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讀《西游記》,就有一個疑問縈繞在心:西游為何與大禹糾纏不休?
禹,咱民族心中的圣君、偉人,多正經的一角兒,怎么和造反的猴子扯到一起?
若說拉大旗扯虎皮。咱歷史上的牛人可多了去了。不必非得圣人大禹吧?
稍長大,看魯迅等一干大咖論西游。魯子曰:西游猴子源于大禹治水淮渦水神無支祁。
對此,佩服得不行。
再后來,找來了關于淮渦神的原典一一《太平御覽·神鬼部二》上那個百字片段,一看,疑問加重。
就憑這個,大禹入伙西游?還提供造反兵備?說不過去啊!
吳承恩拉大禹入伙西游,意義遠非如此。
我們先來看看淮渦水神的原文。
《淮地記》曰:案古《岳瀆經》云:禹治水,止桐柏山,乃獲淮渦水神。(名無支祁)祁善應對言語,辨淮之淺深,源之遠近。形若獼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伸百尺,力逾九像。禹授之,庚申,遂頸鎖大鐵,鼻穿金鈴,從淮之陰(南岸)鎖龜山之足,淮水乃安流,注于海。
對于這小段史料,吳承恩注意到了并加以使用。他在書中其實是有所交代的。
《西游記》第66回,取經遇阻小雷音寺,猴哥回南贍部洲盱眙找大圣國王菩薩搬救兵。
國師王道:“時值初夏,正淮水泛漲之時。新收了水猿大圣,那廝遇水即興,恐我去后,他乘空生頑,無神可治。”
很明顯,這個水猿大圣就是淮渦神支無祁。
此大圣非齊天大圣,水猿一直在淮水中。這是吳承恩刻意告人之筆:與你們想的不同。
偏偏,后人就是往混了讀。
那么,大禹治水時的猴神,既然不是孫大圣,這大禹與西游的關系似乎就更遙遠了。還拉大禹入伙西游干嘛呢?
《西游記》雖然是神話小說,卻寫了幾個相對明確的歷史時間節點。
大禹首先是西游的時間節點。
《西游記》14回,大圣脫壓五行山,劉伯欽說:“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
王莽篡漢是有明確歷史記錄的,是公元九年。為什么寫這個時間點?
古人對歷史事件有自己的時間概念,雖然與今天不同,但大體一致。王莽簒漢距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年)約五百年。
吳承恩挺喜歡宋代易學大師邵康節,西游開篇就引用他的話。這個邵大神說:“仲尼(孔子)后禹千五百馀年”。(《皇極世經》)
《漢書·天文志》說:“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年大變,三大變一紀,三紀而大備,此其大數也。”
五百年為一個大變的時間節點,吳承恩將這樣的意識融入書中。
《西游記》第二回,菩提祖師就告訴孫悟空“三災利害”時,祖師道:“丹成之后,鬼神難容。雖駐顏益壽,但到了五百年后,天降雷災打你??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災燒你??再五百年,又降風災吹你。”
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王莽簒漢后又五百年,大圣得成正果。鎮元子認識唐僧前世金蟬子也是:“五百年前”
37回,孫悟空說:“匣內有一件寶貝,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共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之事,俱盡曉得。”
這個概念幾乎貫穿《西游記》全書。
五百年,是中國儒家根深蒂固的的命運意識。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
興與難是相對的。儒家講興、盛,道家叫厄、劫,這是一個硬幣的兩面。
而大禹至王莽篡漢,正好就是五百年的時間節點的串聯。
《金樓子·立言》云:“周公沒五百年有孔子,孔子沒五百年有太史公。五百年運,余何敢讓焉?”
五百年,在大歷史的演變中,已扎進了中國文人的骨子里。
本邦道教文化,也深深為這五百年時運觀所影響。
晉代《神仙傳》曰:“真人去世,多以劍代形。五百年后,劍亦能靈化。”
但是,大禹屹立西游,決不僅僅是在書中代表時運的節點。
《西游記》第三回:猴哥東海尋兵器。龍婆、龍女道:“大王,觀看此圣,決非小可。我們這海藏中,那一塊天河定底的神珍鐵,這幾日霞光艷艷,瑞氣騰騰,敢莫是該出現,遇此圣也?”龍王道:“那是大禹治水之時,定江海淺深的一個定子,是一塊神鐵,能中何用?”
女人直覺,正誤相雜。神珍鐵突放祥光,定有圣現,這個判斷準確。
東海老龍王也糾正了她的錯誤。這個大東西是大禹同志的,不是天蓬元帥的。
老龍王可決沒想到,這個珍鐵后來會是揭竿造反的兇器。
到了75回,孫悟空透露:“老君親手爐中煅。禹王求得號神珍,四海八河為定驗”。這珍鐵是大禹同志向道祖太上老君求的。
直到88回,悟空完全揭開迷底:“大禹神人親所設。湖海江河淺共深,曾將此棒知之切。開山治水太平時,流落東洋鎮海闕。”
原來,偉大的大禹同志開山治水,靠的就是這金箍棒。測試水深淺的定子,只是些凡夫之識。
禹雖出生比老子(周末)早,可參與開天辟地的道祖老子,可以不停地穿越轉世。
大禹時代,太上老君不僅確定了天地,已經開始教化人間。
咱等肉身凡腦,想不通的事多著呢:大禹同志到底是怎么鑿開龍門的?怎么劈山疏水的?
