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她第一個老公晉懷公吧。他本是晉國的太子圉,在秦國做人質。說是人質,其實不打不罵不蒙黑眼罩,而且還讓他娶了秦國公主——就是懷嬴。
婚后,過了些日子,聽說他的爹晉惠公在國內病得快死了。太子圉對媳婦說:“我母親是梁國人,現在梁被秦國滅了,我在國外被秦輕視,在國內又無援助。父親病重臥床不起,我擔心晉國大夫看不起我,改立其他公子為太子。俗話說,飛禽走獸死也落葉歸根,我死也要死在晉國,咱倆一塊走吧。”懷嬴說:“你是一國的太子,現在受了委屈。父王把我嫁給你,為的是穩住你的心。現在我牽絆不住你,是我的罪過,要是和你走了,就是背棄父王,要是把這事說出去了,就是違背夫妻的情義。我什么都不能作。雖然我不和你一起逃,我不聲張也不拖累你就是了。”
這個太子大概是當人質當怕了,怕秦國不放他回國;或者在國外呆久了,怕國人把他忘了。總之他腦子里幻化出最為恐懼的畫面——自己失去了晉國的繼承權。于是,他就化裝成羊皮販子,連夜搭了個夜班船,逃回國了。還好,他趕上了葬禮,而且沒有爭議地當上了晉國國君,就是晉懷公。其實他完全沒有必要像這樣做賊似的。秦穆公既然將懷嬴嫁他,肯定是要擁立他回國即位的。大概是在別人眼皮下被管制太久,做事為人都難免鬼鬼祟祟的。懷嬴的第一段婚姻,簡單地概括,就是被甩了。
秦穆公對晉國一向有恩,聽說女婿逃走,非常氣憤:晉國父子二人,都是一路貨色,知恩不報,過河拆橋。定要推翻他不可!秦穆公四處打探,知道晉懷公的二叔重耳,正在國際間當流浪漢,就托人找到他,說:“你到我們秦國來,有好事!”這個重耳,就是后來的晉文公,懷嬴將要改嫁的人,可不是一般人物。如果寫“磨難使人奮發”之類中學生腔調的文章,最適合引用他的起伏人生了。他本是二王子,不受重視也不受虐待,老婆娶了兩個,不多不少。高興的時候,就喝點小酒,到野外調戲一下采桑女,滿心以為后半生就這么不好不差地過著,也很滿意。誰知國君寵愛的小姨娘做怪,逼死了重耳同父異母的哥哥,重耳和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一看大事不妙,趕緊逃走了,各自逃到他們母親的娘家所在國,不在一處。
重耳一逃就是19年。這期間,他弟弟(晉惠公)他侄兒(晉懷公)相繼做了國君,而他,能去的國家,幾乎都去了;意志越來越強,臉皮越來越厚,反正能賴多久,就賴多久。直到人家開趕,或者完全呆不下去為止。他曾經被農夫戲弄,請他吃土;餓急了還吃過忠心隨從的大腿肉。受過宅心仁厚的君主的施舍,也受到過同性戀君主的性騷擾。流亡一路,也娶了一路。帶著姨太太逃亡實在不方便,她們都留在各自的國家,等著哪天她們共同的丈夫榮登君主寶座的時候,再一路接出來。
重耳聽見召喚,就去了秦國。先飽飽地吃了一餐,換了身干凈衣裳,就去見秦穆公了。秦穆公說:“是這樣的。我要把懷嬴公主嫁給你。”
重耳說:“啊?我都六十出頭了,娶你家大閨女不太好吧?何況,她還是我侄媳婦,沒辦離婚手續吧?”秦穆公說:“你就別提你家侄子了反正你就放心把他的媳婦搶了吧。這是我的安排!” 重耳為難而開心地說:“那就謝謝了。”秦穆公又說:“你先別謝,我還有四個女兒(其實是伯爵公爵的女兒,都是秦國貴族小姐),干脆一塊兒批發,都嫁給你吧!”重耳太意外了,下意識地以失聰者的超大嗓門說:“你說什么?”秦穆公說:“我是說,你是有身份的人,一次只娶一個媳婦,太冷清了,太寒酸了!”
那時的王公,妾媵越多越有派頭,對王公們來說是這樣,對太太們來說也是這樣,如果當初是自己一個人出嫁,回想起來,就跟私通一樣,很沒有面子。如果自帶了一堆小老婆給老公,就十分體面。秦穆公一次嫁五女,不是因為庫存貨太多,推銷不出去,而是講排場——尤其是懷嬴,是再嫁,更不能弄得跟打折貨一樣,要有大國公主的樣子。
懷嬴在老爸“你要當賢妻良母”的諄諄教導下,很謙恭地侍侯丈夫重耳。一次,她端了一盆水給重耳洗手,他洗完手,習慣性地一揮,意思是“行了你退下吧”,一揮就把水珠兒揮到懷嬴的臉上。懷嬴可不是好輕慢好欺負的,她把盆子“砰”一聲往地下一摜。郁積的惱怒使她破口大罵:
“你以為你是老幾呀?要不是我老爸請你到我們秦國來,你屁都不是!只是一個討飯的!你現在還是一個討飯的!吃我們秦國的糧食,用我們秦國的女人。我們不計較罷了,你竟然耍威風?甩臉子給誰看吶?”
