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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才女們
 A、人 物 考


一、沈自徵

在明代萬歷、崇禎之時,在江南的蘇州府,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個特殊的以家族、家庭為紐帶構成的文學群體:吳江的沈家和葉家。沈家曾經出了個鼎鼎大名的光祿寺丞沈璟(1553——1610),他以自己的創作《屬玉堂傳奇十七種》在中國戲劇史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跡。沈璟又是位對戲劇聲律非常有研究的學者,他編寫的《南九宮十三調曲譜》二十三卷,是南曲曲譜中最有影響也是最重要的著作,是后來昆山腔傳奇創作中,人所共遵的一部格律范本,被戲曲界奉為圭皋。曲興之余,他還把湯顯祖那震撼天下小兒女之心的《牡丹亭》改寫為《同夢記》,一改《牡丹亭》原本那崎嶇拗牙的句子,使之更利于舞臺演出,贏得一片贊譽之聲。他的追隨者很多,號稱“吳江派”,劇壇斐然向風。
在這沈家里,最輝煌的無疑是沈璟了,其實沈璟的父親沈侃(1533——1582)與他的哥哥沈位(1529——1572)弟弟沈倬(1540——1570)都有文名,沈位曾致書茅坤論文,詈明五子,至今仍流傳《柔生齋稿》四卷,沈倬亦有《紀志稿》四卷。而沈璟侄兒侄女們——沈倬的兒子沈珫(1562——1622)的兒女們,則以不輸于這位光芒四射的乃叔的文采,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一抹金輝。沈珫做過刑部郎中、東昌令、山東按察副使,后遁于佛。他是個比較看中功名的人,在沈家幾代中也是官做的最大的人,他也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希望他的兒子們能早日求取功名。可惜沈家諸位大少沈自晉(1583——1665)、沈自繼(1585——1651)、沈自炳(1602——1645)、沈自然(1606——1643)、沈自駉(1606——1645)、沈自東都成了著名文人,人人都有文集傳世,人人都有戲劇作品問世。其中尤以長子沈自晉最出名,他不僅寫了一大堆劇本,還與兄弟們弄出了一部《南詞新譜》,為中國詞曲格律作出了重大貢獻,但在科舉上他們的表現卻是比較差勁,個個名落孫山。
沈珫對他的二兒子,所寄予的厚望最大,沈家的這位麒麟兒叫沈自徵,生于1591年,逝于1641年。字君庸。他少喜談兵,負才任俠,曾遍游西北邊塞,也曾在安徽結紅葉社。在京時曾上書籌劃軍事,也曾參加北方對滿州的戰爭。他然而卻也時運不濟,累困場屋,辜負老父一片苦心。崇禎三年,他入永平副使張椿幕府,為張椿籌劃軍事,頗為都中諸大僚青眼。清兵進逼北京城下,袁崇煥千里回軍解圍,但疑懼朝中輿論對他不利,擁兵不敢入朝。沈自徵自告奮勇受朝廷之托,獨自去勸說袁崇煥入朝,憑三寸不爛之舌,幸不辱命,但結局卻是可憐的袁崇煥入朝即被中了清國反間計的猜忌之主崇禎抓了起來,并處以極刑。沈自徵居京十年,雖未撈上一官半職,卻也累積千金,歸家市良田千畝給昆弟宗族故交,把市鎮的居所與自己的田產都舍給寺院,遂隱居不出。沈自徵以精通經史,工曲,善詩文詞而聞名江南。他曾作雜劇《鞭歌妓》等三種,合稱《漁陽三弄》。詩詞則多悲傷哀怨之音。后人匯集其作品成《沈君庸先生集》。
這位沈才子最值得人注意的,是他曾寫過一首《鳳凰臺上憶吹簫.閱古今名媛詩集》:


“霧鎖春風,煙埋秋月,一生心事全休。恰雨窗吊古,檢點鴛儔。多少名姝珠淚,虛染就、錦筆銀鉤。傷情處,金環不見,玉葉空留。  抬頭斜陽荒冢,原來是綺閣妝樓。悵塵緣隨破,夢境難收。說甚裁云好手,也幾度驚徹雞籌。沉吟久,知音罕嗣,若個能酬。”
   

古往今來,多少才女佳人,把一生心事,都托付與筆墨。那些傷春怨秋,愁離恨別的美麗詩篇,都是她們以生命譜寫。沈自徵雨日坐在窗前,展卷欣賞前代女子的作品,佳作名句,連篇累牘,讀來頰齒生香,吊古之幽情,油然而發。那些前代姝麗,不管當年如何艷麗驚人,如何才華出眾,如今煙消云散,歸為塵土。詩作雖存,伊人已不可追,物是人非,令詞人為生命無常而凄傷。他悲從中來,釋卷憑窗,遙望遠處斜陽下的層層荒冢,尋思那里當年或許就是才女佳人吟詩作賦的“綺閣妝樓”。 那些創作詩歌的女子多是有感而發,在夫權社會,女子的社會地位低下,她們在現實生活中經歷了這樣那樣的不幸,只能在詩歌中傾訴她們的幽怨哀傷,或者在吟詠中編織自己未來的理想與對幸福的渴望。詞人為古代那些多愁善感的女才子們悵恨、痛惜:她們活在世上往往是身世不幸,得不到社會的理解與承認;而她們死后的寂寞,缺少知音見賞,則更令人嘆息,使人恨恨不已。
這首詞以語言秀麗凄惋,感情纏綿,注入了作者深深的感情,亦寄托了他自己的家世之感。作者的亡妻張倩倩與繼室李玉照皆為才華出眾的能詞女子,在作者對前代女詩人命運的惋惜,才能的贊賞、肯定里,一定也融進了他在家中與妻子吟詩賦詞的感受。而作者家中的女才子也都是紅顏薄命,其姊著名女詞人沈宜修才活了46歲,他文弱善良的妻子張倩倩僅活了34歲,而他那文采橫溢的養女葉小鸞只見過17個春秋,因此,這首詞中應該是也夾雜著作者傷悼親人的無盡悲哀。正因作者有如此獨特之經歷,所以他對婦女的認識要比同時代的許多作家高出一籌。所以他能寫得一往情深,悱惻動人,從婦女的角度出發,為不幸女子張目。絕非那些只是泛泛夸贊女子才華,骨子里不過是出于獵奇的大男子主義作家們所能比擬。因此,這首詞博得了廣大讀者的認同。凡是有明一代的詞選,多收入此詞。


二、張倩倩


說起沈自徵,必定要提起他的妻子張倩倩,張倩倩也是江蘇吳江縣人。艷麗多才,是沈自徵的表妹,最后就嫁與表哥沈自徵為妻。夫婦常相唱和。倩倩美而慧,生子女皆不育,遂以自徵姊女詞人沈宜修季女葉小鸞為養女,小鸞兒時即能誦《詩經》、《楚辭》,皆倩倩教之。自徵自負縱橫之才,卻累困場屋,少年鞍馬任俠,揮斥千金,好游京師塞外,以至家產凈盡。倩倩幽居食貧,抑郁不堪,歿時僅三十四歲。其詩詞作即棄去,僅小鸞記憶數首。及小鸞夭亡,沈宜修悼念小鸞,追懷倩倩,乃為作傳,傳中并錄小鸞所記詩詞,其人其事其詩詞方得以流傳。其詞如《蝶戀花.寒夜懷君庸》:

   
“漠漠輕陰籠竹院,細雨無情,淚濕霜華面。試問柔腸何樣斷?殘紅翠綠西風片。  萬轉相思才夜半,又聽樓頭,叫過傷心雁。不恨天涯人去遠,三生緣薄吹簫伴。”
   

