的桑弘羊以盤剝百姓為目的,他可以用欺騙手段蒙蔽漢武帝,用玩魔術的手法去奪取百姓的錢財;王安石是憂國憂民的君子,他絕不會去做欺騙青年皇帝和損害老百姓的事。那我們就不妨認真了解一下,王安石在建議推行"青苗法"的時候,是不是已經有了可靠的實踐經驗,說了騙人的話沒有?
王安石在寧波當地方官初步推行"青苗法"的時候,效果究竟如何?經查有關記載,當時寧波的老百姓確實得了實惠。當時老百姓幾次遭災,有青黃不接之苦,王安石親自監督發放青苗錢(農貸),使得老百姓渡過難關,免受流離失所之苦,大家稱他為再生父母。后來在陜西某些地方年年發放青苗錢,已經形成規矩,效果很好,也為老百姓所稱頌,但是在全國大規模推廣的時候,事情馬上變了。"徒法不能以自行",你在農村推行"青苗法",還得依靠那些鄉官。那些人中間本來就有不少土劣,平時靠放高利貸剝削農民。你把"青苗法"推行開了,直接損害了他的利益,他會替你好好干嗎?在整個鄉官素質沒有提高之前,王安石把"青苗法"的條文訂得再周到也沒有用。再好的經,給歪嘴和尚一念就走了樣。20多年來,王安石嘔心瀝血,對一些變法方案從理論上研究得滴水不漏,在實踐上也花費了不少功夫,跋山涉水,親自推廣,取得成功。他信心百倍地向青年皇帝拍了胸脯,打了包票,想不到在得到皇帝拍板,全國推開,雷厲風行之后,許多地方就走了樣。青苗錢本來不許強迫發放,但是某些鄉官為了表現自己的政績,強迫農民接受,為了保證收回貸款,又強迫農民多家聯保。一遇天災,農民惟恐有人還不起貸款,輾轉牽連,所以常常成批外逃,出現一幅幅凄慘的"流民圖"。王安石這個書呆子在小規模實行新法的時候,親自監督,確實弊絕風清,老百姓得到實惠,稱他為活菩薩。他的政聲傳遍全國,所以有那么多老上級老學者推薦他。他自己也是實話實說,并沒有說什么騙人的話。
新法全面推廣時所遭受的失敗,不是新法本身不好,正如司馬光所估計的,是缺少一大批廉潔奉公的好干部替你去執行。司馬光和一些對新法有意見的人士并不是不相信王安石,并不是把王安石和桑弘羊同等看待,而是認為王安石用人不慎,新黨中混進了一些小人,如司馬光信中所指出的呂惠卿等人,將來這些人利用新法,與民爭利,就會毀了新法,敗壞了王安石的名聲,他們的告誡不幸言中,后來新法推行的受挫,正是這個原因。
變法之路崎嶇難行
從當時的形勢來看,司馬光與王安石兩人這次面對面的辯論,是皇帝有意安排的,因為皇帝有心了解究竟誰是誰非。兩人激辯之時,皇帝密切關注。根據史書記載,最后皇帝還是鄭重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朕意與光同。"也就是在能不能"民不加賦而國用足"這個問題上,他贊成司馬光的意見,對王安石的說法表示懷疑。這個問題不小,已經涉及到變法的目的。這次變法絕對應該按照儒家學者推行仁政減輕老百姓的痛苦這個原則進行。如果在變法的方法上有抄襲桑弘羊的與民爭利之嫌,那就會讓人聯想到苛政虐民,使人望而卻步。從青年皇帝的表現上來看,他似乎很猶豫了一陣子,因為司馬光的話確實有道理,但是他為了急于改善財政收支情況,最后決定仍然支持王安石繼續進行變法,但是在進行的方式上與新法內容上都不斷地進行大幅度修改,作了很大的讓步。
皇帝當然希望王與司馬合作,共同變法,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司馬光是真正的君子,一諾千金。他個人堅持反對理論根據不足的變法,決不參與。寧肯離開朝廷,到洛陽去著書。但他保證不批評變法,不作任何不利于變法的言行。他說話算數,從1068年的冬天他作出承諾,到1084年7月他把《資治通鑒》一書撰成獻給朝廷,在16年中間,他絕口不提變法二字。
青年皇帝也是君子,盡管他一心要想變法,而他所推崇的司馬光反對變法,使他萬分傷心,但是他仍然衷心推崇司馬光,極力支持與保護他撰成《資治通鑒》一書,并且親自為之作序,使得這一部價值遠遠超過歷代"正史"而與《史記》齊名的偉大史書一直流傳千秋萬世。
王安石也是君子。他自幼刻苦讀書,中進士后謹慎從政,受重用后一心變法,從來都是為國為民,沒有為個人打算過。他在私人生活上有些怪僻,例如不修邊幅,蓬首垢面而談詩書,但這一切都與人無損。他的政敵在攻擊他的時候,不管如何努力搜求,在他的私德上都找不出半點毛病來。司馬光寫給他的幾封信,他雖未公開接受,但是從變法工作不斷地改進的實際情況看來,他對老朋友的關心與勸告是逐步接受了的。尤其是司馬光再三告誡他:呂惠卿不可信,不可重用。等到他被呂惠卿出賣之后,他回憶起老朋友的告誡,不勝感慨系之。
在說了這三個人互相之間交往的情況之后,不能不多說幾句話,來糾正一些對"王安石變法"這一歷史事件的錯誤認識。在"文革"時期,有人宣傳說,司馬光是儒家,王安石是法家。"王安石變法"之所以失敗,是被儒家破壞了的。可是非常遺憾,事實絕非如此。司馬光、宋神宗、王安石三個人都是正統的儒家,所以大家才能很理性地探討問題,處理問題。宋神宗死后,新法雖然多被廢除,但是王安石親自.制定的《太學三舍法》與他手訂的一些儒家經義的考試科目一直沿用到南宋之末,說明他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儒家。
