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講 河北再亂
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三月,成德節度使王士真去世,其子副大使王承宗自為留后。王承宗叔父王士則看到王承宗擅自稱留后,擔心禍及宗族,就與幕僚劉棲楚離開成德到長安,憲宗非常高興,任命王士則為神策大將軍。
憲宗希望在自己手里結束河北諸鎮世襲之弊,這次王士真去世,憲宗決定從朝廷派人到成德當節度使,如果王承宗不奉詔,朝廷就出兵討伐,宰相裴垍對憲宗說:“淄青前任節度使李納跋扈不恭,而成德前節度使王武俊有功于國家,陛下此前已經同意李納之子李師道繼任淄青節度使,如今卻不同意王武俊后人王承宗繼任,王承宗一定不服。”
此事很久還未定下來,憲宗又征求翰林學士們的意見,李絳等人回答道:“河北諸道藩鎮,不遵朝命,天下誰不為此氣憤嘆息?但結束這個弊端,恐怕還沒到時機,成德自王武俊以來,父子相承為節度使已經四十多年了,當地人早已習慣,不認為有何不妥,更何況王承宗現在已領成德軍務,朝廷突然免去他留后之位,他未必會奉詔,另外,范陽、魏博、易定、淄青四鎮也是父死子繼,與成德一樣,如果他們看到朝廷不愿意讓王承宗繼任,四鎮也會不安,肯定會私下偷偷幫助王承宗反抗朝廷。如果朝廷發兵四面攻討,那么領兵將領就要加官進爵,將士衣糧也要朝廷提供,到時候如果諸道大軍按兵玩寇,不與王承宗交戰,坐觀勝負,朝廷就要白白拿出大量錢財給諸道了,勞費之病都由國家承擔,如今江淮地區發大水,國家與民間都困竭,所以發兵討伐之事,不可輕議。”
現任翰林學士、日后的宰相李絳幾乎將后來的戰局看的一清二楚,但憲宗沒有聽從,還是出兵討伐,果然沒有成功。
左軍中尉吐突承璀揣摩上意,知道皇帝已下定決心,不惜以武力解決成德之事,便主動請求派他領兵討伐,吐突承璀是宦官,唐朝之前有過幾次宦官領兵打仗的先例,這個惡例現在還沒有杜絕,吐突承璀勢傾朝野,巴結依附者眾多,宗正少卿李拭看到吐突承璀請戰,也跟著煽風點火,向憲宗進言:“王承宗不可不討,吐突承璀是陛下親信之臣,如果讓他統軍,天下誰敢不服?”憲宗看到李拭為吐突承璀鼓吹后很生氣,把奏章給翰林學士們看,并對他們說:“此人是個奸臣,知道朕打算派吐突承璀為將,所以才上了這道奏疏,你們記住,從今以后,不得用他為重要官職。”
昭義(澤潞)節度使盧從史父親去世了,他當時離職在家守喪,朝廷很久也沒起復,盧從史大懼,賄賂吐突承璀,吐突承璀向憲宗請求,起復盧從史,并讓他帶領昭義軍攻打王承宗,憲宗同意了。
七月,憲宗私下問諸位翰林學士:“朕打算任命王承宗為成德留后,但分成德所轄德、棣二州,再立一鎮,以削弱成德勢力,并且讓王承宗向朝廷繳納賦稅,請朝廷派官吏,就像對待李師道那樣,這個辦法可以嗎?”
