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第二十二回,再次重讀,忽然意識到,寶玉的悟禪機,與賈政的悲讖語,實際上,是這對冤家父子,跨越了身體的局限與時空的限制,在靈魂上的一次對話。
熟悉《紅樓夢》的人,都很清楚,賈政太正經,是嚴格恪守封建禮法的古板書生。而作為兒子的寶玉,卻站在了父親賈政的對立面,不僅不喜歡讀圣賢書,還整日混跡于脂粉隊伍中,與他認為非常美好的女子,過著詩情畫意的浪漫生活。
因此,賈母時常給賈政臉子,動不動就訓斥他對兒子的管教太過嚴格。這更加劇了賈政與寶玉這對父子間的沖突,也導致賈政越想往正道上引導寶玉,寶玉越往偏了走去。然而,如果單一的評判賈政不愛兒子、寶玉不敬父親,卻有失偏頗。
中國人受儒家思想的影響,習慣了矜持和含蓄,所以,不大可能向外國人那樣直截了當的表達心里的愛與恨。所以,現實的場景多半是,父母打罵、指責、嘮叨子女,而子女多是隱忍和逃離。當然,現代社會越來越多的子女開始非常明顯的對抗父母,這并非什么好事兒,我們要的不是對抗,而是及時有效的表達內心的情緒與需求。
可是,賈政與寶玉這對父子,生活在古代社會,他們最慣常的相處方式,就是父親說什么,兒女就聽從什么。父親可以隨意打罵子女,而子女唯有順從的份兒。你看賈政已經五十歲左右的人了,都有孫子了,但在賈母面前,還得以賈母為首,賈母說東就是東,說西就是西。即便這樣,其實也有我們現代人認為的愛的成分,只是不容易被感知到。
鑒于風俗習性,賈政與子女相處的機會不是很多,但也可見其對寶玉這位不爭氣的兒子,有著難以言表的關愛和依賴。
比如,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這一次,賈政時常扶著寶玉往前走,這個細節,便體現了父親對兒子的一種依賴之情。雖然幾次訓斥寶玉,也不難發現,極愛面子又想在清客面前顯擺一下的賈政,還是很欣賞寶玉的才華。
否則,在第一次否定寶玉題的對額之后,已經丟了顏面的賈政,按照他的脾氣應該把寶玉攆走,而不是繼續任由寶玉施展才華,一個接一個的去題對額。但是,一直到最后,賈政才放了寶玉。表面的意思是試一試寶玉學得怎么樣了,不如說是賈政非常了解寶玉的才華,也信任他能夠面試過關,讓父子倆在清客面前賺足了面子。
如果說,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是賈政與寶玉這對冤家父子,一次顯而易見的,眾人都看得到的親密接觸。那么,悟禪機與悲讖語,就是這父子倆,一次隱蔽的、靈魂上的交集與對話。從而,讓我們有幸看到了愛在深層次的行為。
元妃省親沒過多久,便是薛家姑娘寶釵在賈府的第一次生日,好熱鬧的賈母,拿出二十兩銀子讓鳳姐置辦一下。而生日當天,大家一起看戲,賈母命每個人點一出戲,寶釵點了一出《山門》。寶玉道:“你只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那里知道這出戲,排場詞藻都好呢。”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戲。”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更不知戲了。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出戲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那音律不用說是好了,那詞藻中有只《寄生草》,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給我聽聽。”
隨后,大家歡歡喜喜聽戲,不曾想鳳姐開了個小玩笑,讓人猜猜戲子像誰,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但笑而不語,唯獨直爽的湘云指著黛玉說:像林姐姐。寶玉心下一驚,急忙給湘云使眼色,結果,一個生氣要回家,一個不搭理寶玉。鬧得寶玉心灰意懶,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內“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句,因此越想越無趣。
再細想來:“如今不過這幾個人,尚不能應酬妥協,將來猶欲何為?”想到其間,也不分辯,自己轉身回房。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的,一言不發,不禁自己越添了氣,便說:“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了,也別說話!”那寶玉不理,竟回來,躺在床上,只是悶悶的。襲人雖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別事來解說,因笑道:“今兒聽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
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與我什么相干?”襲人見這話不似往日,因又笑道:“這是怎么說呢?好好兒的大正月里,娘兒們姐兒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么這個樣兒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姐兒們喜歡不喜歡,也與我無干。”
襲人笑道:“大家隨和兒,你隨和點兒不好?”寶玉道:“什么‘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條條無牽掛的!”說到這句,不覺淚下。襲人見這景況,不敢再說。寶玉細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站起來,至案邊,提筆立占一偈云: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
寫畢,自己雖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只《寄生草》,寫在偈后: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這個時候的寶玉,雖然還未真正領悟,卻將日后待寶釵的態度(襲人說起寶釵要還席,寶玉回道:他還不還,與我什么相干),及自己的結局(我只是赤條條無牽掛的),無意中透露給讀者了。而林妹妹仙遁,寶玉這個神瑛侍者便失去了留在世間的唯一支撐,自然回頭試想真無趣。
