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勇 感悟常識 今天
十八世紀中國文學
這一百年的文藝作品,木心提出一個菜單大要:孔尚任——《桃花扇》;洪升——《長生殿》;曹雪芹——《紅樓夢》;吳敬梓——《儒林外史》。還有黃仲則的詩;紀曉嵐、袁枚的筆記。木心說看看從1891到1991年,有什么文學?《子夜》?《家》?《金光大道》?《歐陽海之歌》?不能比。比較起來,只有《阿Q正傳》,可惜質薄量少。木心認為十八世紀中國文學,無論傳奇、雜劇,都產生杰出人物:孔尚任、洪升之外,有舒位、楊潮觀、萬樹、蔣士銓、桂馥。都有一共同點:對白流利,述說真摯親切,趣意新鮮,風格委婉。
孔尚任(1648—1718),字季重,號東塘,又稱云亭山人。曲阜人,一說是孔子后代,官至戶部主事。木心說,孔尚任寫的《桃花扇》、《小忽雷》,這二本戲最著名,前者可稱不朽,共四十出。主角侯方域,女主角李香君。故事有實據,滲透亡國之痛,與從前才子佳人悲歡離合不同。最精彩是文字流利,木心說,他小時候讀,愛到至于手抄,有快感。
中國的《西廂記》、《桃花扇》,木心以為可以和莎士比亞媲美。都是完美的悲劇,不以生旦團圓為結局,莎士比亞若識中文,看后會佩服,文字更是優美。可是中國文學兩大致命傷:一是無法翻譯,二是地方性太強。翻譯是對原著的殺害。
《桃花扇》當時演出極盛,明室的故臣遺老觀此劇,淚如雨下。孔尚任有一特點:正面而不加貶褒,以人物說話。他懂得顯示藝術,隱藏藝術家。文字精煉完美,通篇無一處懈怠。木心說,《桃花扇》明顯影響了《紅樓夢》。
洪升(1645—1704),雜劇有《四嬋娟》,寫四位杰出的女性,首位即謝道韞,可謂中國的女思想家,魏晉人。第二位女士是衛夫人,第三位是李清照,第四位是管夫人(即趙孟頫夫人,大畫家,善畫竹)。四嬋娟名:詠雪、簪花、斗茗、畫竹。
值得贊賞是楊潮觀(1710—1788)。寫短劇,機智爽快。木心講,他特別喜歡《偷桃捉住東方朔》,這喜劇比莎士比亞絕對不差,難得中國戲劇纏綿悱惻拖拖拉拉之中,有楊潮觀的爽辣。他有莎士比亞之才,但木心說,中國也只有零零碎碎的莎士比亞。
曹雪芹和《紅樓夢》
十八世紀中國的小說和散文,木心評價,第一是《紅樓夢》,二是《儒林外史》,三是《綠野仙蹤》。散文是筆記小說,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等。
《紅樓夢》與《水滸》、《金瓶梅》、《西游記》,可并稱四大小說。木心評論,《西游記》談仙佛鬼怪,胡天野地,容易寫長;《水滸》寫一百零八將,每一個好漢有一個故事,也不難鋪陳;《金瓶梅》、《紅樓夢》,一家一門,無奇瀾,無襯景, 從方法上講,很高明,很現代。
曹霑(約1715—約1763),字夢阮,號雪芹,另一號為芹圃。祖父曹寅,父曹頫。曹寅是大官,江寧織造。文采好,出過詩、文、劇本。曹家豪富,以康熙六次出巡南方,四次住在曹家可見。也可見曹雪芹幼年生活環境多么豪華,決定了《紅樓夢》的現實資料。當時曹雪芹只有十歲左右,反證他早熟,對十歲以前的生活記憶確鑿。康熙五十一年曹寅死,后曹頫得罪朝廷,被抄了家,以后敗落至于一貧如洗。他離開南京到北京,住在西山(時年十歲)黃葉村。
曹雪芹十歲后這么窮,處在康乾的太平年間,如他肯就職,不至于窮到舉家食粥,年命四十而斷。木心推斷:
一,他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虛無主義者,不肯經商做官,僅以賣畫謀生。
二,脾氣大,不愿受委屈。
三,是個唯美派,藝術至上者。
四,對自己的天才,有足夠的自信。
五,早就立定志向,為藝術而殉道。