李絳等人回答道:“德州、棣州隸屬成德,為時已久,如今突然從成德劃出,恐怕王承宗以及麾下將士憂疑怨望,以此為辭,不遵朝命,更何況與成德接壤的幽州、魏博、易定幾道,與成德情況相同,他們也會擔心以后土地被朝廷分割,很可能會暗中挑撥煽動王承宗叛亂,萬一王承宗不服從朝廷命令,事情就難以處置了,希望陛下三思而行,至于讓王承宗向朝廷繳稅,請派官吏兩事,最好讓吊祭使到成德后,讓使者自己對王承宗說,讓王承宗主動上表請求朝廷,不要讓他知道這是陛下的主意,如此一來,如果王承宗聽命,最好不過,如果他不愿意,朝廷顏面也沒有損失。”
如果朝廷足夠強大,何必要動這么多心思?李絳的建議實屬無奈。
憲宗又問:“幽州節度使劉濟和魏博節度使田季安如今都有疾病,如果他們去世了,朝廷難道還要像成德這樣將節度使授予他們的兒子嗎?天下何時才能太平?朝臣們都對朕說,王士真剛剛去世,最好趁此機會將成德拿到朝廷手里,如果王承宗不受朝命,那么就發兵討伐,機不可失。”
李絳回答道:“朝臣們看到陛下平定劉辟和李錡,易如反掌,所以諂諛躁競之人向陛下獻策,請攻打河北,卻不為國家長遠利益著想,陛下也因為之前兩次成功而輕信他們的話,臣夙夜思索,河北情況與劍南、浙西不同,劍南、浙西向來不是反叛朝廷之地,四鄰都是忠于朝廷之人,只有劉辟,李錡兩人有反叛朝廷的想法,他們手下都不愿意追隨他們,劉辟、李錡只是拿錢財讓部下賣命而已,等朝廷大軍一到,就分崩離析了,所以當時臣等也勸陛下發兵誅殺二人,因為有十足把握,但成德則不然,這么多年來成德一直游離于朝廷之外,內則膠固歲深,外與鄰道蔓連,王武俊、王士真父子當節度使這二十五年里,成德將士和百姓都受其管轄,不知道還有天子朝廷,也不知逆順之理,開導他們也不會聽從,以威臨之又不服,朝廷只會白白受辱,而且,成德相鄰的幽州、魏博,平日里雖然與成德互相猜忌,但是一旦得知朝廷要武力收復成德的消息后,就一定會與成德合為一心,他們都是為子孫考慮,擔心以后朝廷也會這樣對他們的子孫,如此一來,戰爭規模就會變大,兵連禍結,等朝廷財盡力竭之時,吐蕃和回紇又會乘間覬覦,朝廷到時面臨的憂患將會更大。劉濟、田季安和王承宗情況一樣,等他們去世時,朝廷有機可乘,當隨機應變,但是現在對成德用兵,恐怕不合適,太平之業,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實現的,希望陛下謹慎處置。”
這么重要的事情,憲宗不問重臣,而是問翰林學士,可見當時翰林學士已經有了宰相之實,雖然品秩尚低,但影響力要比最高官員三公還要大。
此時,淮西節度使吳少誠也生了重病,李絳等人再次向憲宗進言:“吳少誠肯定要一病不起了,淮西又與河北不同,四鄰都是國家州縣,不會有人援助淮西,朝廷收復淮西,親自任命節度使,現在正是時候,如果淮西不從命,朝廷就出兵討伐,討伐成德很難成功,但討伐淮西則很容易,現在不如早下決心,授予王承宗節度使,以收成德之心,坐待時機,一定能在淮西獲利。”
王承宗很久也沒有等到朝廷任命,他非常害怕,多次上表自訴,請求朝廷之命。八月,憲宗派遣京兆尹裴武宣慰成德,王承宗見到裴武后,非常高興,受命時非常恭敬,王承宗對裴武說:“我受到全軍將士的壓力,所以沒有等到朝廷命令就自領軍務了,如果朝廷讓我當節度使,請讓我將德、棣二州獻給朝廷,以表我的忠心。”史書上沒有過多的記載裴武與王承宗的對話,但可以猜測出,裴武臨行前,憲宗一定把希望王承宗將二州獻出來的想法告訴了裴武,裴武到成德軍中后,說服了王承宗。
九月,裴武回京復命,憲宗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王承宗真的將二州獻出來了,隨后,憲宗正式任命王承宗為成德軍節度使,恒(今河北石家莊)、冀(今河北衡水)、深(今河北衡水深州)、趙(今河北石家莊趙縣)四州觀察使,同時任命前任相衛節度使薛嵩之子、現任德州刺史薛昌期為保信軍節度使,德、棣二州觀察使。薛昌期是王氏女婿,與王承宗是親戚,所以朝廷有此任命,本來這個結果皆大歡喜,朝廷也不用出兵了,但不料后來卻出現了變數。