重耳結結巴巴地說:“不是這樣的……”
懷嬴說:“你是王子沒錯,可我也是公主,誰比誰矮一截?我是二婚沒錯,可你也不是什么純情少男!你算算自己都幾婚了呀?再說我二婚,我有錯嗎?還不是你那沒良心的侄兒害的!”
重耳辯解道:“我沒有……”
懷嬴說:“什么沒有?沒有什么?你不愿意娶,我還不愿意嫁哩!誰稀罕嫁你這個老頭子呀?我爹地真是太好人了!被你們姬家(晉國王族的姓氏)騙了一次又一次,還不吸取教訓,我這就去回明了他老人家,說你們姬家沒有一個好東西,離婚!離婚!你給我滾出秦國!”(當然,史書上懷贏沒有這么潑婦,只是簡潔而憤怒地說:“秦晉兩國不相上下,你憑什么瞧不起我?”)
說著,竟真的往外面走。
外面重耳帶來的晉國隨從,早就聽見了里面的吵鬧,嚇得不敢吱聲。見懷嬴怒氣沖沖地出來,害怕事情鬧到秦穆公那里去,趕緊拉住她,再七手八腳地幫重耳把衣服扒掉,又幫他用繩子反綁,跪在搓板上向懷嬴請罪。跪了一天一夜,直到懷嬴消了氣。
“洗臉盆風波”之后,懷贏讓重耳睜大眼睛看清楚,自己是兩國關系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從而使自己從身價暴跌的棄婦,變成重耳不得不小心對待的貴人,公主敢于像市井潑婦一樣發飆,并一戰永勝,真叫人佩服。
夫妻和好之后,懷贏難免委屈地替自己表功,說:我爹還不是看中你將來能夠成大業,才不惜工本資助你。你要是知好歹,我肯定全力幫扶你。
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信息!
重耳被接到秦國,當然知道秦穆公想什么,但畢竟只是猜測,不敢直接問。這次風波后,秦國的意圖從懷贏這里得到證實,重耳趕緊和他的隨從開會討論眼下的時局。
大家都說:“你十九年前就該做國君了,現在時機終于來了!我們實在忍太多年了。”
商量之后,決定在吃飯的時候,用詩朗誦的方式,把這層窗戶紙向秦穆公捅破。
經過幾番“哎呀我嗓子不好”“我文學功底太差”“我記不住詞”的推脫和忸怩,終于確定了幾位詩朗誦的候選人。
席間,重耳一使眼色,幾位就表演起來,都是《河水》《黍苗》之類暗示知恩圖報的話里有話的詩。秦穆公臉色變好看了,也念了一首《六月》,大意是歌頌周宣王回國中興,借典故說當前事,是曲折地表態。
重耳的隨從趕緊說:“重耳還不快拜!”秦穆公說:“哎呀,不敢當,我也拜!”重耳說:“不行,該拜的是我。”秦穆公說:“是我是我。”在客套的拉拉扯扯中,雙方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看起來十分親密。如果是在當代,記者的鎂光燈就會一片閃,記錄下這締結協議的重要一刻。
重耳帶著秦國贈送的玉器寶物,在秦國重兵護送下渡過黃河。這場“暴風軍事行動”,將上臺不到一年的晉懷公迅速推翻,這位又卑瑣又想有所作為的可憐君主被殺。
重耳滅了侄兒兼老婆的前夫,重振朝綱,成為繼秦穆公之后第二位春秋霸主。這是后話了。說說他在外國娶的太太,丈夫登基,她們全都來到晉國,大團圓了。
懷嬴是最后一個被娶,卻是最早一個被迎。重耳一即位,就親自到黃河邊“逆夫人嬴氏以歸”。逆是迎娶的意思,是接新娘子的高貴禮儀。而且,最尊貴的新娘子,按慣例也只是由禮儀官去迎,然后送到王公房里(二婚改嫁的,迎都不用,自己從后門閃進去就行了)。重耳親自去“逆”,是將懷嬴當作正妻——雖然他沒逃亡之前早就有了正妻。但是那么多太太忽然“團聚”,肯定要爭個先來后到,不如趕早給懷嬴搶個位置。她雖然名分上不是正妻,但待遇上已經到了。
懷嬴又出嫁一回。這回掙足了面子。據韓非子在《買櫝還珠》中透露:懷嬴除了豪華嫁妝,還帶了七十位穿著錦繡衣服的美女陪嫁過去作妾媵。晉國人一次見到這么多秦國美女(除懷嬴之外,她是不好看的),喜出望外,好想搶一個或者買一個回家。懷嬴的陪嫁親友團,實在太漂亮了,就像鑲滿寶石的美麗匣子;懷嬴本人嘛,就是匣子里品貌一般的珠子,還是算啦,給重耳好了。
史上好多公主,一聽說要嫁給政治和外交(這本是她們的宿命),就開始哭哭啼啼,然后哭哭啼啼一輩子。懷嬴是強悍的,很明白自己位置,并不斷地在老公面前強化。讓自己有了代表祖國的說話權。這使她很好地完成了所擔當的外交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