由于莫名其妙地把王安石說成法家,使得"王安石變法"這一歷史事件的性質都變了。既然說法家是進步的,革M的,"王安石變法"就應該定性為"革M",至于王安石代表什么階級?革誰的命?當然就永遠說不清了。其實"王安石變法"的性質最多也不過是君主專制制度內部比較溫和的改革,不管如何拔高,這次變法即使圓滿成功,達到了富國強兵的目的,也只能說是從君主專制過渡到試探性的君主立憲而已。
我們現在從歷史書上看,司馬光是反對變法的。其實,在變法之初,司馬光就對宋神宗提出過一個更為穩健的變法方案。據《宋史·食貨志》記載:司馬光指出,國家財政之所以入不敷出,有五大原因:
一、用度太奢(指皇家用度太奢侈)。
二、賞賜不節(賞賜文武官員太多,也就是官員待遇太高)
三、宗室繁多(對皇族的優待太多)。
四、官職冗濫(冗官太多)。
五、軍旅不精(冗兵太多,戰斗力不強)。
他認為,要對此進行改革,必須皇帝親自掛帥與兩府大臣三司官吏深思救弊之術,期以歲月,庶幾有效,非臣子一朝一夕所能裁減(不是幾個臣子所能做到,不論是司馬光還是王安石都是一樣)。看來對于宋王朝國用不足的弊端所在,司馬光比王安石看得更明白。要進行這種改革,必須是皇帝自己掌舵,作為一個系統工程,逐步改革,逐漸完成。所以他反對由臣子擔綱的急進式改革,主張由皇帝掛帥的漸進式的改革。有些阻力,他老早就料到了。
例如在新法逐漸公布的過程中,觸犯了皇家子弟的利益,有些遠房宗室做官的規定被取消了,他們不僅上書朝廷,而且包圍王安石本人,攔住他的馬頭,半訴苦半發牢騷說:"我們有我們的難處,但愿相公高抬貴手,不要為難我們!"在堅決執法的過程中,曹太后之弟被指控,向皇后之父的部分家產被罰沒。在新法緊鑼密鼓的推行之時,年輕的皇帝上朝時被糾纏,回到后宮時又受埋怨,宮中哭聲不斷,他被拖得精神恍惚,心煩意亂。在見到王安石的時候,只有苦笑,相對無言。
雖然王安石變法得到青年皇帝的全力支持,但是在整個變法的過程中,他們都背著沉重的包袱,謹慎地前進。一點也不輕松。
新黨與舊黨終于分裂
公元1069年2月,王安石被任為參知政事(副宰相),政事堂中的執政班子除了王安石一人之外,還是一班老臣,當時有個政治笑話,到處流傳。佛教徒說人生都有"生老病死苦",這個笑話說政事堂的班子也有"生老病死苦"。其中的王安石中年有為,生氣勃勃,是生;曾公亮不想干了,數次告老還鄉,是老;富弼稱病不出,不想管事,是病;唐介多次與王安石爭執,氣憤病死,是死;趙忭從來正直敢言,這時看到安石事事變更,無可奈何,常常大呼幾聲"苦"字,是苦。這個笑話描述這些老臣無可奈何的樣子,十分生動。
這些老臣很惱火,王安石也很惱火,就這樣"生老病死苦"下去怎么行,事情總要有人來做。就在王安石擔任副宰相的24天之后,創設了"制置三司條例司",作為主持變法計劃的主管機構,由陳升之與王安石共管其事。具體計劃工作由王安石推薦呂惠卿、章惇、曾布這一批新人來承擔。啟用新人,王安石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何嘗不想網羅一批既有品德又有才情的有志之士,例如在1069年就曾經招致蘇軾之弟蘇轍在條例司作檢校文字工作。但是這些有志之士都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蘇轍因與呂惠卿意見不合,看不得呂惠卿急功近利的做法,就上書給安石,反對變法,最后外調為河南省推官。
為了鼓舞變法隊伍的士氣,王安石曾經提出過幾句口號,后來被歸納為"三不足"之說,這就是"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這三句話,傳來傳去,出現了一些不同的說法,有的說法要緩和一點,有的說法要激烈一點。如果說得緩和一點,本來就是那么一回事,并不驚人:
"天命不足畏"--一些自然現象,例如DZ、天災原與人事無關,用不著害怕。
"祖宗不足法"--祖宗建立的制度規章不可能長期不變,總會逐漸改進。
"人言不足恤"--我們辦事既要考慮別人的意見,也不要害怕別人有意見而縮手縮腳。
對于那些性格保守,顧慮重重,不敢放手做事的人,"三不足"之說,很能起到一些鼓舞作用。我們相信,王安石在推動變法工作之初,一定會想方設法,鼓勵自己的部下努力工作,不至于一開頭就故意去激怒反對派,給自己找麻煩。但是在反對派中的一些小人有意渲染之下,采用激烈的說法,那聽起來就很可怕了。
人們說王安石講"天命不足畏",那實際上是在提倡無法無天。王安石講"祖宗不足法"是指祖宗的一切經驗都不值得借鑒,王安石講"人言不足恤"是指任何人的意見都不值得傾聽。那么,變法者就成了無法無天,為所欲為,那天下不就大亂了嗎?小人們這種激烈的說法一直影響到曹太后與趙頊之弟岐王趙顥,他們都在說:"王安石是在敗亂天下!"