六,他“好像”讀過叔本華、尼采。為什么?他熟讀釋家、道家經典。佛家的前半段,就是悲觀主義,道家的后半段,就是超人哲學。佛家以為生命是受苦,道家以陰柔取陽剛(酒神精神)。《易經》句句話向往陽剛,但不得已,以陰柔取之。叔本華是生命意志,尼采是權力意志。曹雪芹大概因此不工作?他躲到西山,那兒沒有居民委員會,有小腳,還沒有小腳偵緝隊。
都說曹雪芹就是賈寶玉,但木心說,其實據資料,曹的性格一點不像賈寶玉,說是自傳體小說,然而藝術家和藝術品是不相干的。曹高大魁梧,黑膚,聲洪亮,一點沒有南方文人的娘娘腔。
《紅樓夢》有許多名字:一,石頭記。二,情僧錄。三,風月寶鑒。四,金陵十二釵。這些名稱都缺乏概括力,最后還是以“紅樓夢”傳世。木心以為,曹雪芹很調皮的,喜歡捉弄讀者,但他把這些名字說出來,說明他展示多角度下筆的意圖,等于畫家展示創作的草圖。《紅樓夢》書名,放得寬,不著邊際,有藝術性。
木心說,《水滸傳》寫成時還有十來個讀者,《紅樓夢》當時的讀者只有二三人,其中有敦誠、敦敏兄弟,也好詩,大雪天與曹雪芹飲酒。《紅樓夢》前八十回,乾隆年間在北京問世,立即傳開。當時沒有出版社,講的講,抄的抄,傳的傳,忙忙碌碌,好像過年。當時,應該沒人知道這是藝術品,更不知道曹雪芹是藝術家。不久就有好多不自量力的人續《紅樓夢》,寫了《后紅樓夢》、《紅樓夢補》、《續紅樓夢》、《紅樓圓夢》、《紅樓復夢》、《綺樓重夢》,凡十余種,都要把《紅樓夢》結局改為大團圓,后來統統自滅了,留不下來。只有高鶚補的流傳下來,但不是曹的原意了。
大家看《紅樓夢》,戳穿了講,是看故事,看花姑娘,看排場,看細故。怎樣讀才好?木心說,從空中鳥瞰:故事在南京大府,弄清楚家譜,“好像我家舅舅”,就可以看下去。曹雪芹的雄心,先編定家譜、人物、關系三大綱,就勝券在握。
曹雪芹立大綱,真是立得好!我們來看:
地點選得好。京城,首善之區。四季如春,或四季如冬,都不太好寫。但他在書中又不明寫南京。他知道一涉實地,就流俗。朝代也選得奇妙,更高超了:曹本人是入旗的漢人,又是漢文化的偉大繼承人。他不愿以滿人眼光看漢文化。于是將時代虛擬,甚有唐宋之氣,這是他審美上的需要。試想寶玉、黛玉等等都穿清朝服飾,焉能寫下去?所以整個榮國府、寧國府、大觀園,建筑、庭院、生活道具等等,純粹漢文化,有唐宋遺風,看不到滿人的習俗。時間空間的安排,大手筆!遠遠超過以前的小說,什么“話說某某年間,某府某縣……”曹大師寫來兩大落空,幾乎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或者說,有時間處就有《紅樓夢》,有空間處就有《紅樓夢》。憑這兩點,他睥睨千古。
再是定姓名。一大難關。木心說,曹雪芹先取賈(假)姓。名稱有關聯,又無關聯,如秦可卿(情可親),秦鐘(情種)。元春入宮,迎春、探春、惜春則在家。賈政,官也。王熙鳳,要弄權稱霸的。黛玉,是憂郁的。寶釵,是實用的。妙玉,出家了。尤三姐,女中尤物也。柳湘蓮,浪子也。木心相信曹大師曾經大排名單,改來改去,熱鬧極了。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福樓拜、司湯達,看了一定大為動衷,大吃其醋。藝術家僅次于上帝。
為小說人物起名字,非常難。虛構,不著邊際,用真人,寫來寫去不如真名字那人好、名字與那人,有可怕的關系。
場景布置,寧國府、榮國府是舊建筑,大觀園是新建筑。其名義,借元春探親而建造大觀園,其實是曹雪芹要安排這群男女。怡紅院、瀟湘館,可即可離,走來走去,丫頭、書僮,有事可做,要是不造大觀園,眾多人物擠在寧榮兩府的小空間內,曹雪芹下不了筆。時、空、名、景,四大安排,曹雪芹一上來就得了四大優勢。木心說,像是灌了四大碗醋,醋得頭昏腦漲。后來的小說家續寫《紅樓夢》,看不懂曹雪芹的陣法,就要上前較量,必敗無疑。比水準,比自覺,才可較量。