這一次的挫敗,可以說不僅讓寶玉體驗到了生命中的另一種滋味,并且很大程度上重創了寶玉,若不是黛玉會做解語人,寶玉的人生極有可能走向妥協,成為第二個賈政。
隨后,元妃給大家找了個樂子: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來,命他們大家去猜,猜后每人也作一個送進去。四人聽說,忙出來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了一個,眾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了,一齊封送進去,候娘娘自驗是否。”寶釵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并無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贊,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早猜著了。寶玉、黛玉、湘云、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一并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心機猜了,寫在紙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于燈上。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一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圍屏燈來,設于堂屋,命他姊妹們各自暗暗的做了,寫出來粘在屏上;然后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
于是,我們見到了賈政與大家聚在一起的情景,也通過悲讖語得以進一步了解了賈政,他的內心世界里,有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無人能進入窺見一番。有時候想想,賈政也不容易,為了維護家族的顏面,必須保持一種固有的姿態,來面對身邊的每一個人。所以,悲讖語,是賈政封閉太久的心靈,得以露出縫隙的機會,從而完成了與悟禪機的寶玉,難得的一次靈魂上的對話。
賈母令賈政看看姐妹們的燈謎,賈政答應,起身走至屏前,只見第一個是元妃的,寫著道: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打一玩物)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通。(打一用物)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探春的,道: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打一玩物)
賈政道:“好象風箏?”探春道:“是。”賈政再往下看,是黛玉的,道: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兩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打一用物)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打一用物)
賈政道:“好,好!如猜鏡子,妙極!”寶玉笑回道:“是。”賈政道:“這一個卻無名字,是誰做的?”賈母道:“這個大約是寶玉做的?”賈政就不言語。往下再看寶釵的,道是:
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打一用物)
賈政看完,心內自付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紀,作此等言語,更覺不祥。看來皆非福壽之輩。”想到此,甚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只是垂頭沉思。
當賈母告訴賈政,那一個無名字的大約是寶玉做的,賈政就不言語了。寶玉的謎底是鏡子,雖然和悟出來的禪機,從內容上看并不相關,但赤條條無牽掛這句,卻可與鏡子相配一下。赤條條無牽掛,意味著空無,而鏡子,似夢似幻轉眼成空。賈政向來喜歡訓斥寶玉,但這一次卻不言語了,雖說有一半原因是賈母在場,不好教導寶玉,但又何嘗不是賈政的心里,在那一瞬間,讀懂了寶玉?只是,身為一家之主,貴妃之父,賈政無法擺脫掉身份的束縛,像寶玉那樣任性而為。所以,無論他在此刻有多懂寶玉,生活中仍是嚴父,不可能與寶玉和解,成為溝通無礙的一對父子。
但是,這一次跨越時空的靈魂對話,卻為寶玉出家時,遠遠的跪拜賈政,留下的伏筆。那個時候,應該是寶玉理解了父親的嚴厲也是無奈之間,更明白了父親的為難之處,所以,跪拜在雪地里,感謝父親多年來的養育之恩,同時,也是寶玉的肉身告別塵世的最后一拜。從此后,天涯路漫漫,相見無期。
也許,關于賈政對寶玉的父愛,大部分人難以感知到或看出來。實際上,這也很好理解,就好比如今的母親,每天辛辛苦苦一日三餐忙碌著,只為讓孩子吃好喝好,身體倍兒棒。這是外在的,誰都看得到的行為,這是愛的一種表達方式。當孩子幾天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或者生病時,母親雖然什么都不說,但內心的擔憂一刻都不能停下來,她可能非常平靜,該上班上班,該做什么做什么,也去找人咨詢如何處理孩子這件事情,但咨詢的過程,不一定誰都看得見,而擔憂,也是一種心理上的情緒特征,不會輕易被覺察到,更何況大部分人為了工作,極盡所能把擔憂隱藏起來。
那這個生病的孩子,他也有他的憂慮,他希望自己快點好起來,免得媽媽擔心他并且更加辛苦。這個時候,恰似寶玉的悟禪機與賈政的悲讖語,雖然母親和孩子沒有面對面,或者不曾進行語言上的交流,卻透過各自的擔憂,完成了母子或母女之間,一次心靈上的碰撞。
愛,無時不在,也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表達方式。你不能因為對方的表達方式,不合你心意,便否決了對方的愛。無論你接受不接受,愛都以各種方式,在人與人之間傳遞著。只有看見愛,認出愛,生命才能回歸完整與圓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