盡管帽子大得嚇人,但是王安石照樣當他的宰相。足以說明當時的宋王朝并沒有形成一派真正反對變法的力量。小人們的活動雖然使人心煩意亂,小魚一時卻翻不起大浪。只是由于趙頊的疏忽,年深日久,矛盾逐漸激化,小矛盾上升為大矛盾。于是,新黨與舊黨逐漸形成,黨爭也日趨激烈。
經過幾年的較量,新黨與舊黨大致分化如下:
新黨(即贊成實行新法者)
領袖:王安石
支持與附和者:呂惠卿、曾布、章惇、蔡確、王韶、范子淵、薛向、呂嘉問、陸佃、鄧綰、曾肇、黃履、趙挺之、陳升之、王珪、韓絳、蔡挺。
舊黨(即反對實行新法者)
反對一切新法者--司馬光、呂誨。
反對三司條例司者--程顥、張戩。
反對青苗法者--韓琦、范鎮、傅堯俞、富弼、歐陽修、呂公著、孫覺、李常、程顥、陳襄。
反對免役法者--劉摯、楊繪。(蘇軾、范純仁反對一切新法,獨贊成免役法)
反對市易法者--韓川、文彥博。
反對均輸法者--蘇軾、蘇轍、錢顗、李常、張戩。
反對保甲法者--王拱辰、馮京。
反對保馬法者--人多不備錄。
公元1069年。設立"制置三司條例司",王安石薦呂惠卿主其事。6月,御史中丞呂誨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被罷官。8月,知諫院范純仁上書請免王安石職,被罷官。又蘇軾也因上書反對變法,被罷官。9月,下詔推行"青苗法"。1070年2月,韓琦因反對"青苗法"被罷官。4月,御史中丞呂公著與趙忭、程顥皆因反對新法罷官。數日之間,諫官為之一空。9月,翰林學士司馬光因反對新法而外調,10月,翰林學士范鎮因反對新法而致仕(退休)。1071年7月,御史中丞楊繪,監察御史劉摯因反對新法罷官。經過3年左右,青年皇帝把一批不同政見者全都外調或罷官,逐出朝廷。這樣,不同的意見完全失掉了交流、切磋的機會,雙方越走越遠,直至北宋亡國。
王安石頭腦極為清醒,他絕不相信"天命",但是遇巧的是,一些天象(自然現象)卻偏偏和他開玩笑。1068年他到京師,與青年皇帝見面,這年從7月到11月,京師一再DZ。此后在新法陸續頒布之時,不斷出現異常現象,例如京東風暴成災,陜西華山崩裂,此后又連年干旱,用各種方法求雨都不見效。趙頊為此憂心忡忡,正在這時,有一個管城門的小官鄭俠向皇帝上了一幅《流民圖》,圖中所繪的是在"青苗法"推行以后,連年干旱,農民還不出貸款,被迫賣兒賣女,流離失所,啼饑號寒,慘不忍睹。皇帝看了,大受震動。他先以為,他的堅持變法,是為老百姓謀福利,現在看到老百姓痛苦至此,對于變法的信念不免有所動搖。加上這個鄭俠又在向皇帝打包票,說是只要下詔停止推行"青苗法"等新法,十日之內,天必下雨。如不下雨,請砍我的頭,以謝王安石。這個鄭俠與王安石并無私人恩怨,他實在是看老百姓太痛苦了,才冒死站出來說話,寧肯輸掉自己的腦袋,也要求停止新法。他至少是沒有私心的。皇帝看了《流民圖》,徹夜難眠,第二天就下旨,暫停推行新法。真是無巧不成書,就在詔旨下達的當天,滿天烏云滾滾,接連雷鳴電閃,大雨傾盆而下。城郊幾十里的老百姓,一片片的拜伏在泥濘之中,高呼萬歲!這一場早不來遲不來的大雨,真是要了王安石的命。新法一停,甘霖立至,這不正好說明天意不要王安石執政,不要新法推行么!這個古今少有的不畏天命的拗相公王安石竟然被他的政敵們以"畏天命"為理由所擊倒,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青年皇帝絕不甘心變法一事就此收場,但是當時的輿論對于新法的推行極其不利,至少要略作讓步,然后重整旗鼓,卷土重來。經過短時間的磋商,君臣們作出了如下決定:王安石因言官批評者太多,堅決自請離開相位外調,出知江寧府。由韓絳代他為相,呂惠卿副之。各項新法雖已暫停,不久又陸續恢復。1074年4月,王安石前往江寧府上任。京城的變法班子立即掀起了內訌。野心家呂惠卿引用親族呂升卿、呂和卿樹立個人勢力,爭奪大權。宰相韓絳等人堅決反對,要求王安石回京復職,趙頊也認為,只有依靠王安石,才能對變法班子進行整頓,1075年2月,安石回到京師。在安石的支持下,皇帝大刀闊斧整頓了變法班子,發現呂惠卿不少貪污弄權的事實,將他貶出京師。但是經過呂惠卿把持了幾個月之后,君子都被趕走,新進者都是小人,風氣既已變壞,以后的整頓工作也就越來越艱難。
