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祥祖籍歷陽烏江(今安徽和縣),宋室南渡后,張孝祥的父親張祈率族人遷居明州鄞縣(今浙江寧波鄞州區)。紹興二年(1132),張孝祥出生于鄞縣。在鄞縣,張孝祥度過了自己的幼年時期。因為離開家鄉客居浙江,張家沒有土地,張祈也只是一介小官,所以張孝祥的幼年過得很是清貧。
紹興十四年,張祈帶著家人準備返回故鄉歷陽,可彼時的歷陽早已落入金人之手。走到長江南邊的蕪湖,便無法再北行了。于是,張家便在蕪湖定居了下來。張孝祥字安國,號于湖居士,“于湖”即“蕪湖”。
紹興二十四年,23歲的張孝祥狀元及第,春風第一馬蹄急啊,初授承事郎,后遷簽書鎮東軍節度判官。或許是因為年少輕狂,或許是因為正直剛毅,張孝祥以低微之職,不斷向高宗皇帝上書,為岳飛喊冤。這下正中了秦儈的下懷,可是新科狀元剛剛上任就遭罷免恐民間輿論壓力太多,于是秦儈便盯上了張孝祥的父親張祈。不久后,秦儈給張祈捏造了一個“謀反”的“罪名”,將其逮捕入獄,張孝祥也因此受了不少牽連。好在第二年秦儈就死了,這事方才不了了之。張孝祥因有文人風骨,秉性剛直,被提拔為秘書省正字,后來又一路升遷,先后任秘書郎、著作郎、集英殿修撰,直至中書舍人。
因為太過平步青云,張孝祥惹來了奸臣的嫉妒和排擠,很快被罷官。罷官后,張孝祥回到蕪湖賦閑。而此時金主完顏亮揮兵南下,張孝祥雖然賦閑,卻心系前線,提出了許多退兵之法。后來,虞允文在采石磯大敗金兵,完顏亮不得不移師揚州。張孝祥聽聞此事,大喜,特作《水調歌頭· 聞采石磯戰勝》。沒想到,不久之后完顏亮為叛將所殺,宋金戰事只能暫時停止。
紹興三十二年,朝廷重新啟用張孝祥,任撫州知府。次年,宋孝宗即位,張孝祥改任平江(今湖南岳陽)知府,這一年宋軍遭遇符離之敗,大傷元氣,朝中議和之聲更是甚囂塵上。
隆興二年(1164),大將張浚舉薦張孝祥中書舍人直學士院,兼都督府參贊軍事,領建康(今江蘇南京)留守。張孝祥赴建康,拜謁當時張浚,并于席上即興而作著名詞作《六州歌頭·長淮望斷》: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這是張孝祥的代表作,也是南宋初年愛國詞的代表作。此詞通過闡釋當時的國內外形勢,進一步揭露了南宋小朝廷的偏安一隅,抒發了作者滿腔憤怒。上闋寫的是北方百姓在淪陷區的凄慘生活,在金人鐵蹄的蹂躪下,他們過著非人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幾千年的中原漢文化遭到了滅頂之災;到了下片,詞人筆鋒一轉,直至南宋當權者,中原父老眼巴巴地等著南宋小朝廷北上抗金,可他們卻偏安一隅,仍然歌舞升平,醉生夢死。他們不僅不思收復失地,卻一味妥協求和,至大片故土、千萬百姓于不顧。
這首詞歌劇擴大,聲情悲壯,讀來叫人酣暢淋漓,冷汗直下。可以說以一幅波瀾壯闊的圖景,寫出了當時的時代背景,寫出了百姓的心聲,可以稱得上是“詞史”。傳說,聽完張孝祥的這首詞,張浚“流涕而起,掩袂而入”。清代的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中說,此詞“淋漓痛快,筆飽墨酣,讀之令人起舞”。
可是這仍然沒有喚醒當權者的良知,當年四月,張浚被罷免,八月份病逝,隨即張孝祥被罷免建康知府之職。至此,朝廷中的主戰派完敗。
張孝祥此次罷免時間不長,次年又被重新啟用,知靜江(今廣西桂林)。從此,張孝祥被一再調任,在一個地方屁股還沒坐熱,又被調走:靜江之后改知潭州(今湖南長沙),潭州之后知荊南(今湖北江陵),兼荊湖北路安撫使。
在去往江陵的路上,張孝祥作《西江月·黃陵廟》,這是一首與其其他詞作風格迥異的作品:
滿載一船秋色,平鋪十里湖光。波神留我看斜陽,放起鱗鱗細浪。
明日風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水晶宮里奏霓裳,準擬岳陽樓上。