這首詞一作《丙寅寒夜與宛君話君庸作》,宛君,張倩倩的表姐又是她的大姑子沈宜修的字。君庸,沈自徵的字。詞中抒發的是作者懷念丈夫的心緒。題目雖然是寒夜,作者卻是從黃昏寫起的。輕云籠罩,天色灰暗,一會兒竟晰晰瀝瀝地下起了雨,獨坐在竹林雅舍中的才女,因雨心緒更加惡劣,不由得責怪“細雨無情”,竟然潸然淚下,而描寫極其新奇的是,她那百轉相思的寸寸柔腸竟如西風吹落的片片殘花碎葉!詞人借自然景物渲染了氣氛,是借景抒情,移情于物的寫法。下片抒寫作者寒夜無寐的孤寂與愁苦,細說詞人的內心活動,她無時無刻不相思,相思入骨,愁夜難捱,時至午夜猶輾轉難眠,此時她心理的承受力已經達到極限了,在這萬般無奈之際,猛然間忽聽得飛過樓頭的大雁在凄聲哀鳴,這真是雪上加霜!結句里,詞人把對丈夫纏綿的情誼與怨懟的心情糅合在一起,婉轉地向她熱愛得近乎于崇拜的丈夫,傾吐哀怨的衷腸。她只恨自己三生緣薄,命中注定不能與他像簫史、弄玉那樣享有同行同止,同飛升而去,永不分離的幸福。詞人對自身自怨自艾,對對方又恨又愛又想又憐,把那個時代女性的心態表現得淋漓盡致,哀婉凄怨,真切動人。
一生悲苦的才女張倩倩,偶然的機遇留下了一、兩首詞,而這一、兩首詞,就足以使她聲名不朽了,遠勝過那些動輒千言萬章的長篇巨制。她使我們對那個時代婦女生活有更清醒完整的認識,在詞史上為作者留下了永遠的聲名。


三、沈宜修


把沈家與葉家聯系起來的是沈宜修(1590——1635)。她是沈自徵的姐姐,字婉君。由于家族環境的影響,她亦從小精通經史,喜作詩詞。后嫁與同邑葉紹袁為妻。著有《鸝吹集》,存詞一百九十首。又輯錄當時名媛之作為《伊人思》,她在時人眼中就是一大詞人,與葉紹袁的婚配也被時人看成神仙眷屬。她的詞作實開稍后徐燦等女詞人先河,如膾炙人口的《憶王孫》:


“天涯隨夢草青青,柳色遙遮長短亭,枝上黃鸝怨落英。遠山橫,不盡飛云自在行。”
   

《楚辭.招隱士》中有“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之句,到后來,就有人以《憶王孫》做詞牌名,吟詠懷遠思人的意緒。這首詞用的就是詞牌本意,描寫閨中少婦對遠方親人的思緒。在詞中,鋪向天涯的青青芳草,隨風搖擺的依依垂柳,長亭接短亭的驛路,枝頭鳴叫不息的黃鸝,暮春的落花,阻斷人目光的遠山,無一不引起少婦對遠行丈夫的思念。在這作者刻意描繪的靜態景物中,流蕩過一片閑適的白云,這不禁引發少婦心中的無盡煩惱,她困守空閨,連遙望遠方的視線也被遠山阻隔,她多麼希望能向白云那樣隨意來去,跟隨丈夫遠游天涯啊,古代詩歌中早就有以云喻久客不歸之游子的比喻,由云之自在,更顯出她思夫之情的難耐,心中的寂寞慌亂。作者全靠純客觀的景物描寫,精心構造了一個由靜至動,由動及思的生動婉轉意境,表現了隱藏在景物后面那思婦的哀怨,作者主觀上未發一言,而其情、其怨絲縷畢見,我們不由嘆服作者寫情狀物手段之高明,使我們體會到她與丈夫感情之深。
而前代詞選本必選的《霜葉飛.題君善祝發圖》則為我們展現了女詞人另外的情致:


“悶懷難表。西風弄,愁人蹤跡顛倒。笑拼華發付凄涼,露泣芙蓉老。夢破柳煙蝴蝶曉,沈吟擲鏡寒云掃。世事總休休,但倩取幽窗月影,夜半留照。  憔悴!動處非狂,愁時易醉,畫里人應知道。繞崖黃葉正紛紛,好共哀猿嘯。落蕊楚江君莫惱,芳洲處處悲秋草。自有閑云飛伴,松月山空,桂叢煙渺。”
   

這是一首題畫詞,畫的內容是沈宜修的哥哥沈自繼正要正削發出家。這是一個很少有人觸及的題材,沈宜修敢于此處落墨,足見其才識不凡。作者入手抓住一悶字大做文章,描寫了君善因對現實失望而勘破世俗的經歷。他滿腹愁怨苦悶難以表達,在寒冷的西風下東奔西走,蹤跡無定,衣食無著,攬鏡自照,但見白雪滿頭,凄然一笑里,飽含無限辛酸,坎坷的人生,使他對前途喪失信心,感到人世間的一切,猶如幻夢破滅,展轉反思。詞中通過“沉吟”、“擲鏡”兩個動作的描寫,細致入微地刻畫了他削發為僧經歷的痛苦思想斗爭,以及他最終割斷塵緣的決絕。于是,拋棄一切塵念,如風卷殘云般將頭發剃凈,萬事皆休,一無所求。幽窗殘月,獨伴古佛青燈,長夜綿綿,萬念俱滅。接著作者惋惜地評論了畫中人之所以憔悴的原因,那是你因而心底躁動而產生的狂態,欲望不遂而借酒澆愁以至愁苦萬端的結果啊。最后作者把眼光放在了畫的背景,那一片凄涼秋景上,作者從不同的角度,摭取畫面上有代表性的景物,將肅殺的秋天與凄惋的情懷融為一體,以簡潔的語言加以描述,繞崖黃葉,哀猿嘯鳴,落蕊楚江,芳洲秋草,構成了蕭瑟悲涼的幽暗意境,暗示人生無處不存在苦惱,而遁入空門,反倒怡然自得。作者最后也是用畫境表示了跳出塵世的快樂,與自在閑云為友,與青松明月為侶,伴寂寂空山,看桂香裊裊生煙,置身如此美境,樂而忘憂,還會再記掛凡塵的苦惱嗎?沈宜修的弟弟沈自徵評論姐姐說她是“賦性多愁,洞明禪理,不能自解免。”(《鸝吹集序》)可知作者受佛老思想影響至深,因為作者本人悲觀出世思想就很嚴重,所以對君善由憤世嫉俗到尋求解脫是完全抱欣賞、肯定態度的,這當然是不可取的。而全詞就畫境一層層展開,一處處生發,極回環跌宕之致,別具異彩,為作者博得生前身后名。
而其實,沈宜修最大的功績,卻應該是她做成了一個成功的女人——這一成功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女強人,而是圓滿地完成了“相夫教子、主持中饋”這樣的封建時代女人的歷史使命。她生有五子三女,均長文學。夫婦偕隱汾湖,與子女唱和,以詩詞自娛。使吳江葉氏之名,聳動中外。葉氏家族文學群體的形成,與她有直接關系。古代就有“母以子貴”的話,沈宜修則由于是明代著名女詞人葉小鸞的媽媽,而為世人所知,公平而言,她的作品深度與廣度在沈、葉兩家人中都是出眾的,不象其他的女性詞人,只會表現婦女家中炕頭那一點事兒,一寫感春悲秋、閨怨思婦是手到勤來,而涉及到廣渺的社會則往往力不從心。盡管公認沈宜修的作品在技巧與思想境界上,比她女兒葉小鸞為遜色,但無論如何,我們也應對沈宜修這位不俗的女詞人表示敬意,她可是一位偉大的母親。不幸的是,她的兩女兩兒都在三年內先她而亡,這難以忍受的悲痛極大地戕害了她的健康,她只度過了四十五個春秋,就撇下了襁褓中的幼女離開了人世。
   