1076年,安石因愛子王雱病逝,哀痛過分,以致病倒,再請罷相回到江寧養病,趙頊只好同意。安石從1068年來京,受到皇帝信任,獨掌大權,前后達9年之久。但是波瀾起伏,壯志難酬。最后心力俱疲,只好引退,回首往事,感慨萬端。最使人痛心的,是原有不少詩友、文友、道義之交、莫逆之交,卻在變法的爭論中成為政敵,幾乎終身不再往來。結果事業難成,友誼又失,悔恨終生!
變法是失敗了嗎?
多年以來,常常聽到一種說法,是王安石變法失敗了,近年來又聽到外國人說:"王安石是中國11世紀偉大的改革家"。國內學者也有跟著這么說的。我想:這兩種說法有矛盾。如果說,王安石的變法失敗了,他又怎么能成為"偉大的改革家"呢?
如果說,王安石的變法方案,朝廷沒有通過,根本沒有付諸實施,那可以說是失敗了。或者是,在推行的過程中引起了內憂外患,例如農民起事或者外敵入侵,造成天下大亂,推行不下去了,那也可以說是失敗了。歷史事實并不是這樣。1069年初,宋神宗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全力主持變法,新法次第推行,到1085年宋神宗去世,哲宗繼位,高太后臨朝聽政,停用新法為止,十余年中變法工作并未中斷,也未造成天下大亂。在這十余年變法期間,如果做出了一些成績,也不論成績大小,都不能作出完全失敗的結論。
變法的目的,朝野上下人人皆知,那就是"富國強兵"。按照這個目的來衡量,變法并未"失敗"。
先說"富國"。變法之初,年年入不敷出。連祭天大典中賜給文武百官的銀帛都拿不出來;變法之后,年年都有結余,到高太后停用新法后,國庫里積存的銀兩達到5000萬兩以上,成為整個北宋時期財政上最寬裕的年代。實行新法的結果,墾田面積大量增加,全國高達7億畝,農產品單位面積產量大大提高。各種礦產品產量和歷史上相比,提高了幾倍甚至幾十倍,財政收入猛增。當然,在實行新法所增加的財富中,必然有一部分是與民爭利,是殘酷地盤剝老百姓而來,這正是司馬光所反對的。但是,就短期內的效果而言,不能不說,新法至少是部分達到了"富國"的目的。
再說"強兵"。北宋開國以來,宋太祖趙匡胤用兵謹慎,既沒有赫赫戰功,也沒打過敗仗。宋太宗以外行帶兵,兩次冒險伐遼,兩次全軍覆沒。"積弱"從此開始。以后宋軍對外作戰,幾乎每戰必敗,連對小小的西夏,也沒有打過一次勝仗。新法實行以后,裁汰冗兵,于各地置將訓練禁軍,顯然有了效果。和西夏的幾次惡戰,已經有勝有敗。特別是1073年,用王韶出兵收復河湟一帶失地,建立熙河一路,殺敵數千,招撫少數民族30余萬,辟地2000里,這在北宋軍事史上是一次難得的勝利。"積弱"的形勢已經改觀。
既然在"富國"、"強兵"兩個方面都已見效,我們怎么能說變法失敗!只能說,在那一段變法時期,宋廷在政策上頗有失誤。當時,宋神宗所敬佩的司馬光與王安石兩人全都贊成變法,只不過在時間上有緩進與急進的不同,在方法上有用不用與民爭利諸法的區別。神宗如果能夠耐心一點,在雙方之間盡力協調,變法的步子寧肯慢一點,要求更穩一點,矛盾就不致激化。可他少年氣盛,操之過急。凡對新法有不同意見者,一概貶官外調,結果激化了矛盾,形成新舊兩黨,造成內爭。以后神宗英年早逝,一年以后,王安石與司馬光這兩位領袖人物同一年去世,形勢急轉直下,新法由宋廷自己宣布廢止。
在朝廷方面,神宗去世以后,哲宗趙煦繼位,時年10歲。高太后臨朝聽政,立即任司馬光為相,盡廢新法。次年,王安石在江寧去世,司馬光還向朝廷建議"介甫(王安石)無他,但執拗耳",希望朝廷贈恤之典從厚。5個月以后,司馬光在宰相任上病逝。這兩位學識淵博品德高尚的領袖人物去世以后,社會上君子之風也就逐漸淡薄。在激烈的黨爭中君子道消,小人道長,特別是新黨人物大都是趨炎附勢之徒,攻擊政敵,爭權奪利,互相傾軋,無所不用其極。高太后聽政8年,于1093年病逝,哲宗親政,立刻又貶斥舊黨,盡用新黨。朝廷中的帝后介入黨爭,更使黨爭加劇。1100年,哲宗趙煦以25歲的青年病逝,由向太后(神宗之后)做主,立哲宗之弟神宗之子趙佶為帝,這就是出名的亡國之君宋徽宗。