因此,圣人孔子就從來沒有說過禹治水。他只說過禹稷教民稼穡、搞種植業(《論語·憲問》)
那個部落時代,啥工具都沒有,怎么鑿山開河?
各位可以查一下,本邦青銅器、鐵器出現的時間,大禹治水距今四千年,哪來這些利器?
道教的引路人們,眼睛多毒啊!一下子瞧見咱歷史的破綻,趁勢抓住機會:人不能勝天,神能;人不能做到的,道能!
戰國時期的道書《尸子》寫:“古者,龍門未辟,呂梁未鑿,禹于是疏河決江。”
大禹靠什么劈山引水?元代《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后集(二卷)》記錄:大禹治水,太上老君就派云華夫人去幫大禹同志。
云華是王母娘娘的女兒,“授禹策召鬼神之書”,“靈寶真文”等紅寶書,專門“陸策虎豹,水制蛟龍,斬誠萬邪”。
孫悟空認為大禹是用金箍棒開山通河。認識何其膚淺!對神來說,真正牛逼的是道法!
于是,大禹才“鎖淮渦之神無支祇于龜山”,并最終尸解升仙成為“紫庭真人”。
大禹同志,名垂青史成就偉業,那是在合適的時間找到了組織,加入了組織,得授道法。
這才是大禹劈山開河的不二法寶,那靈陽棒只是形而下之器。
可是,大禹同志再牛逼,畢竟也在洪荒時代的人物。
《西游記》出現時,天庭制度機構完備,實力騰達,道法與時俱進,搬山移海小菜一碟。
在這等背景之下,大禹為何仍在西游中神圣不倒??
《西游記》37回,烏雞國國王也“仿效禹王治水,與萬民同受甘苦”。當然,這是禹在凡間深遠的國際影響。
神通廣大的孫大圣也一樣,對禹圣神功佩服得五體投地。67回,寫七絕山稀柿胡同難行。行者道:“你等又不是大禹的神兵,那里會開山鑿路?”
傳說的偉大,永遠都不能超越。
雖接了大禹的槍,悟空畢竟沒成正果,認識仍停留在工具論上,靈魂深處尚需發生巨變。
其實,禹大圣對天庭的豐功偉績,遠遠不是孫大圣知道的那點偉大。
我以前曾寫文說過:本邦神系起于昆侖。《西游記》是昆侖神話體系的產物。
本邦地貌天接西北,地傾東南。昆侖上接天庭,是本邦萬神之源,也是萬水之源。
此事,悟空八戒也常常研討。65回,八戒道:“若不接天,如何把昆侖山號為天柱?”行者道:“你不知。自古‘天不滿西北’。昆侖山在西北乾位上,故有頂天塞空之意,遂名天柱。”
大禹治水的方位正從西北高原導流東南。《淮南子·要略》云:“禹鑿江而通九路,辟五湖而定東海。”
天傾西北,地陷東南。也演繹為中國歷的魔咒:成事西北,起事東南。本邦犯上作亂,多在東南。
這也是為什么孫悟空一定在東海尋到金箍棒,反上天庭的內在之因緣。
更重要的是,昆侖是本邦神祗大本營。王母娘娘、太上老君都常留昆侖。學仙人所需升天靈符、仙經、大還丹、太乙金液配方等都收藏于昆侖山上。
《西游記》35回,大圣道:“自清濁初開,天不滿西北,地不滿東南,太上道祖解化女媧,補完天缺,行至昆侖山下??”
但是,昆侖卻是大禹治水的副產品!
本邦有關昆侖的紀錄,幾乎全出自《山海經》。沒有《山海經》就不會有昆侖神系。
漢代《論衡·別通》認為:“禹、益并治洪水,禹主治水,益主記異物,海外山表,無遠不至,以所聞見,作《山海經》。”
道教經書,更是認為《山海經》是神授大禹。
隋杜寶修《水飾圖經》十五卷上說,禹見魚躍于水;人面而魚身,“捧河圖授禹,舞而入河”。禹治水,“導決水之所出;鑿龍門疏河”,大神授禹《山海經》。
偉大的大禹,你不僅疏流東南,你更創造了昆侖。沒有你,哪來的昆侖?
大禹治水,不僅僅開啟了人勝自然的圣君典范,更開啟了中國神系。
名著《西游記》怎少得這樣的偉人?沒有這等大牛人,小說失色是小,搞不好歷史都暗淡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