滿滿地載著一船秋色,行駛在這廣闊的江面上。河神要留我欣賞著落日霞光,看那被微風吹起的層層波浪。如果明天風向變化了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繼續起程,即使今晚露宿江上也無妨。江上的聲音就像是從水晶宮傳來的《霓裳羽衣曲》,當我到了岳陽時,一定要登上岳陽樓,看看那雄偉壯觀的洞庭湖之景。
這是張孝祥少有的輕松之作,在他的筆下一切都是如此的安靜祥和,完全沒有國破山河殘的景象。這也正是張孝祥想要看到的情景,是其內心向往的生活。張孝祥暫時放空了自己的心靈,他需要一點時間休息,需要內心的自我撫慰。
卸任后,深知報國無門的張孝祥,于乾道五年(1169)乞歸,獲準后回到,徹底遠離政壇。可惜的是,回到蕪湖不到三個月,張孝祥就因染上疾病而英年早逝,時年38歲。據南宋詞人周密的筆記體史學著作《齊東野語》的說法,張孝祥是為了送別好友虞允文,在小船上飲酒中暑而死。直至張孝祥去世,宋孝宗才悔之晚矣,檢討自己用才不盡。
縱觀張孝祥的一生,他總共出任六個州的地方長官。在此期間,張孝祥一直恪盡職守,處處為百姓謀福利,在江西撫州身先士卒,率部將平定兵變;在湖南岳陽開倉賑災,與百姓一道度過饑荒;在江蘇南京為民請命,與百姓一道治理水患;在廣西桂林重視治安,司法公正,監獄里幾乎沒有囚犯;在湖北江陵加強堤防,建倉儲糧;在蕪湖捐出自己的田地,疏通水源,辟為湖泊,也就是今天風景秀麗的鏡湖。張孝祥所到之處,深得百姓愛戴,在其位謀其政,他是一位腳踏實地的官員。
張孝祥與他的前輩、福建人張元干,并稱南宋初年的“詞壇雙璧”。大家都知道,北宋的蘇軾和南宋的辛棄疾并稱“蘇辛”,辛棄疾的詞作秉承蘇軾的豪放之風,于山河破碎之中,發出時代強音。正因為如此,或許太多的人忽視了張孝祥在他們兩人之中的作用。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張孝祥是蘇軾和辛棄疾之間的橋梁,是他們兩個之間的過渡。蘇軾之豪邁慷慨,是經過張孝祥愛國詞作的實踐,才得以在辛棄疾身上發揚光大的。
張孝祥開南宋愛國詞之先河,氣象遠大,有低聲啜泣,也有高聲吶喊。他的愛國詞,是戰歌,是口號,時代需要這樣的聲音,其實對于當權者來說,即便主張議和,他們內心還是希望能聽到這種聲音的。這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正能量,如果萬馬齊喑、死氣沉沉,那么這個國家、這個朝廷,也將很快土崩瓦解。
比如,張孝祥在離開廣西桂林,前往湖南長沙,經過洞庭湖時所作的《念奴嬌·過洞庭》就是很好的例子: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銀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這首詞可謂廣為流傳,是張孝祥的代表作之一。上片寫的都是各種各樣的美景,除了中秋將近,自己還流浪異鄉之外,讓人平添了幾許好心情。可是到了下片,卻仍然不忍卒讀,滿紙都是淚水。因為自己是孤獨的,于是月亮也是孤獨的。實在找不到人,只能請天上的星星與自己作伴。既然四周沒有聲音,只好自己放聲高歌,強迫自己忘掉不愉快的事,忘掉時間,忘掉過去。以北斗七星當酒勺,舀來長江之水當酒喝。看起來好像很豪邁,其實淚水往肚子里咽。
張孝祥想起了在嶺南的那些日子,心中內疚,認為自己沒有為百姓做什么。但是想到自己即便碌碌無為,仍然不改初衷,又稍稍感到安慰。面前無言的江景和月色,張孝祥忽然有了“寵辱不驚”、“去留無意”的想法,真正將自己融于大自然,忘記了身外之物。
張孝祥寫愛國詞,寫詠懷詞,也寫情詞,那么一個豪氣沖云的鐵骨漢子,他筆下的愛情又是何等模樣呢?看看這首《念奴嬌·風帆更起》:
風帆更起,望一天秋色,離愁無數。明日重陽尊酒里,誰與黃花為主?別岸風煙,孤舟燈火,今夕知何處?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
船過采石江邊,望夫山下,酌水應懷古。德耀歸來,雖富貴,忍棄平生荊布!默想音容,遙憐兒女,獨立衡皋暮。桐鄉君子,念予憔悴如許!