這個趙佶是神宗的第11子,生母姓陳,因是庶出,本無繼位的資格。可他從小就很狡猾,為了爭取做皇帝的機會,他特別孝順嫡母向太后,每天都去請安,以博得向太后的好感,最后真的如愿以償。新黨出身的宰相章惇自己的名聲不好,但他頗有知人之明,一眼就看出趙佶言行輕佻,不是做皇帝的材料,但是向太后堅持己見,一些大臣附和,章惇爭不過他們,趙佶終于繼位。趙佶繼位后,立即對章惇進行報復打擊,1100年后,免掉他的相位,流放潭州(今長沙),次年,更貶為雷州司戶,章惇終于貶死南方。
章惇說趙佶輕佻,只不過是輕描淡寫,說中了趙佶性格中的部分弱點而已。其實趙佶的問題還很多,他的異想天開,胡作非為,不擇手段,不顧后果,也和隋煬帝楊廣相差無幾,要做起禍國殃民的事來,并不下于楊廣。攻擊王安石的人曾經說過,王安石的新法足以敗亂天下。事實上,王安石自1069年起推行新法,到趙佶登位的1100年為止,已經31年了,在這期間既沒有發生大規模的農民起事,也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外敵入侵,天下并未大亂。從1100年趙佶登位到1127年金兵南侵北宋亡國,不過27年,趙佶就闖下了兩件大禍,造成天下大亂。對內,他大辦花石綱,逼得東南各地民不聊生,民變蜂起,一手造成了方臘起事,他所重用的高俅等人為非作歹,把千千萬萬善良的林沖們逼上梁山。對外,他自作聰明,聯金伐遼,竟然完全丟掉了中華民族的精神,不守信用,不講道義,見利忘義,出賣朋友,在兩三年中,反反復復惹火了金國,最后招來金兵南下,血洗東京,讓千千萬萬軍民肝腦涂地,他的一家人,包括趙氏皇族子孫,也都賠在里面。
趙佶和楊廣這兩個歷史人物極為相似。第一,他們都是花花公子,他們從前人手里接下來的都不是爛攤子,而是一個像模像樣的大帝國。到了他們手里,大膽妄為,拼命折騰,轉眼之間就把一個大帝國折騰得土崩瓦解,他們這種瞎折騰的本領真是一流的。第二,他們都有不低的文化素養,看起來瀟灑風流,和那些窮兇極惡的軍閥,殺人放火的混世魔王相比,表面上大不相同。但是他們任性妄為,做盡了殘害老百姓的事,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就在他們"瀟灑走一回"的時候,千千萬萬老百姓被推進水深火熱之中,國家崩潰,民族衰亡。他們作為決策者,作為亡國之君,罪責難逃。任何人都應該為自己所造成的災難負責,我們切不可因為他們風流瀟灑的外表而給予半點同情。
經過這樣一比較,歷史事實清清楚楚,王安石變法既有成績,也有過錯,但是并未造成天下大亂。
當時造成內憂外患,造成天下大亂的,正是這位花花公子皇帝,宋徽宗趙佶!
我們就事論事,只能作此結論。如果把問題考慮得再深一層,就不得不承認,作為史學家的司馬光考慮問題,的確比作為文學家的王安石周密得多。在王安石正要重用呂惠卿的時候,司馬光立刻提醒他,呂惠卿不可相信。對靠新法起家的章惇、蔡京,亦復如此。王安石所考慮的,主要是新法的好處,是如何推行新法以富國強兵。司馬光所考慮的,主要不是新法好不好的問題,而是能不能推行得了的問題,新法雖好,如果用了一些急功近利的小人去推行,就不免與民爭利,即或財政收支狀況一時好轉,但是讓老百姓受了傷害,就會留下后遺癥,造成隱憂。那些小人一旦得勢,就會盤踞高位,滿足私欲,不肯輕易退下來,必然會闖大禍。從王安石重用呂惠卿開始,司馬光就看出了這種危險傾向;蔡京等6賊把持朝政,造成內憂外患的事,也早在司馬光的憂慮之中。
王安石是出名的"拗相公",是個不肯認錯的人。但是更重要的,他是個君子,他如果地下有知,知道了蔡京等人打著新法的招牌鬧得國破家亡的話,大概也會引咎自責的吧!