四、葉小鸞


在葉家諸文人中最為出類拔萃的是葉小鸞。葉小鸞(1616——1632)。字瓊章,一字瑤期。她是葉紹袁、沈宜修之季女。生方四月,即由舅母張倩倩撫養。1627年張倩倩歿,始返家。她自幼聰慧貌美,因受家庭熏陶,四歲即能誦《楚辭》,十四隨能弈,十六隨善琴,并工詩及書畫。每日臨王獻之《洛神賦》一遍,與琴書為伴。她從十三歲開始填詞賦詩,與姊紈紈、小紈常以詩詞倡和。十七歲許嫁昆山張立平為妻,忽于嫁前五日卒。小鸞生命雖短,卻留下詩111首,詞92闋,文3篇。她死后其父葉紹袁為他編輯了詩詞集《返生香》(一名《疏香閣遺集》)。她的詞輕松流麗,時有至語,而無脂粉氣、雕琢氣。明末女詩人黃媛介曾評論她的詞是:“情深藻艷,宛約凝修,字字敘其真愁,章章浣其天趣,成風散雨,出口入心,隨唐宋名人,亦當避席”(《檇李詩話》)——其實這并非過譽。
葉小鸞是個非常敏感感情又非常細膩的女孩,由于自幼與舅母生活在一起,總有寄人籬下的感覺,而舅父的浮蕩、舅母的窮困而亡,在還是孩子的葉小鸞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痕,以至她后來回到葉家,她對親生父母總是有一種陌生感,對兄弟姊妹的感情也時有軒格。孤獨敏感的性格,反而使她在詩詞創作上能別開一路,言人所未言,視人所未見,取得了足可傲視群雄的成績。如《浣溪沙》:


“幾日東風倚畫樓。碧天清靄半空浮。韶光多半杏梢頭。  垂柳有情留夕照,飛花無計卻春愁。但憑天氣困人休。”
   

早慧的人大多對外界事物感覺非常敏銳,而影響之自我,使得自身情緒波動總是比較大,這種多愁善感的心態,終究是不能承受重大心理壓力的體現;心理上的脆弱與不健全,又往往造成體質上的虛弱,這一向是歷史上許多早熟的天才夭折的內因。葉小鸞生長在一個文學、藝術氣氛極為濃厚的家庭里,養成了豐富細膩的感情,以及對周圍環境非常敏感的個性。你看她一連幾天都倚在畫樓瑣窗之前,凝視晴空里飄忽不定的云靄,在嘆息,在悲傷。那軟弱無力、而又迷蒙的云彩,豈不是少女自己紛亂心緒的寫照嗎?在她眼中,那明媚的春光只體現在伸出墻外的紅杏枝頭,垂柳正含情脈脈地挽留落日的余輝,飛花卻無力推卻籠罩在它身上的春愁,而同樣困擾在敏感少女心底的春愁也無法揮去。由東風、清靄、無法留住夕陽的垂柳、浸透春愁的飛花等物象組合成了惱人的“天氣”,映射出小鸞那暗淡、頹喪的心情,情雖孤苦,景卻清新,因而顯現出一種孤高之氣,讓人感覺她內心過于早熟,也許這是造成她早逝的心理原因吧。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她:“詞筆哀艷,不減朱淑真,求諸明代作者,尤不易睹也。”可謂至言。


又如《南歌子.秋夜二首之一》:


“門掩瑤琴靜,窗消畫卷閑 。半庭香霧繞闌干,一帶淡煙紅樹、隔樓看。  云散青天瘦,風來翠袖寒。嫦娥眉又小檀彎,照得滿階花影、只難攀。”
   

夜幕悄悄降臨庭院,門掩上了,瑤琴之丁冬聲聽不到了;窗關閉了,屋內的畫卷也看不見了。花叢中泛起里的霧氣在回廊間游走,淡淡的夜霧如同一條帶子在月光下的紅樹林中纏繞。忽而云散霧開,一輪彎月如美人之娥眉高掛中天,青天顯得清瘦了,微風吹進翠綠色的衣袖,略覺秋寒。這就是才女葉小鸞以她那特有的靈秀工筆描繪的一個靜謐、凄清、朦朧、蕭瑟的秋夜之景。讀來氣韻韶秀,音調和雅,字句纖柔,意境空靈,思致含蓄。而她心中那一份抑郁、那一種紛亂,那一縷傷情,卻不言自露。陳維崧曾說過:葉氏三女“俱有才調,而瓊章猶英徹,如玉山之映人,詩詞絕有思致”(《婦人集》)。讀此詞,信然。
葉小鸞是早逝的,她那韶秀的生命結束得太快了。幾百年來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對此表示惋惜。但我認為葉小鸞的死,并非正常死亡——她是自殺的。實際上古往今來許多人已看到了這一點,但大都抱著良好的愿望,出于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的心理,把這一層掩飾過去——誰希望自己心中的偶像,那個美好的女孩死于非命呢?但歷史究竟是歷史,事實終究是事實,前人的記述與葉小鸞自己的作品中,也留下了她那謎一樣的死亡的蛛絲馬跡:葉小鸞的作品中,多有傷春懷怨、惋惜流年之作,其中也多有對未來的恐懼,因為她是那樣一棵無依無靠的小草。說實在的,從葉小鸞的作品來看,除了充滿靈氣之外,也隱含著一種病態之美。在她那獨特的視覺描寫中,從她那總是病懨懨的詞句里,我們也感覺她似乎精神上有些問題,起碼是神經官能癥的徵候。由于太多的傷情、太多的畏懼,使這個封建社會的敏感少女,對周圍環境的變化以至風吹草動總是感覺無所適從,而在她十七歲時,命運又偏偏讓她遇上了一個足以改變她人生軌跡的大問題——她要出嫁。對方人品如何,習性怎樣,她一概不了解,她惶惑了、她恐慌了,那周圍人對她這位準新嫁娘的指指點點,使她顫抖不安,那日益逼近的喜期,成了促使她死亡的催命符!在對未來的巨大的恐懼面前,她決心逃避,她投向死亡,這時距她出閣的日子還只剩五天。
在她的母親沈宜修為葉小鸞寫的傳記《季女瓊章傳》里說,在小鸞彌留之際,這位五內俱焚的母親緊緊摟著她的愛女,一遍又一遍的問她“何致如此?”但葉小鸞什么也沒說,就在母親懷里靜靜地離開了這個帶給她煩惱與快樂的人世。如果葉小鸞是長期生病后正常死亡的話,沈宜修的“為什么要這樣”的問話就顯得是無的放失的了。而葉小鸞的死期距她的婚期才有五天時間,迫使一個重病的女孩子去做舉行結婚儀式那樣的累人事,似乎是不智的舉動。古代有男方重病娶新娘沖喜的習俗,那其實多是為延續香煙的考慮,也體現了對婦女地位的粗暴踐踏,而絕無令重病女方出嫁的情況,那是于禮不合的。因此,葉小鸞之死,只能是暴死。
沈宜修的《季女瓊章傳》說葉小鸞死后在家停放了七天才出殯(“七日乃就木”),這也是件異于常禮的事,一個早殤的女孩子,又不是有七兒八女遠在外省的老太爺,得等兒女聚齊才能下葬(那是為葬后往往要解決分遺產的問題),又何至要等待七天之久呢?合理的解釋是:因為葉小鸞的非正常死亡,必須得向官府報案,官府也要派人驗看,造成蹉跎到頭七才下葬(注意:在我國許多地方的習俗中,以頭七日入土為不吉,其時為大沖之日)。總不會是因為是人們要排隊瞻仰葉小鸞小姐的遺容,以至延誤了讓葉小姐入土為安的吉時吧。
據前人記載,葉小鸞死后顏面如生,“舉體輕軟,家人咸以為仙去”(沈宜修《季女瓊章傳》)。死后尸體不僵不腐,這正是汞(水銀)中毒后死者的獨特體征。因此,葉小鸞十有八九是吞食水銀而亡的。而沈宜修的“家人咸以為仙去”這句話也為我們提供了一點線索。古代向往成仙者大有人在,多以服食仙丹為成仙之速徑,而煉丹士燒制的長生丹藥,多以水銀為主要原料,歷代確實有許多人是因誤食有毒仙丹而因汞中毒斃命者。葉小鸞母親的這句話,不只是對夭亡的愛女之良好祝愿,實際上也透露出葉小鸞死亡的原因。
沈宜修在女兒去世后那些傷透了心的日子里寫過《挽女詩》,其中有“回首從前都是夢,劬勞恩念等閑消”之句。“劬勞”是形容父母養育兒女的辛苦,隨著女兒的去世這一切都不存在了。但為什么連父母的“恩念”都不存在了?這是極傷情之語,但我們似乎也可從中意會出,葉小鸞去世前與母親有過大齟齬,這促成了小鸞的死亡,這造成了沈宜修內心的負疚感,以至沈宜修自然而然地寫出了如此絕情之言語。當時葉家面臨最大的事情就是小鸞即將出嫁,難道是小鸞對新郎不滿意而不想成婚,與父母產生矛盾,情急輕生嗎?有這種可能。
從前認為葉小鸞是病逝的研究者,無不舉出葉小鸞《虞美人 .看花三首之三》詞中“近來多病損紅妝,不耐蕭條清晝臥琴床”兩句,認為這首詞寫于小鸞去世前,推論葉小鸞是久病在身,聞喜事刺激而亡。其實,僅就這兩句詞來講,既然是“不耐蕭條清晝臥琴床”,是說她不耐煩白天在床上躺著,是說她還能下地走動,甚至到園中去看花,并非一病不起。何況在舊時女子詩文中,亦多喜愛稱自己有病、稱自己瘦損,也許僅是有一點小感冒、小傷風,晚上少吃了半碗飯,寫起來就象遇到了塌天大禍,此可謂之“病態美”可也,許多時侯是不可較真兒的,這是社會情勢使然。就象曹植詩文中愛說自己是如何如何窮困,夸張的成分比較多一些。日前筆者發現葉小鸞的舅舅沈自繼為沈宜修的詩集寫的一篇序,其中談及葉小鸞辭世前的情形時說:“韶年十七,催妝禮報,忽為現疾維摩;出閣將臨,竟爾蓮胎托質。臨終略無昏怠,惟枕母臂間……。”這亦是對小鸞久病說的否定。
不知以上的分析論證對本文的讀者是否有所啟發,誠然,向這樣層層分析一個靈光四射的女孩子去世的原因,砸碎一個眾人(也包括我自己)心目中的偶像是痛苦的,又何必去揭開那早已掩蓋住的傷疤呢?但是也惟有這樣,才能對葉小鸞那閃爍著水晶般光輝的作品有合理的、科學的解析。不知以上的內容對讀者心目中的葉小鸞形象是否有傷害,但我以為,世上惟有求得事物的真相,才能求得真理之所在。其實,我真希望有冥界的存在,葉小鸞那可憐而不幸的靈魂能在那里安靜地生息。其實,根本不需要冥幻的存在,葉小鸞留給后人的作品,為她自己樹立了一座不可磨滅的豐碑,她必將在她當時嘔心瀝血創作的那數百首詩詞中,得到永生。