《紅樓夢》中的詩,木心評論,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木心認為,“紅學家”一個勁兒糟蹋《紅樓夢》,從清代到民國到現代,紅學研究越來越惡劣。藝術上只該有評論家,評論家只對藝術發言。古代藝術家不具名,也少有傳記。真正的批評家在評論中享受靈魂的冒險,也不用真名。“脂硯齋”批點《紅樓夢》,就隱掉了真姓名,金圣嘆定名“才子書”,只談作品,不談作者。中國的紅學,大抵是嘁嘁喳喳之輩。俞平伯評《紅樓夢》,沒有新創見、新發現。最早發難有三派:一是主張《紅樓夢》敘康熙朝宰相明珠家事,納蘭性德就是賈寶玉(俞樾等主張);二是謂寶玉系指清世祖(福臨),林黛玉指董鄂妃小宛(王夢阮、沈瓶庵主張);三是認為敘康熙時代政治史,“十二金釵”即指姜宸英、朱彝尊諸人(蔡元培主張)。還有人說,《紅樓夢》演化明亡痛史,是和珅家事,清開國時六王七王家姬事。實在都是無稽之談。都不是評論家,而是好事家。俞曲園,大學問家,蔡元培,一代宗師,通情達理,卻也走進這死胡同。到胡適,倒指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一時以為中肯。王國維以叔本華和佛家的色空觀念看《紅樓夢》,一時皆以為然。
《紅樓夢》之所以偉大,木心以為幸虧不是曹雪芹的自傳。《紅樓夢》有自傳性,但自覺擺脫了自傳的局限。書首的詩、詞、文,看起來很老實,坦呈直說了。可是仍舊是止于暗示,一句實話不露,其實是拆了陷阱,讓你掉進更大的陷阱。胡適就跌進去了。若是自傳,那么自傳是實的,藝術是虛的。試問,一個家庭會有這樣多美麗智慧的女孩子,可能么?曹家破產沒落,雪芹只十歲,至多十二歲,他的愛情經驗哪里來?愛情沒有神童的,能說《紅樓夢》是自傳嗎?
《紅樓夢》純是虛構,而背景來自曹雪芹的記憶。我們童年少年的見聞,當時不理解;正好在不理解,囫圇接受了,記住了,藝術家有一種靈智的反芻功能,他憑記憶再度感受從前的印象。這種超時空的感受是藝術家的無窮靈感。《紅樓夢》即是如此產生的。此其一。
其二,《紅樓夢》的人物,是生活的幻化。木心以為曹雪芹是唯美主義的。他要寫出超現實的美男美女,他寫這些幻化的超越的男女,有一種占有感:此即所謂意淫。警幻仙姑說,寶玉是天下第一淫人。曹雪芹借此向讀者眨一眨眼,自言:我曹雪芹是天下第一偉大的意淫者。但他發乎情,止于藝術。黛玉、寶釵、湘云、晴雯、妙玉、可卿、尤三姐、寶玉、秦鐘、柳湘蓮、琪官,各有各的可愛,令人應接不暇。用米開朗琪羅的話說:“你們這樣的美,我不能來參加你們的宴會。我來了會死的。”沒有一個小說家能在一部作品中如此大規模地意淫。
其三,曹雪芹才大于文,用在《紅樓夢》中,僅一部分。木心說,真正的藝術家,應有一種“自我背景”,深不可測,涵藏無窮。意大利“三杰”,他們的才智能量遠遠不是他們表現出來的這點東西,拉斐爾的自我背景少一點,故比較通俗,不如達芬奇和米開朗琪羅莫測高深。藝術家應該知道什么東西該留下來(作品),什么該帶走,死掉算了。曹雪芹精于繪畫、書法、工藝、烹調、醫理,《紅樓夢》中稍微涉及,有的從來不提,并且可以看出他擅烹飪、工風箏,都是一流。這就是藝術家的貞操、風范。
木心評價,曹雪芹的偉大,分為兩極。一是細節偉大,玲瓏剔透:一痰、一咳、一物,都是水盈盈的,這才是可把握的真頹廢,比法國人精細得多了。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不過是劉姥姥的海外親戚。再者是整體控制的偉大:絕對冷酷,不寵人物。當死者死,當病者病,當侮者侮。妙玉被奸,殘忍。黛玉最后為賈母所厭,殘忍。他一點不可憐書中人,始終堅持反功利,反世俗,以寶玉、黛玉來反。
中國是受了詛咒的民族。唐太宗把《蘭亭序》隨葬了,《紅樓夢》后半部遺失了……為什么是遺失了?木心認為,因為從序言看,是寫完以后的總結法,口氣、意思,都像是寫完的。所以八十回以后,還有可能發現,還有希望,不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