黨爭的犧牲品--蘇東坡
蘇東坡名蘇軾,他和父親蘇洵、弟弟蘇轍合稱為三蘇,在唐宋八大家中就占了三家。他從小聰明絕頂,弱冠即有文名。22歲應考時,主考官看了他的卷子《刑賞忠厚之至論》,十分驚喜,推薦給皇帝。宋仁宗初讀蘇軾及其弟蘇轍兩人的卷子,"退而喜曰: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神宗尤愛其文,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蘇軾如此高才,名聲又如此之大,先后驚動了兩位皇帝,為什么一生不受重用,而且屢受打擊?這有兩個原因,一是主觀原因,他做人太天真了,太直率了。他年輕的時候,一直處于順境之中,所以說話做事,略無顧忌,想說就說,當做就做,心胸坦蕩,以誠待人。他認為"作文當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雖嘻笑怒罵之詞,皆可書而誦之"。他作文是這樣,做人也是這樣,嘻笑怒罵,出乎真情。對人說真話,訴真情,情真意切,毫無保留,完全不知道人情險惡。《東坡事類》一書中說:蘇東坡對什么人都愿意交往,曾經說自己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街頭叫化子。他的弟弟蘇轍勸他擇人而交,他說從我看來,天下沒有一個不好的人!請看這是何等樂觀,何等真誠!他在抒懷言志的時候,說自己"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認為幫助皇帝把國家治好是一件不在話下的事情,既不害怕別人說他吹牛,也不擔心別人對他忌刻。他認為天下無壞人,對人從不設防,因此遇到飛來橫禍的時候,毫無思想準備,束手無策。以后他在逆境中泰然處之,從文學創作中自尋樂趣,寫出許多發自真情、橫絕千古的詩文。他到死都是一個十分天真的人。
還有一個原因是客觀原因,那就是他遇上了北宋這一場變法運動。按照俗人的說法,他的受打擊是自找的。當時雖有新黨舊黨之爭,雙方都并不以他為對象。他如果世故一點,利用兩者之間的矛盾,對雙方討好,那就不僅不會倒霉,還能做到位極人臣,終生富貴,因為他本來就具備這樣的條件。當然,如果他肯這樣做,他就不是蘇東坡了。他當時用全部精力去探討變法的得失。不管新法舊法,凡于國于民不利的他就毫不客氣地指責。新黨上臺的時候,他指出某些新法過猶不及,于民不利;舊黨上臺的時候,他又反對全廢新法,主張擇善而從。這樣,兩邊的人都對他不滿,他成了耗子鉆風箱兩頭受氣的大傻瓜。他成天所想的,是如何有利于國,有利于民,想到了就要說,如鯁
在喉,不吐不快,說了得罪人也在所不惜。他就是沒有想到如何有利于自己,更沒有想到這樣做下去自己早晚會倒霉。他的聰明在于能夠看出變法的種種利弊,如果他沒有這個聰明,看不出問題,就是想說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他看出來了,說出來了,問題也來了。問題就是1079年的"烏臺詩案"(烏臺是御史臺的別稱,烏臺詩案就是由御史臺處理的詩案),也就是新黨中的一些小人在蘇東坡所寫的詩句中雞蛋里找骨頭,然后策動御史臺上表彈劾,說他"攻擊朝政"。
對于在別人的文字中抓辮子、戴帽子、打棍子這一套手法,我們都見識過,并不覺得生疏。原來抓辮子這門技術還是宋代新黨中的小人發明的。
蘇軾有詩"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他們就說,這是反對"農田水利法",譏刺興修水利之難以成功。
蘇軾有詩"豈是聞韶解忘味,而來三月食無鹽",他們就說,這是譏刺"鹽法"行之太急,過猶不及。
總之,他們把蘇軾的詩揣摩過來,揣摩過去,不在其中找出毛病來,絕不甘休。最后,蘇軾的詩幾乎成了"諷刺新法"、"攻擊朝廷"的大毒草。還有更厲害的一手,是一口咬定蘇東坡《王復秀才所居雙檜》一詩中的兩句話"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是在攻擊"當今皇上"。他們上書給神宗說:"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曾經稱贊過蘇軾為"天下奇才"的宋神宗對于這樣的誣陷也不耐煩了,就反駁說:"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吟檜,何預朕事!"足見神宗并不糊涂。他這樣的反駁,實際上已經是對誣陷的一種申斥。誣陷者如果臉皮嫩一點,覺得誣陷不成,反而露了馬腳,也就從此收手,不再興風作浪了。但是小人畢竟是小人,還是一股勁兒進行彈劾,不把蘇軾告倒絕不罷手。神宗耳根不得清凈,于是下令御史臺進行查問,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人們拿了雞毛當令箭,就把蘇軾從湖州太守的任上拘捕進京,鋃鐺入獄,大肆拷問。這個案子極為簡單,不就是蘇軾寫了幾首詩么,不就是無事找事在幾句詩上做文章么!審問的結果,無法定罪。
