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頫與管道升夫婦,是歷史上唯一的一對著名夫婦書法家,而且兩人的水平不相上下。明董其昌就說過:“管夫人書牘行楷與鷗波公(趙孟頫)殆不可辨同異,衛夫人后無儔!”把她的地位排在教王羲之書法的衛夫人一起。不過,傅山的《秉燭》詩說:“秉燭起長嘆,奇人想斷殤。趙廝真足異,管婢亦非常。醉豈酒猶酒,老來狂更狂。斫輪余一筆,何處發文章。”傅山是鄙薄趙孟頫之為人的,雖然到了經驗豐富的斫輪晚年,體會到趙孟頫的書法確實爐火純青,他還是看不起趙孟頫,把他稱之為“廝”,連他的夫人管道升也被稱為“婢”。這與董其昌晚年之言:“余年十八學晉人書,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鐘,已目無趙吳興(趙孟頫),今老矣,始知吳興不可及也!”的感嘆,有著完全不同的感情色彩。
趙孟頫是元代第一書家,元世祖見到趙孟頫,稱他為神仙中人,元仁宗則說:“文學之士,世所難得,如唐李白、宋蘇軾,姓名常在人耳目,今朕有趙子昂,與古人何異?”不過拿趙孟頫來裝點門面是不錯的,拿他與李白、蘇軾相提并論顯然是說不過去的。元仁宗說歷數他的七個優點是:“帝王苗裔,一也;狀貌昳麗,二也;博學多聞知,三也;操履純正,四也;文詞高古,五也;書畫絕倫,六也;旁通佛老者,造詣玄微,七也。”其中除了“操履純正”以外,并沒有甚么實質性的思想內容,就是“操履純正”的看法,也可以是因人而異的。而他的宋朝帝王苗裔的身份,卻正是傅山等后人詬病他的主要原因。只不過趙孟頫并非主動投靠了元朝廷,他不過是作為一個藝人,在書法藝術上達到了很高的水準,僅此而已。在此意義上,他書法追求貴族般令人難以企及的高雅極致,被人譏為“甜、媚、俗”,甚至貶為“奴書”也就成了情理中事。傅山說:“予不極喜趙子昂,薄其人而遂惡其書,近細視之,亦未可厚非,熟媚綽約自是賤態,潤秀圓轉尚屬正脈,蓋自《蘭亭》內稍變而至此,與時高下亦由氣運,不獨文章然也。”既認可他的造詣,也指出了他的熟媚。無法將思想精神灌注其間,為藝術而藝術到了大羹玄酒的地步,也就沒什么味可言了。
每當朝代更替之際,往往會出現一些極具感染力的藝術家和作品。這些藝術家和他們的作品引發了人們歷史的思索和某種思想的總結,這是時代的需要。傅山處在明清之際,既看到了明朝廷的腐敗不可挽救,又積極參與抵抗外族統治,對于前朝皇室成員趙孟頫甘心為異族的元朝廷服務,自然是要鄙視的。所以他說:“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隨他巧妙刁鉆,為狗為鼠而已。”
乾隆年間,朝廷開設博學鴻詞科,傅山時已七十二歲,地方官逼其進京應試,他稱病不去,官吏竟然命人舁其床而行,至都門外,傅山抵死不入城,清廷免試,特封中書舍人放還,他也既不謝恩,亦不接受,出京時,送行者途為之塞,其性情志節可見一斑。他的書法也一樣表現藝術家的獨特個性,其魅力所在,是任何確定的、嚴格的規律所無法歸納的。這與“明朝第一書家”的董其昌所走的藝術道路也是不同的,對趙孟頫的看法自然也就會不同。因為他們代表了兩種不同的藝術追求趨向,一種是形式基礎上思想表現的突破,一種是用完美極致形式來統一思想表現。基于此,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也說趙字是“墮阿鼻牛犁地獄”也不為過。只不過世界是多樣性的,各種藝術追求都有它們存在的理由,追求思想性的突破需要一定的藝術表現形式,反之,沒有思想,無奈只在藝術形式上達到中和完美也是不容易的,只要不用形式去統一思想就好。
原載香港《文匯報》2012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