闌干曲護閑庭小,猶恐春寒悄。隔墻影送一枝紅,卻是杏花消瘦舊東風。  海棠睡去梨花褪,欲語渾難問。只知婀娜共爭妍,不道有人為伊惜流年。(《虞美人.看花三首之一》)

  
一般認為這組詞作于葉小鸞去世之前,這組詞雖以看花為題,實則描寫了作者惜花的深請,她所見的,全是早春受到春寒摧殘的嬌嫩春花,杏花憔悴,梨花凋謝,海棠為冷氣所抑無法開放。她感覺這些已凋與未凋的花想對她說些什么,但卻未說;她想著問這些花點兒什么,卻也全難問。傷感與愁思,無奈與惆悵,咬噬著小鸞的心。她是在痛惜花朝之短促,也是在自傷自己生命就像易落的春花一樣,容易被摧殘。從第二首的結句“東君為甚最無情,只見花開不久便飄零”,與第三首的結句“春風得意半蹉跎,燕子不知花事已無多”中,使人為小鸞對生命的感觸而震驚,為她脆弱的生命而惋惜,真是太匆匆……。小鸞自幼被送給了舅母張倩倩,雖亦經百般呵護,而孤獨棄世的感覺,對家庭溫暖的失落感,對婚姻生活的畏懼感,不時顯現在她作品中的字里行間,一直在她心頭縈回。她是在距成婚僅有五天,突然感到事情的緊迫,而猝然投入死神的懷抱的。她最害怕的“春寒悄”無可避免地落在了她的頭上,臨終,她倒在母親的懷里,亦如凋殘的杏花、褪去的梨花,亦是想說什么而終究沒有說……。她的父親葉紹袁在編《返生香》時曾在這組詞后批道:“句句自做摧戕之讖!”這亦是字字血淚之言。
曹雪芹在寫作《紅樓夢》時無疑曾從葉小鸞的《看花》詞中汲取過營養,從葬花惜春的黛玉身上我們不難看出小鸞的影子,而書中林黛玉的《葬花辭》與諸名媛的《詠花》詩,都襲用了《看花》里的詞句。


五、葉紹袁


而葉紹袁(1589——1648)則是葉家的家長,能詩善文的兒女和這位也是文才甚高的慈父的哺育是分不開的。他的經歷在幼時與小鸞有些類似,襁褓時即為吳江袁黃(字了凡)養子,十歲方還歸葉氏,故取名“紹袁”(字仲召,號天寥子)。袁黃家是實實在在的衣冠纓組之家,袁黃父袁仁(1479——1546)即是有名的大名士,以文學見稱,可惜在51歲時,因與人合作《竹林鄉試錄》,諷刺科舉考試不公,為地方官所究,懼而焚所著書稿,以至他年輕時創作的大部文章都佚失了,就這樣,也還存有《一螺集》八卷,《毛詩或問》、《韻府群玉補正》四十卷。書香門第傳到袁黃(1533——1606),卻也未墜家聲。袁黃字了凡,曾在南京國子監做太學生,也寫過揭露黑暗現實的《蘇州府賦役議》,到了1588年,終究做了寶坻縣的縣太爺。1592年日本侵略朝鮮,袁黃又以兵部職方司主事職在朝鮮參贊軍務,但次年即被追究在寶坻縣庇民甫稅事被革職還鄉,遂以著述為能事,以著名的《袁了凡先生批注通綱鑒目》享明清數百年大名。其書是一部家喻戶曉的中國通俗歷史著作,不知幫助多少人認識了中華的歷史,直到民國還不斷翻印;而其文集著述則不顯。
葉紹袁從小為袁家螟蛉子,從袁家接受了初步的文化熏陶,袁黃去世后他雖歸返葉家,但一直受袁家資助,接受教育,并與袁黃的兒子袁儼(?—一1627)一起在汾湖讀書,直到他自己能職掌門戶。葉紹袁把自己的一肚子學問都傳授給了他的兒女,在對兒女的教育上,他是沒有男女畛域之別的,不象封建社會的士大夫,只重視兒子,不重視女兒,以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他甚至還收過女弟子,天啟三年(1623),著名的女詩人,同里的周慧貞(1607——1631))曾拜在他門下學詩。從這位早逝的女詩人的留下的兩卷《周挹芬詩集》中,不難看出葉紹袁的影響。
葉紹袁是天啟乙丑進士,也曾出仕,但做的大都是教職,天啟七年(1627)任南京武學教授,復改北京國子監助教,進京第三年做到工部的虞衡司主事,但隨即解職還鄉。從此與沈家的沈自繼、沈自然、周家的周永年結詩酒之交,終日流連山水,直到迎來明末天下大亂。
清兵南下前,雖北方處處兵焚,國已不國,但江南還是片樂土,弘光小朝廷曾任命葉紹袁擔任禮部郎中。大詩人宋琬亦曾為躲避山東的戰亂,來到葉紹袁家避難。惜好景不長,弘光元年(1645)清廷派多鐸王爺率軍南下,江南土崩瓦解。滿懷民族氣節的葉紹袁,不肯做異族順民,但他又只不過是個普通的讀書人,一個只知道交稅納糧的士紳,想反抗卻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敢學他那當了復社積極分子、又在抗清斗爭雙雙獻出生命的表弟沈自炳、沈自駉,只好學他的表兄沈自繼,率葉世侗等在世的三個兒子,去杭州落發出家為僧,受盡顛沛流離的逃難之苦。此后他一度與楊廷樞、沈自繼、顧咸正等老詩友遁居鄧尉避兵,以后的日子里,他忽而流浪到余杭,忽而飄落在平湖,直到他于順治五年(1648)去世,一直未能再返回吳江故里,也從未屈從占領了錦繡江南的異族統治者,以棱棱風骨一腔正氣,最終以前朝遺民的身份,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旅。可惜的是,他嘔心瀝血撰寫的詩文集《遷聊集》今已佚亡,他人生中最后幾年苦難中的心路歷程,我們已不可知。他的一些零散詞作被一些選本收錄,盡管如此,清康熙時蔣景祁在他所編定的《瑤華集》中,把他列為僅次于錢謙益的江南第二大詞人,葉紹袁除了堅持民族氣節外,不過是位平凡而又平凡,到時按規矩輸捐納糧的鄉紳,他從未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只不過是個踏踏實實地讀書達禮,認認真真地教子延孫的舊式士大夫,但他卻把知識、智慧傳給了第二、第三代,使文化的血胤得以在動亂中正常延續,不墜家聲,培育了葉家兩代詩人、文學家。