烏詩案發生以后,因為主角的名氣太大,朝廷內外都十分關注。除了新黨中的一些小人還在呶呶不休繼續誣陷,一心要把蘇軾往死里整之外,舊黨人士與新黨中的一些君子都站出來為蘇軾說話了。新黨領袖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向神宗說:"自古大度之主,不以言語罪人。"就是已經罷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本人也向神宗上書,希望對蘇軾從寬處理。曹太后聽說此事,要求神宗親自過問。杭州、湖州一帶的老百姓雖然無法上書朝廷,卻家家求神拜佛,在蘇軾入獄期間不停地做道場,祈求上天保佑,讓蘇軾早日脫離災難。在朝野上下一片呼聲中,神宗只好親自處理,淡化此事,以貶官結案,并未判罪。蘇軾被關了100多天之后,從湖州太守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成為一個謫臣。
這次烏臺詩案對蘇軾的打擊,說起來也并不十分嚴重,只不過是拘留了100多天,降級降職而已。但是這次冤案卻讓他在人生的道路上來了個急轉彎。他當時不過40多歲,正在壯年,時時都想說動皇帝,被招進京,大展宏圖,"致君堯舜",做個治國的能臣。這場牢獄之災,使他大開眼界,使他看穿了小人的險惡,看透了官場的黑暗。他不屑于與那些小人較量,更不愿意與他們為伍,于是就萌生了退出官場改行做個文人的想法。這一轉變,就使得現實社會中少了一個救時宰相,天下后世卻多了一個千古不朽的大詩人。
人的性格與他所從事的職業有很大的關系。當"官人"必須世故,否則你就對付不了那些人事糾葛;當詩人必須天真,否則你就寫不出真情實意、激動人心的偉大詩篇。蘇軾是一個從小到老都極為天真的人。他一生所遇到的三位夫人都是他的紅顏知己,能夠先后為他承擔起家庭的重任,長期保護了他的天真,使他能夠安心地創作出雄視百代、光照千秋的詩文來。
蘇軾一世坎坷,貶官之后生活貧困。他在生活困難之時能夠不為家事操心、潛心創作,完全得力于前后三位夫人的支持。可以說,蘇軾流傳千古的名篇巨制,無不包含這三位夫人的心血。
他的第一位夫人王弗是他的四川同鄉,比他小三歲,16歲出嫁,27歲病故,只和他相處了11年。這位年輕的夫人對觀察人的心理變化很有一套本領,比蘇軾老練,對蘇軾的幫助不小。她在臨終之時對蘇軾諄諄告誡,極有見識,讓蘇軾銘心刻骨,永志不忘。她的英年早逝,使蘇軾極為悲痛。在她逝世十年之后,有一夜,蘇軾夢見了她,醒來寫下了一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鬂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
蘇軾的第二位夫人名叫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因為兄弟姊妹很多,按排行稱為二十七娘。她和王弗不是一種類型,王弗是才女型,她卻是賢妻良母型,為人賢淑,善于理家。她和蘇軾相伴的25年中,不僅遭到烏臺詩案的橫禍,而且經歷了不少顛沛流離的流放生活。在蘇軾處于極為失意的時期,她全力支撐這個貧困的家,使蘇軾得以一心從事創作。蘇軾一生中最偉大的最有生命力的作品,例如前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等等,都完成于這一段時期。公元1086年,宋神宗死,子哲宗繼位,反對新法的司馬光為相,蘇軾受到重用,調到京師擔任知制誥兼侍讀、翰林學士、禮部尚書等職。這第二位夫人只過了幾年舒心的日子,卻在46歲的中年辭世。蘇軾極為傷感。
蘇軾第三位夫人王朝云,是杭州人。她12歲到蘇家當侍女,18歲成為如夫人。她比蘇軾小27歲,但很聰明、早熟,很理解蘇軾懷才不遇、憤世嫉俗的心情。后來,蘇軾因反對司馬光盡廢新法又被舊黨中的小人排擠出京出任杭州太守,心中悶悶不樂。有一天,蘇軾袒腹歇涼,露出一個大肚皮,他帶著開玩笑的態度問家里的人:"你們看我這大肚皮里裝的是什么東西?"有人說是滿腹文章,有人說是滿腹經綸,他都認為沒有說準。只有朝云笑著說:"我看你是一肚皮的不合時宜!"蘇軾捧腹大笑,覺得朝云才是深深理解自己的知己。
赤壁蘇東坡塑像
公元1094年,蘇軾已經年近花甲,仍被新上臺的新黨貶到當時的蠻荒之地--廣東惠州。這時王閏之已經去世,家里的下人都不敢跟去,只有朝云堅決追隨他南下,和他同甘共苦,生死相依。只可惜她不服水土,一年多以后,病逝惠州,亡年只有34歲。蘇軾無限傷感,在悼亡詩中把她比為散花天女。朝云逝后,蘇軾又被流放到海南的儋州。等到朝廷下了大赦令,準許流放者回到大陸,他已65歲。次年,他在江蘇常州去世。
在蘇軾的一生中有一個最明顯的轉折點,那就是烏臺詩案。在此之前,這位被皇帝稱為"天下奇才"的蘇學士曾經滿懷信心,一再向朝廷上書,出謀劃策;希望得到重用,以便使出渾身解數,做下一番驚人的大事業。在此之后,他大徹大悟,知道仕途艱險,立功不易;而且認識到自己過于天真,過于單純,對付不了官場上極其復雜的人事斗爭。他寧肯不做"官人",只做詩人,從此只以文學創作為終身事業。這并不是一種消極的想法,而是一種明智的選擇。后來事實證明:那些始終在官場上全力拼搏的人們,也無論是新黨、舊黨,也無論是君子、小人,一個個紛紛落馬;倒是他這位埋頭從事文學創作的謫臣,卻捧出了一篇篇驚天動地的詩文,萬古流傳。他的人生取得了更大的成就。對于蘇軾的一生功業,與其讓后人妄加評論,倒不如讓他"夫子自道",看他自己是怎么說的?