中狀元后兩年左右,張孝祥有了一個秘密情人李氏,兩人同居并有了兒子。兩人未婚同居又有了私生子,這在當時是嚴重違背封建禮教的事情,如果此事泄露出去,不僅會要了李氏的命,張孝祥的政治前途也將完蛋。所以,考慮再三,張孝祥不得不忍痛割愛,將李氏送回安徽桐城。這首詞就是給李氏的送別之作。
這是張孝祥用心付出的一段感情,因為種種原因不得不取舍,這對于他的內心來說,是難以逾越的煎熬。送別的人愁腸寸斷,離別的人孤苦伶仃,如果你真的有過獨自一人待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的經歷,相信你能理解這種心情。明天就是重陽佳節了,而你我卻在今日離別,這樣的情景只有落淚是最好的告白。小船走了,她們今晚又要借宿何處?真的好想化身成為天上的明月,一直陪伴在你的身邊,為你照亮回家的路。至此,那種纏綿悱惻、一往情深的癡情樣兒,一覽無遺。
采石磯下有望夫石,如果李氏到了這邊,她一定會傷心的,一定會想起我來的。所以寫到這里,張孝祥除了愛憐之外,還有深深的自責和內疚。他感念李氏最自己的感情,也感謝她與自己的廝守。面對著空空如也的江面,除了思念愛人,思念愛子,他真的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了。
這是一篇離別詞,也是一份絕妙動人的情書。相信李氏看到后,會更加珍惜他們之前的過往,會更加相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這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真實的男子漢。
說到這里,順便說一段野史,也是關于張孝祥對愛情的態度。張孝祥曾在宦游路上借宿一家尼姑庵。在庵中,張孝祥邂逅了年輕貌美的女尼陳妙常,陳妙常原為官宦人家的女兒,因為自由身體孱弱,算命先生稱其命犯孤魔,須削發為尼方才能保其一生平安。張孝祥見陳妙常才色出眾,便一見傾心,于是對庵主提出想娶陳妙常為妾。庵主找到陳妙常,陳妙常卻以張孝祥輕薄好色為由拒絕了。生氣的陳妙常還寫了一首《太平時》,送給了張孝祥,讓他死心,詞曰:清靜堂中不卷簾,景悠然。閑花野草漫連天,莫狂言。獨坐洞房誰是伴,一爐煙。閑來窗下理琴弦,小神仙。
張孝祥見詞后,心領神會,知道婚姻之事不可強求,于是便離開了尼姑庵。
后來,洛陽才子潘必正路過這里,與陳妙常結實,兩人一見鐘情。陳妙常動了凡心,要還俗嫁給潘必正。庵主得知后怎么也不肯答應,還將陳妙常關了起來。恰巧,回京述職的張孝祥又一次借宿庵中。得知此事后,張孝祥勸庵主說,陳妙常與潘必正兩人情投意合,郎才女貌,應該成全他們。庵主這才將陳妙常放出來,并答應他們的婚事。
知道是張孝祥促成了自己的婚姻和張孝祥的人品和官聲之后,陳妙常很是慚愧。于是,特意寫了一副對聯送給張孝祥。從此,三人成了好朋友。
其實,這只是故事的簡單架構,這段野史在后世文人墨客的筆下,變得更加一波三折,非常夸張。比如昆曲《玉簪記》、豫劇《必正與妙常》等等,還有人曾戲作一詩曰:短發蓬松緣未勻,袈裟脫卻著紅裙;于今嫁與潘郎去,省得僧敲月下門。
本文標題:張孝祥:滿載一船秋色,平鋪十里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