六、葉小紈


葉紹袁的三個女兒葉紈紈(1610——1632)、葉小紈、葉小鸞均以文學見長,葉小紈(1613——1655后)。字蕙綢,葉紹袁、沈宜修之次女,嫁與表兄諸生沈永禎為妻。她自幼端慧,與姊紈紈(字昭齊,著有詩詞集《芳雪軒遺稿》一卷)、妹小鸞常以詩詞倡和。后小鸞、紈紈于一年內相繼夭歿,她傷痛之余,作戲劇《鴛鴦夢》以寄意,古往今來,女性寫雜劇者甚少,因此葉小紈的這一作品頗值得注意。而今天個別評論家,在評論《鴛鴦夢》時,誤把明末蘇州無名氏所作傳奇《鴛鴦夢》以為是小紈有之作,實乃張冠李戴,實因王士祿所作《宮閨氏籍藝文考略》“葉小紈”條中有“又作《鴛鴦夢》傳奇”一句衍化而來,誤以為葉小紈所著為傳奇,正好又流傳下一部明末也是蘇州人作的《鴛鴦夢》傳奇,未檢原書,以至以訛傳訛。而傅惜華之《明代雜劇全目》未及收錄葉小紈的《鴛鴦夢》雜劇,可謂掛萬漏一。傳奇《鴛鴦夢》題“采芝客”著,是一個才子佳人式的曲折愛情故事,主人公秦璧、崔嬌蓮男女俱在夢中相會,故名《鴛鴦夢》。而葉小紈的雜劇《鴛鴦夢》,實則正名為《三仙子吟賞鳳凰臺,呂真人點破鴛鴦夢》。劇中講述的是蕙百芳、昭繤成、瓊龍雕三個異性朋友的故事。劇中昭繤成年23、蕙百芳年20、瓊龍雕年17,與葉氏三姊妹的年齡相符,三劇中人之姓名,也與葉氏三姊妹之號相合(紈紈字昭齊、小紈字蕙綢、小鸞字瓊章)。這是出仙佛戲,作者借劇中情節,抒發了她失去骨肉至親的傷痛。作者自況的蕙百芳夢見池中一朵并蒂蓮花被狂風吹折、一雙鴛鴦也被驚飛,醒后游于鳳凰臺,遇昭繤成、瓊龍雕二人,飲酒賦詩,相互傾慕,結為異性兄弟。第二年中秋夜,夜雨空階,秋燈瞳瞳,蕙百芳苦思二友不得相見,凄涼中,倍感思念之情。但昱日清晨,就有僮仆來報昨夜瓊龍雕病亡,蕙百芳趕忙去吊唁,撫棺痛哭之際,家僮又傳來昭繤成的噩耗,這更是雪上加霜。從此,蕙百芳了悟生死之不常,云游四海,求道訪真,終因工夫不負有心人,在終南山下得呂祖點化,方知他與昭、瓊二人,本是王母娘娘的三個侍女,因塵緣未斷,被貶下界歷劫。從此他反性修真,復與昭、瓊相聚,同致瑤池為西王母獻壽。全劇沉痛悱惻,處處是真情的流露,如寫蕙百芳中秋夜思念親人:


“本待學翻書釋悶消寒漏,卻教吾對景無言憶舊游。則被那鐵馬兒聲嘶斗,怪殺啼蛩四壁瞅,一盞寒燈兀自留。香霧蒙蒙籠畫幬,玉漏迢迢二更侯,一夜西風已涼透。細雨絲絲入九重,蕉柳蕭蕭不奈秋。我可也腸斷還從春去后,那其間更比這往日的凄涼今最陡。”


思念之情,動態的形象描寫,呼之欲出。但全劇以受仙佛點化為解脫,雖體現了葉小紈對逝去的姊妹的一片真情與良好祝愿,卻是未能免俗。戲曲大師吳梅評論這出戲是:“寄情棣萼,詞亦楚楚,惟筆力略孱弱,一望而知為女子翰墨,第頗工雅。”
在此順便討論一下葉小鸞與葉紈紈姊妹去世先后的問題,許多評論者如譚正璧先生(《中國女性文學史話》)等,都以為紈紈先死,小鸞后死,因為小鸞集中有《哭姊》詩:


“云散遙天鎖碧岑,人間無路月沉沉。可憐寒食梨花夜,依舊春風小院深。”


其實葉小鸞應該是先于其姐而亡。偶翻《蘇州府志》中有沈宜修為周慧貞《周挹芬詩集》作的序,其中說:“余諸弱息,自小時亦即學為詩,季女瓊章才色并茂,德容兼備。壬申,年十七,遽有隕珠之痛。悲悼未幾,又亡長女,亦止二十有三。”而小鸞先亡,紈紈繼逝,亦符合《鴛鴦夢》中對小鸞、紈紈的化身,瓊龍雕與昭繤成相繼辭世過程的描寫,難道母親會記錯孩子去世的時間嗎?難道葉小紈會弄錯姊妹離世的先后嗎?否認這樣的證據,未免不合情理。而葉小鸞的《返生香》是她的父親在她去世不久的哀痛中為她編定的,一般不會弄錯是否屬于女兒的作品。而這樣的矛盾將如何解釋?以前我是贊同譚正璧諸先生的論斷的,以為葉小紈和她的母親都在撒謊,她們有意隱瞞了葉小鸞死亡的真實時間,是為了隱瞞葉小鸞死亡原因的真相,并視為是我獨創的葉小鸞自殺說的有力證據。但仔細想來,葉小鸞之死在當時是件頗為轟動的大事,早在悠悠人口,改變小鸞與紈紈死亡的先后時間,對隱瞞葉小鸞死亡的真相,起不了什么太大效用,弄不好還有欲蓋彌彰的壞處;特別是葉小紈的《鴛鴦夢》是寫給自己排遣,寄托對已亡姊妹的骨肉之情的,未必想到要外傳公之于眾,這樣作殊無必要。后來,才發現,小紈有一妹,于1641年出嫁,小紈稱之“五妹小繁”因此葉紹袁應該是有五個女兒,小鸞上邊,還應有一位姐姐,但因為是庶出或早死,所以沈宜修稱小鸞為“季女”,小鸞的《哭姊》詩實際是寫于寒食節祭奠這位早亡的姐姐,希望姐姐的亡靈能來享受血食的即景之作,與能詩善書法的葉紈紈無關。
日前又偶得一證:清康熙二棄草堂刊一卷本沈宜修《繡垂館遺稿》前有沈宜修的哥哥沈自繼寫的一篇序,末署“崇禎丙子八月中秋日云棲弟子一行道人大榮漫題于谷響齋”,其中談及沈紈紈是:“昭齊具相端妍,金輝玉潤,年三歲,便讀《長恨歌》,不四五遍,即能朗誦。十三四歲學為詩詞,同母步李滄溟《秋日八詠》韻,則清新俊逸,儼然一代詩史。……但歸袁七載,每多動忍,眉案空嗟,熊蟱夢香。心悄悄于郁境愁鄉,雖歸寧暫寄,母子弟妹,語笑怡怡,正復情矯神傷,無言心痛,但思絕俗逃虛,尋松問石,覺大塊勞生,蘧然欲醒,正作瓊章催樁詩罷,而訃音且至。以合璧忽分,彩云乍散。追魂天谷,奪魄大淵,向日矯矯,遂不能支矣。”在葉小鸞死后“不七十日昭齊物化”。如上所述,應是小鸞先暴死,紈紈婚后不如意,每懷郁郁,養成暗疾,因驚痛妹妹之死,病情加重而亡。
葉小紈亦善詩詞,有詩集《存余草》傳世,存詩81首,詞7闋,雖數量不多,但“情辭黯淡,過于姊妹二人”(《吳江縣志》卷34)。下面我們看一下有名的《臨江仙.經東園故居》:


“舊日園林殘夢里,空庭閑步徘徊。雨乾新綠遍蒼苔。落花驚鳥去,飛絮滾愁來。  探得春回春已暮,枝頭累累青梅。年光一瞬最堪哀。浮云隨逝水,殘照上荒臺。”
  

東園,是葉小紈娘家的后花園。葉小紈1631年嫁給表兄沈永禎,離開了融融和樂的大家庭——東園。此后東園內敗亡相繼。1632年,她正要出嫁的妹妹小鸞與嫁給袁了凡孫子的大姐紈紈先后俱死 ;1635年其母沈宜修、二兄、八弟、祖母馮氏俱喪,已下聘之二嫂亦殉節死 ;1641年五妹小繁嫁人,1643年五弟卒,故園冷落下來。而到了弘光元年(1645),清兵占領江南,其父葉紹袁率葉世侗等余下的三個兒子,去杭州出家為僧,曾經充滿了和睦、喧囂和歡樂的東園徹底沉寂了,一個世代傳承的書香門第之家沈寂了下來。此詩是作者離開家鄉,輾轉漂泊十余年后,重經故居東園所作。
在詞中,葉小紈又回到了她闊別了十余年的東園。這十余年里,她隨丈夫漂泊一方,曾經充滿了她童年歡樂與家庭幸福的東園,不止一次在她破碎的夢境里出現。她信步在空空的庭院里踱來踱去,雨早就干了,而院中卻還青苔遍地,渺無人跡,觸景生情,悲從中來,東園里靜靜的,連落花著地的聲音也會驚擾飛鳥,地上的柳絮久無人驚擾,現在,隨著她徘徊的腳步,一團團、一堆堆浮地滾起。她來到空寂的故居,原是想“探得春回”,想一見舊日的家人,尋覓殘存之故物,追念昔日閨中之悲歡。可惜的是“春已暮”,春歸無覓處,只見枝頭掛滿了累累酸澀的青梅。她自己也已不是初為人婦,而是早為人母了。她不由得為這飛逝的流年感到極大的傷感。時光就像瞬息變幻的浮云,好似奔騰東去的流水,無法把它抓住,不能喝令它停止或倒流,往事已難追。夕陽早就慢慢落下了,葉小紈還佇立在荒涼破敗、寂靜無人的東園里,回憶著早年的歡樂,久久不肯離去。作者把她憑吊故園的經歷完完整整地記錄了下來,借助對荒涼岑寂的東園景物的敘寫,幽麗的造境,含蓄婉轉地抒寫了她心中的人世滄桑、聚散無憑、家破國亂、年華已逝等無窮悲哀。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珍藏著一份對童年的美好回憶,都有一份對失去歲月的懷念之情,,因此,葉小紈那故園之思的綿綿長恨,那舊地重游的滿腹悲酸,很容易引發讀者的懷舊之情,因而產生強烈的共鳴。致使這首詞成了詞史上傳寫不衰的佳作。
葉小紈有女名沈樹榮,字樹嘉,亦工詩詞。嫁與葉世侗的兒子、表兄葉舒胤為婦,有《月波詞》、《希謝稿》。這一對小夫妻二人又是以詩詞為世所稱,真可謂詩詞傳家了。


七、葉燮


葉燮(1627——1703)字星期,號巳畦,是葉紹袁最小的兒子,這又是一位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占有一定地位的人物。葉燮童年時就很聰明,四歲時葉紹袁教他背《楚辭》,他即時就能背誦,國變后的一段時期內,他曾隨父親四處流亡。葉燮于康熙九年(1670)中了進士,康熙十四年任寶應縣知縣,時當吳三桂叛清,寶應地處大運河的要沖,政務煩雜,但他都處理得有條不紊,表現了他的管理才能。但因他太梗直,不能見容于上司,兩年后即被罷官。從此他絕意仕進,浪游名山大川為樂。后來他返回江南,定居于吳縣的橫山,教授生徒,并與鄰近聚集生徒的汪琬大打筆墨官司。晚年則寄居僧寺,貧困終老。
葉燮的著作有《巳畦集》三十卷,其中最有價值的是他的詩論,其《原詩》內外篇四卷,對詩歌正變與興衰的原因與詩歌創作都有很詳細的論述,構成了自己完整的詩歌藝術理論體系。因為他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大人物,對他的詩歌理論,大家論述的實在太多了,我不愿再占篇幅去詳細解說了,但平心而論,葉燮的詩論在康雍時期能夠盛行,也與他曾收過兩個卓有成就的學生,賴門徒竭力給他鼓吹是分不開的。一是清中葉的大詩人沈德潛,沈德潛是天子近臣,曾經為乾隆捉刀,盛時天下無詩不說沈,沈氏在其流傳極廣的《說詩啐語》中大量稱引了葉燮的詩論,贊嘆不置,同樣做的還有薛雪,他在《一瓢詩話》中也大贊大引老師的詩歌理論思想,使得葉燮在當時的詩壇上成了遠不可及的巨人。
葉燮的直系子孫沒有成大氣候的,但他的子侄輩在當時文壇上可以說說道道的還大有人在,他們是葉舒胤(字學山,1631——1694以后),留下《葉學山詩集》十卷;葉舒崇(字元禮,1638——1678),留下《于京集》一卷、《謝齋詞》一卷;葉舒璐(字鏡弘,1663——1723以后)留下《分于詩抄》四卷。而葉氏的再下一輩,則不再有什么著名的文人了。葉燮的孫子葉啟祥,被沈德潛吹捧為“以能古文名”(沈德潛《葉先生燮傳》),但他在功名上只不過是個縣學生,也未見有文章傳世。“君子之澤”,終于“五世而斬”了。



