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九七八年七月七日,牛郎織女暗渡鵲橋那天,宋太宗趙光義賜毒藥牽機引于正在過生日的李煜。七日服藥,服后毒發,八日晨,李煜身亡。一般認為,李煜的不得善終在于他的難忘故國,作《虞美人》《浪淘沙》等曲。其實趙光義恁也多慮,以李煜孩童心性,要想重整山河,再度登基,那簡直是沒影的事。當然,換個角度,也可說李煜是自作孽,不可活,倘若他能學學阿斗,終日醇酒婦人,醉醺醺的喃喃:“此間樂,不思南唐。”趙光義或許會放他一馬,那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李煜,初名從嘉,字重光,號鐘隱,又稱鐘山隱士,鐘峰隱居,鐘峰隱者,鐘峰白蓮居士,蓮峰居士。他天資聰穎,精究六經。洞曉音律。工書善畫,可算全才。十八歲時,和周宗女兒娥皇結婚。娥皇美貌多情,通書史,善音律,能歌舞,李煜不少文字描述的就是他們如何在宮中鬼混。十年后,娥皇病死,于是李煜大小通
吃,立小姨子為皇后。其實早在娥皇抱病時,他們就已經勾搭成奸了。
《菩薩蠻》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霄好向郎邊去! 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想到即使貴為皇帝搞搞婚外戀也要偷偷摸摸,這可實在令平民如我輩心理稍稍平衡。宋馬令在《南唐書》第六卷記載:娥皇病重時,小周后與后主就常常在臥室中亂來,有一次可能是響聲太大了吧,娥皇就病懨懨的問道:“可是妹妹在里面嗎?”小周后躲無可躲,只得硬著頭皮說:“已經在這里很久了。”意思是說生米已經著成熟飯,姐姐看著辦吧?大周后的速死,只怕很可能是妒怒攻心,這是李煜即使親撰誄文,泣血呼號也不足以贖其辜的。
李煜二十五歲的時候當了南唐國主,時為宋太祖建隆二年,南唐已經奉宋正朔稱臣。李煜當上皇帝后就沒有過上好日子,宋太祖不斷的迫使他降稱江南國主,貶損儀制,改變朝服,降封子弟。他委曲求全,茍且偷安。但是這種屈辱日子也不能持久,他三十九歲的時候,宋遣曹翰出兵江陵,李煜無可再退,才逼上梁山,開始筑城聚糧,戒嚴抗敵,這是他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與宋對抗,不久戰敗,他肉袒出降,受宋封為右千牛衛上將軍違命侯,時公元九七六年,他四十歲。
考李煜一生,他終不改孩童心性。與小周后偷嘗禁果,且得意洋洋出諸筆墨,是孩子的恣意妄為;對宋心懷妄想,節節退讓而終不知狼子野心欲壑難填,是孩子的一相情愿;在成為階下囚以后又不能安窮樂苦,念念不忘當日的笙蕭霓裳,則又足證其幼稚而不懂世故。他在給江陵舊宮人的信中說:“此間日夕只以淚洗面。”又見徐鉉時他相持大哭,默不做聲,忽然長嘆:“當時悔殺了潘佑李平。”他的不甘于受侮辱受踐踏的命運,于此可見。我曾有一句詩云:“即使只剩了一顆牙齒/也要咬斷命運的咽喉。”在李煜詞作里是不能發現這類怒目金剛的,他只是一味哀嘆,終于殞命。讀他的詞,總覺得眼前有雙孩子般澄澈透明的眼睛汩汩下淚,這幻覺令我難過。
一般人都習慣將李煜的詞分為前期與后期,前期香艷,后期悲哀。其實透過表面的差異,我們能看到他們更本質的共同點:孩子的放任與純真。王國維《人間詞話》云:“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又說:“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可謂至評。李煜的詞還極少用典,絕不晦澀,是真正的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絕不掉書袋,賣弄文采,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云:“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說的正是這種“唯大才能本色”的氣度。
同是哀痛亡國,《花間集》里鹿虔扆的《臨江仙》云:
【臨江仙】
金鎖重門荒苑靜,
綺窗愁對天空。
翠華一去寂無蹤。
玉樓歌吹,
聲斷已隨風。
煙月不知人事改,
夜闌還照深宮。
藕花相向野塘中。
暗傷亡國,
清露泣香紅。
倘說鹿虔扆的是文人之詞,那么后主的就是赤子之詞。鹿虔扆以暗傷亡國托之藕花,無知之物尚且泣露殘紅,則人之悲惋也可見。但他這曾深意卻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這里有轉折,有暗示,有寄托,彎子太多,實不如李煜的《浪淘沙》來得痛快:
浪淘沙令 ,
簾外雨潺潺,
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
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
一樣的含思凄婉,悲悼萬狀,但那種一瀉千里的氣勢,又豈是 鹿虔扆所能望其項背。
其實,后主這種任感覺流竄而以直感出之的風格,從他一開始就顯露出來。他前期的詞也并不都是錯金鏤彩,如《清平樂》:
別來春半, 觸目柔腸斷。 砌下落梅如雪亂, 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 路遙歸夢難成。 離恨恰如春草, 更行更遠還生。
除了一貫的白描,那種清幽也是突出的。俞平伯云:“……以短語一波三折,句法之變化,直與春草之韻味姿態融成一片,外體物情,內抒心象,豈獨妙肖,謂之入神可也。”是我見過的最好評論。
后主以赤子之心鑄就一生慘劇,也以赤子之心成為一代詞人。從李煜開始,詞才不再作為酒宴間觥籌交錯的附屬,而成了可以言志抒情的一種文學體裁,它的主人公,也不再是搔首弄姿的歌女,而是詞人自己,王國維說:“詞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這是的確的。在中華文化,李煜的悲劇是中國的幸運,但在李煜,將這一切重荷壓在他一個人肩上,卻是他的大不幸。他那千古傳唱的《虞美人》,在一片光怪陸離中,用血和淚唱出了宋詞的第一聲。多年以后,趙光義的后人趙佶也以一曲《燕山亭》了結了一個王朝,這是報應,還是
歷史的循環?
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
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