在他的晚年,從海南遇赦回到大陸之時,他對自己的一生功業作了一個最簡潔的總結: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
黃州惠州儋州。
既然說明自己的功業是從烏臺詩案以后貶到黃州之時算起,所指的當然是文學創作而不是做官。東坡這個地名在黃州,東坡先生這個外號也是他自己叫出來的。東坡這個地方真是一塊神奇的地方。在來到此地之前,他是"官人"蘇軾;來到此地之后,他卻搖身一變,成了曠代文人蘇東坡。那些陷害他的小人原想逼他走進死胡同,置他于死地;想不到這一逼,竟然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鉆出來的時候,豁然開朗,居然走進了文學創作這一片無限廣闊的新天地。他建功立業的地方,不再局限于險象環生的小小官場,而是進入千家萬戶,廣大民間;他從此不再介意一時的是非得失,因為他的名篇杰作必將跨越時空,流傳千古。他來自大自然,現在又回到大自然,與魚蝦麋鹿為友;他來自民間,現在又回到民間,與村夫野老為鄰。快哉!快哉!
湖北黃州,是他"平生功業"的第一站。以后東坡在其所作的《書韓魏公黃州詩話》中說:"黃州山水清遠,土風厚善,其民寡求而不爭,其士靜而文,樸而不陋。雖陋巷小民,知尊愛賢者。"他謫居此地時,既對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江上清風、山間明月流連忘返,又"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如他弟弟蘇轍所說的"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他創作的激情,如波濤洶涌而至,真是擋也擋不住,日后流傳的千古名篇,大都完成于黃州。
廣東惠州,是他"平生功業"的第二站。當時遠貶嶺南,大都生無還望,本是令人十分傷感的事。但是惠州父老的熱情歡迎,嶺南氣候的四時皆春,使他十分高興。《宋史·蘇軾傳》中說他在惠州"居三年,泊然無所蒂芥,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他為惠州地方做了不少好事,還天真地寫詩說:
羅浮山下四時春,
盧桔黃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
不辭長作嶺南人。
海南儋州,是他"平生功業"的第三站。他到海南,已經垂垂老矣。當時海南的環境是"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屋,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爾"。朝云已在惠州病逝,他孤苦伶仃地來到蠻荒之地,其心情可想而知。但他并不氣餒,在海南努力從事兩件事情,一是著書;二是辦學。他的大部分學術著作,都是在儋州完成;大量詩詞,也已輯錄成冊。這樣一位天下奇才能到海南來收徒講學,遠近轟動。許多學子都前來追隨,照顧他的生活,親如子弟。在海南生活三年,遇赦北還,他覺得依依不舍,作《別海南黎民》詩曰:
我本海南人,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
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他雖然被貶到天涯海角,歷盡艱辛,但是在所到之處,都盡力為地方上做好事,受到老百姓的熱情歡迎與無比尊重。他也把黃州、惠州、儋州看作自己的故鄉,視老百姓為親人。從1993年起,我在海南生活了8年,了解海南的老百姓對歷史上帝王將相全無興趣,卻以能夠擁有"我們的蘇東坡"而自豪。他在當時能夠得到老百姓的如此愛戴,身后永享盛名,這恐怕是陷害他的小人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北宋中期,從宋仁宗親政到宋神宗病逝這50多年的時間,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最為光輝燦爛的時代。這時候,在皇帝中間出了幾個知識分子,他們懂得重視知識,并與知識分子共同商量謀求國家富強的方法,能夠一再出現人才濟濟君子滿朝的盛況,如范仲淹、歐陽修、包拯、司馬光、王安石、蘇軾都是在這個時代涌現出來的代表人物。只可惜在大變法的過程中,操作失誤,在知識分子群體中出現了大分裂。最后,隨著新舊黨爭的犧牲品--蘇軾的離世,宣告君子時代的結束。此后,宋徽宗與蔡京等小人粉墨登場,貪財縱欲,肆無忌憚,使得鬼蜮橫行,人間成為小人世界。
這是一個時代的大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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