B、興 衰 論

這個題目下我們要闡述的是以沈、葉二家族為主體的這個文學群落的成長發展衰落的過程與原因。我們所謂的“興”,既不是那些家族史上敘述慣了的駟馬高車、冠帶輕裘,前有衙役鳴鑼喝道,后有豪仆一呼百應,家族中出了幾個位極人臣的家族興旺發達時代;也不是家有明珠萬斛,阡陌綿延數十里,樓臺遙遙相望的繁盛。雖然沈、葉兩家的族譜上,都是把自己的先人歸結到某某二千石身上,其實那些老黃歷正如司馬遷所說的:“薦紳先生難言之。”縱觀他們族譜中那些實實在在的有名有姓的先人,都不過是些種地的百姓,一言蔽之,他們從粵自鴻蒙就只不過是江南的土著,隨著子孫繁衍漸成大姓。因此,嚴格來講,沈、葉二家并無所謂“興”,一朝躍登龍門的狀元郎與拼殺疆場博得封妻蔭子的將軍都與他們無緣——雖然他們的子弟都在朝著這一方向努力。我們所談的“興”,不過是他們的世系傳至明末,由于社會發展及本身的機緣,使他們在幾代人中撒下的文學的種子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形成沈氏一族以曲劇崛起,葉氏諸秀以詩詞稱世的局面,涌現出了十來位在中國文學史上卓有建樹的文學家,使他們的名字與家族的榮光萬古長存。
象明清之際江南吳家與葉家這樣世代聯姻,又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延續幾代都有人在文壇上處于能拔頭籌的地位的世家,在中國文學史上是罕見的。可與之相提并論的只有六朝時的王、謝兩家。但王謝二家卻是因其政治地位、數代職掌了中央政府的權利,身處外族入侵、久經戰亂的歷史背景,依靠“王與馬共天下”的特殊歷史環境,才得以使家族的文化傳統延續了下來,使王謝的家族文化現象,成為當時中國文化的代表。但因其受政治制約太甚,以至他們的人生受政治的強烈影響,偉大的山水詩人謝靈運未得善終,謝朓進退失據屈死獄中,王褒羈留北國甘為敵國臣子,都是他們直接參與國家政治斗爭的結果。若說王謝子弟是文學家,毋寧說他們都是政治家。他們把政治目的放在文學之前,他們對文學的態度,雖然也是為抒寫性情,但把文學的功利性看得比較重,在許多場合里,文學,只是他們進行政治斗爭的工具。詩文優劣的評判,是看誰能寫出貼切的勸進表、粉飾天下太平的雅歌與制、誥類應用文。而在政治中樞的權利一旦失去,龐大的王謝家族就立即走向沒落,隋統一中國以后,王謝家族就迅速地泯沒無聞了,也未能在文學上再有什么建樹。
而明代的沈、葉家族,生活的地理位置雖也在杏花、春雨的江南,但他們前輩數代身處太平盛世,在政治上出人頭地,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兼善天下,博得青史留名,雖然也是他們的理想,但因自身條件與所處環境所限,他們往往只能做做地方鄉紳。沈珫是他們中間官做得最大的,但也不過是從三品的按察副使,而且時間很短暫。他們不過是些普通人,在朝沒有強大的政治勢力做靠山,在野不曾有前輩留下的封妻蔭子的功名,只是孜孜不倦的一年復一年、一代復一代的讀書、寫作、過普通人那樣的生活,在作品中說普通人心中想說的話,他們對文學的感受,是純抒寫心靈和個人感受的,往往更能感動人。雖然他們的文章中也有一些“頌圣”之類的文字,但那不過是“擬作”,是普通讀書人對政治憧憬的狂熱。他們知道,只有文學才能使他們萬世流芳。因此,文學在他們心目中,才是真正的經國大業。而正因如此,沈、葉家族的代代有賢才,才更是難能可貴。
沈、葉家族文學“興盛”的形成,首先是明中期以后江南繁榮的經濟為他們創造了得天獨厚的條件。明代江南不象北方那樣,時刻要戒備長城外那些迅風般隨來即去的少數民族的侵襲 ;也不象黃淮、關中那樣時受水、旱、蝗三種自然災害之威脅,與農業高產有直接關系的水利設施也興修得較為完全,使經濟得以長期穩定發展,從農耕到蠶桑在當時的中國都是首屈一指,時稱富庶甲天下。江南的米價長期處于穩定狀態,從正德到萬歷,一直是每石米折銀五錢,北方農民聊以度饑的蕎麥,在這里竟不知為何物。明后期江南手工業的興盛,社會分工的加細,不止是改變了一定的階級關系,也造成了無數城鎮的繁榮。明代蘇州絲織業聞名全國,沈、葉家族所在的吳江縣,其縣治所在盛澤鎮,由于“市出綿綾”,正處于水、旱路交通要道的匯集點,由明初五、六十戶的水鄉小村發展成由五萬人口的大市鎮;黃溪鎮則織工密集,每天聚于長春、泰興二橋,以備帳房或機戶臨時雇傭(乾隆《吳江縣志》卷4《鎮市村》),是被后代史學家論證不已的“資本主義萌芽”;小商埠“青陽場”發展到清末,竟成了《馬關條約》中列強強迫中國開放的四商埠之一。馮夢龍在《醒世恒言》中描寫盛澤鎮工商業繁榮說:“絡緯機杼之聲通宵徹夜,那市上兩岸綢絲牙行有千百余家。遠近村坊織成綢布,具到此市上販賣。”可見一斑。
在連續數世的繁榮發展中,沈、葉二家族的文學素質脫穎而出,他們都住在松陵鎮里,實際是脫離了農業生產的地主階級。他們許多人失去了土地,處于向市民階級轉化的過程中。他們的出路第一當然是為官為宦,這就決定了他們對文化傳統、對讀書的重視。而他們的第二出路則是為商為賈,在這方面,他們既然能在市鎮生活中占一席之地,就已經說明他們已經是在這方面的成功者了。在當時由于受到工商業繁榮和所得利潤的刺激,許多比較有識見的地主階級兼營工商業,明末張翰在《松窗夢語》中說,他的祖先本來是有自己的田地、自己酤酒為業的小地主兼小商人,不幸成化間遭逢水災而家產蕩盡,淪為赤貧。幸得白銀一錠,“購機一張,織諸色紓帛,備極精工,每下一機,人爭鬻之。計獲利當五之一。積兩旬復贈一機,后增至二十余,商賈所貨者,常滿戶外,尚不能應。自是家業大饒,后四祖繼業,各富至數萬金。”沈、葉兩家族應該也是經歷過與之相似的資本積累過程,傳到我們所說的這幾代上,已經是不愁衣食,實實在在的社會有閑階級。掌握著如此的一筆財富,使得他們能夠不用去考慮衣食之需,而是去做自己想做與能做的事。這個階層所積累的財富,除有一部分是用于再生產與購買土地外,另有一些是囤積起來以備不時之需,余則投入了消費領域。由于這些人還是在轉化過程中,他們與后來形成的商人階級還是有很大區別。他們不同于后世的徽商與揚州的“鹽呆子”,死心塌地世世做將本求利的事業;“學而優則仕”的概念還深深刻印在他們的腦海中,雖然他們的成功來自對土地與工商業的經營,而他們卻又鄙視“阿堵物”,他們千方百計督促子弟讀書上進,迅速成為統治階級的一員,自己則往往以文化的傳承者自任、以風雅自命,往往有較高的文化素養與藝術欣賞力,在家中養戲班與修造園林成了這個階層的普遍愛好。這就大大促進了對文學藝術的需求,也促進了文學水準的普遍提高,沈、葉諸人,應該被視做那個時代中、那個轉變中的階級的佼佼者。(翦伯贊在《中國史綱要》中,把他們總稱作“官僚地主階級”,我感覺無法認同,雖然他們之中也有一些如徐階、高拱、董其昌之流符合官僚地主標準的人,但其絕大多數還是處于從普通地主階級向市民階級、商人、大地主的轉化過程中,是明后期江南社會財富急劇膨脹的受益者,他們及子弟所擔任的中小官吏,對其家庭財富的創造往往無法構成決定性影響。他們是“仕宦人家”,而非“官宦人家”。)
對下一代出色的教育,是沈、葉二家文學傳統數代興盛、歷久不衰的保證。文學這個東西既靠個人努力、后天教育也要靠天分,是很難遺傳給下一代的。杜甫的子孫做了農民,窮困到無力使杜甫的靈柩歸葬老家;李白的子孫則近乎是白癡。某家族某一時出了一位甚至數位文學天才的事在歷史上并不多,讓人們津津樂道的三蘇父子,已屬鳳毛麟角,更何況數代都有文學名人出世呢?由此可見江南沈、葉二家所取得的成績是多么不容易。舔犢情深是人類共有的本性之一,每個人都把自己對未來的希望、自己今生今世沒有完成的夢想寄托在子女身上,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成大器。杜甫甚至認為“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他要孩子“熟讀文選理,休覓彩衣輕”(《宗武生日》),拳拳之心,令人感動,但宗武卻未能學會使用這一利器,期望與現實是往往難一致的。相比較來看沈、葉二家對子女的教育無疑是成功的,這首先歸功于他們身處一個和平、安定的時代,家境又比較富庶,使他們不必日日為柴米油鹽擔心,可以把全身心精力投入的他們喜歡做和認為值得做的事,而杜甫的宗武也應該是個聰明孩子,但卻不幸生在亂世,杜詩中雖也有老杜課子讀書的記載,但更多的時間里,杜甫卻是讓宗武陪著他去采藥、去打棗,為了生存而奔波,這樣的環境很容易讓孩子放棄學業,尤其是像文學那樣既要下苦功,又一時很難換碗飽飯的事情,因此,杜甫未把宗武培養成詩人是在所難免的了。