原來,魏博節度使田季安非常不愿意朝廷分割成德土地,擔心以后自己的子孫也會被這樣對待,田季安得到朝廷任命薛昌期為節度使的消息后,派人告訴王承宗:“薛昌期秘密與朝廷通謀,所以朝廷授予他為德、棣二州節度使。”王承宗此時已經穩定了成德全軍,可能后悔將德棣二州獻出去了,聽到田季安報信后,他迅速派人馳入德州,抓住薛昌期,將他帶到真定囚禁起來,而從朝廷來的使者路過魏博,田季安借宴勞使者的名義,留他逗留了好多天,等使者到了德州,準備授予薛昌期節度使時,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這個結果無疑讓朝廷大感意外,憲宗非常氣憤,他認為京兆尹裴武欺騙了朝廷,正好此時有人看出了憲宗的心思,就來進讒言,說裴武的壞話:“裴武出使成德回來后,先去拜見了宰相裴垍,第二天才向陛下復命。”憲宗更加生氣,對翰林學士李絳說,準備貶裴武到千里之外的嶺南,李絳急忙勸諫:“裴武昔日陷于李懷光軍中,守節不屈,如今豈能變成奸詐小人?很可能是王承宗多變,裴武沒有將全部情況考慮到,王承宗最初害怕朝廷討伐,所以主動獻出德棣二州,而后來朝廷授予他節度使之位后,相鄰的魏博等又不愿成德開分割先例,肯定秘密派人勸王承宗了,這才使王承宗出爾反爾,這不是裴武的罪過啊。陛下今天派裴武出使,一回來就被貶,臣擔心從今以后,所有人都會以裴武為戒,為了自身安危榮辱,說些兩可之言,無人愿為朝廷著想,如此一來,就對國家不利了,再說,裴垍和裴武在朝廷這么久,熟諳朝廷規矩,裴武怎么可能還沒有見到天子就去拜見宰相呢?臣敢為陛下保證裴武一定沒有這樣做,恐怕是有人想中傷裴武和裴垍,愿陛下明察秋毫。”李絳一番細致分析打消了憲宗的怒氣,憲宗思考了很久,終于說出了一句話:“很可能是這樣。”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王承宗變卦后,憲宗再次派使者慰諭王承宗,讓他放薛昌期回德州當節度使,王承宗不奉詔,憲宗對王承宗驕橫跋扈的態度忍無可忍,于是十月份,憲宗下制,削奪王承宗官爵,以左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出任左右神策、河中、河陽、河西、宣歙等道行營兵馬使,招討處置使,率諸路兵馬討伐王承宗。這是安史之亂以來,又一次任命宦官為統兵大將,五十年前,唐軍九節度使在鄴城討伐安慶緒,當時唐軍統帥是宦官魚朝恩,那一戰,數十萬唐軍大敗。不幸的是,五十年后,英明神武的唐憲宗再次步他高祖父的后塵,憲宗朝第一次對河北用兵就這樣開始了。
討伐成德的命令下達后,著名詩人、時任翰林學士白居易急忙進諫:“國家征伐,應當責成將帥,近年來開始以中使為監軍,自古以來,從來沒有征發天下之兵,卻讓宦官當主帥的先例,如今,神策軍既然不置行營節度使,那么吐突承璀就是制將,他又任諸道招討處置使,那么吐突承璀又是都統,恐怕天下人聽到這個任命后,都不會信服,四夷聽到后,也會嘲笑大唐,陛下忍心讓后代說從陛下這里開始讓宦官為都統嗎?不止如此,臣還擔心幽州節度使劉濟、易定節度使張茂昭、河東節度使范希朝、昭義節度使盧從史等人都恥于受吐突承璀指揮,軍心不齊,怎么能成功呢?”
白居易話說的很重,當時還有很多諫官,御史紛紛上疏勸諫,但憲宗都不聽,之后,憲宗在延英殿召見群臣,多位重臣也都極力勸阻不要讓吐突承璀為帥,憲宗折中了一下,削去吐突承璀四道兵馬使之職,改為招討宣慰使,但這個改動,對實質并無影響,日后戰爭中,吐突承璀還是實質上的元帥,各路節度使都受他指揮。遙想五十年前鄴城之戰,當時宦官魚朝恩也是只有觀軍容使之名,并非元帥,但實際戰斗中,連身為宰相的郭子儀、李光弼都要聽魚朝恩指揮,相隔五十年的兩件事情竟然驚人的相似,歷史總是不停的重復,今天發生的事情,以前很可能發生過,以后也要發生無數次。
此時我們也可以看出來,宦官勢力越來越大了,唐玄宗時期的高力士還好一點,到了肅宗時,李輔國就勢傾中外,連肅宗都受到了威脅,唐憲宗一代英主,在他統治下,吐突承璀勢傾朝野,對此,李絳曾極力向憲宗闡述宦官驕橫,干涉政事,殘害忠良,但憲宗不信,他對李絳說:“這些人怎么敢向朕進讒言,殘害忠良呢?就算他們說了,朕也不會聽的。”李絳又說:“這些人大多數都不知仁義,不分區直,唯利是圖,用狡詐之智,構成疑似之端,而且朝夕在陛下身邊,陛下肯定有時相信他們的話,自古以來,宦官敗國,史書上記載的非常多,陛下怎能不防微杜漸呢?”
就在憲宗下定決心討伐王承宗之時,淮西節度使吳少誠去世了,先前,吳少誠重用大將吳少陽,寵任極厚,和他以兄弟相稱,吳少陽累遷官至申州(今河南信陽)刺史,吳少誠生病后,意識混亂,家僮鮮于熊兒偽造了吳少誠的命令,召吳少陽暫任節度副使,行使節度使職權,吳少陽一到蔡州(今河南駐馬店汝南)就殺了吳少誠的兒子吳元慶,十一月,吳少誠病死,吳少陽自稱淮西留后。八年后,淮西將會是憲宗平定的下一個藩鎮。
吐突承璀率神策軍從長安出發,朝廷同時下詔,令成德四鄰方鎮一起進兵討伐。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就要開始了,后續戰事如何?請看下集:初討成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