其次,教育者的水準、氣質、修養與投入程度決定了受教育者的未來所能達到的水準。李白嗜酒如命且好交游,這雖被一些論者認為是對黑暗現實的“反抗”,但一個整日昏昏沉沉、四處應酬的父親,能有多少時間與精力放在教育他的子女身上?以至有些論者把天才的后代李伯禽不再是天才,認為是酒精中毒毀滅了遺傳優秀因子的結果,從事實推斷,此說不無見地。而在沈、葉二家中,如葉紹袁自己是個愛好自由生活情趣豐富甚至不愿做官的人,他把身心精力都投入到對子女的教育上來,他們夫婦的思想也甚為開放,在教育子女上毫不僵化與因循成規。有一則故事說:和凝曾有詞句“春思翻教阿母疑”沈宜修在為孩子解釋這首詞時卻說:“余以為破瓜之年,亦何須疑,直是當信耳。”只有不屈從前人有自己見地的教育者,才能培養出能不同凡響的人才,這也就是三家村老學究勤勤懇懇一生卻是終無所獲的原因。——當然這也與受教育者本人的天分與努力成果是分不開的。
有一個能互相交流的文學氛圍,是沈、葉兩家眾多文學才人出現的重要外界因素。沈、葉兩家不僅世代為文,而且有一個良好的環境能互相交流、相互促進,這使得他們在學習為文時能事半功倍,容易有所進益。葉紹袁和他的兒子們與沈家、袁家的男兒輩一起讀書、作文、游山觀景,促進了他們之間文學水準的提高。崇禎九年(1636)夏天,葉紹袁、沈自繼、沈自然、周永年等犯暑游天目山,一起創作不少佳作,許多年以后,他們回憶起這次行千里路、做千首詩的經歷,還是頗有感觸。沈自晉主纂的《南詞新譜》,則是沈家兄弟子侄近十人共同切磋的結果,其書中掛名者就有沈自誕、沈自東、沈自籍、沈自友、沈永煙、沈永喬。就連葉、沈二家的婦女們,也是相互切磋文學技藝,互相作文作詩相和,一起評騭為文高下。古人云,鄭玄的婢女亦通詩書,而在沈、葉這樣的文學家庭中也是如此。葉小鸞有婢女名隨春,聰慧能詩,曾作《浣溪紗》詞,甚為高妙,結果葉紈紈、小紈、小鸞、沈宜修都作了和詞,葉紹袁甚至寫了兩首和詞(見葉紹袁《治史》)。在這樣的環境下,文學修養能得不到提高嗎?“教學相長”,絕非虛言。
同時明末江南文社盛行,不僅有復社、幾社這樣的大型文學團體呼朋引類,那些小的文學社團則是數不勝數,弄得現在人還全鬧不明白,沈、葉二家子弟也參加了這些文學社團,在作詩為文上也應取得不少進益。
沈、葉家族文學之興盛期的一個最大特點,是在沈、葉家族中的文學創造者中,女性作家大量涌現,而且從質量到數量上都超過男性作者,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現象。說對葉家,我們說得夠多了,而在沈家,有詩文或文學作品集傳世的還有沈璟的女兒沈靜專(有《適適草》一卷、《頌古》一卷、《郁華樓草》一卷),沈自友的女兒沈淑女(有《繡香閣集》已佚,《林下詞選》中收有她的作品二首),沈自炳的女兒、葉紹袁第三個兒子葉世傛的妻子沈憲英(有《惠思遺稿》一卷)與她的妹妹沈華蔓(有《端容遺稿》一卷)沈君庸的妻子張倩倩、李玉照(有《無垢吟》一卷)等。
關于中國的女作家,我們可以舉出從春秋時代的許穆夫人、漢代的班昭等等等等,但說句實在話,在明代以前的詩詞領域,能夠流傳下作者姓氏的,除了寥寥幾位如李易安、管夫人等極少數大家閨秀與個別帝王的怨妃外,絕大多數是妓女。這與古代婦女地位低下有直接關系。在當時的男人看來,依附于男人的女性去舞文弄墨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們欣賞女性的詩文總是出于男性的狹隘眼光,是獵奇性質的,受封建禮教的影響,古人認為閨閣文字,不能流傳于外,這使得許多才女的作品得不到保存,也談不上流傳后世了。反是那些能參與社會交際活動的歌姬舞女,能使自己的文字有更多的男人欣賞、得到男人認同的機會,不知那個男人出于好奇,忽然對這類文字有了興趣,記錄進筆記、詩話甚至某些詩詞選本中,雖多只是一兩首詩詞,但總算能在男人的世界里為女人奪得一塊地盤兒了,前人的所謂“巾幗不讓須眉”,其實不過如此。
至于前代婦女能出自己的作品集,似乎是鳳毛麟角。今人都說李清照的詩文集《漱玉集》原本早已佚亡,是中華文化的一大損失云云。其實李清照生前根本就沒有出版過(也沒有能力出版)她的個人文集,她的作品在她生前就已大量遺佚。《宋史藝文志》說得很清楚:“后人集易安所作,為文七卷、詞六卷,行于世。”而就連這個后人纂集的本子不久還讓它佚亡掉了,今天看到的李清照的《漱玉集》是明末毛晉又從筆記、詞選中搜集出來的,只有薄薄的一卷不滿三十首,而且搜集時似乎只顧了獵奇賣錢,整理得很不用心,李清照的作品散見于各家雜記詩話總集中的還有很多。幾百年過去了,今人謝無量下下工夫竟又集佚了幾十首詩文!由此可見舊時男人對女性文學的態度。能書善畫的管道升也不過是靠了與有名氣的丈夫趙孟頫的關系,留下了幾首有本事的詩,而靠書法真跡流傳至今的一篇家書與圖畫上的一首題竹詩,則完全是偶然了。今天看看趙孟頫那一大厚摞《松雪齋文集》,想一想詩文毫不遜于他的管道升如今卻只剩下個別零句殘簡,不能不為舊日婦女地位的低下嘆口氣。
這種狀況在明代開始有了改變,富庶的江南成了全國文化最發達的地區,而從王陽明開始,各種新的思潮不斷涌現。人的自我意識開始得到承認,許多文人突破了舊禮教的束縛,對社會、對宇宙開始有了新的思考。當時雖然還談不上什么婦女解放,但彼時文人中一些思想先進分子對婦女的態度已經起了變化,他們不再只把婦女看成玩物,而是真切地去同情她們、理解她們,明代的士大夫則以讓自己的女兒讀書識字為時尚。本文開頭所引沈君庸的詞實際就是這種思潮的代表。而當時婦女本身自我意識也在覺醒,她們不甘心一生一世做男性的附庸、男人的傀儡,她們要宣泄自己的情感,記錄由她們那特殊的角度對這個世界的認識,而經濟的富裕又為她們從生活上提供了能安心讀書作文的保障,這就是明代后期出現了大量女性文學作品的原因。沈、葉諸家那些靈秀的女性,不過是順應了這一歷史潮流的弄潮兒,她們的成功之處,除了必要的文學修養外,開始自覺去觀察、把握社會人生的脈絡,往往是能以小見大,用自己的人生體驗,抒發自己的感情,并能達到與社會精神、人類精神相契合的地步,以此贏得廣大讀者,贏得不朽之名。
更值得大書特書的是,崇禎九年(1636)年前后,葉紹袁編纂了《午夢堂全集》,在這部詩文集中,他把他妻女們的作品與他的文章編在一起,這不能不說是文藝思想的一個突破,可以認為是女性能夠真正擁有自己文集的發軔,就提高婦女地位而言,怎樣評價這部書都不過分。
總之,在明后期,沈氏一族以曲劇崛起,葉氏諸秀以詩詞稱世,盛極一時。但正如《紅樓夢》所云:“沒有千里不散的筵席。”由盛至衰是歷史不可抗拒的規律。就在葉紹袁家正為接連不斷的家難而呼天吁地的時候,一場社會的災難也已經降臨了,北方連年不斷的戰亂、饑荒,終于導致了明王朝的覆滅。匆猝建立起來的江南小朝廷,視北方的糜爛為不見,依舊在歌舞升平中耗損時光。清兵大軍南下,破江南如入無人之境,軍隊垮了,官吏或跑或降,只有那些熟讀了圣賢之書,背透了“華夷之辨”,以民族精神的支柱自命的士紳們,在采取各種形式,動員社會上的各種力量,對異族入侵做著抵抗。在沈、葉兩家族中最值得大大表彰的是沈自炳、沈自駉兄弟,他們作為沈家最早的復社成員(于崇禎二年入復社),先是去蘇松安撫使祁彪佳處參加江防工作,任外參謀;祁彪佳被昏君免職,他們先與祁彪佳一起離職,繼而又跑到揚州,做了抗清民族英雄史可法的幕僚,在揚州城破的前數日,史可法出于對兩位青年士子的愛護,強令他們返回家鄉,清兵渡江后,他們又參加了復社戰友吳易組織的太湖抗清義軍,直至兵敗雙雙自盡,為抵御異族侵略流盡了最后一滴血。其余的人,沈自晉放棄學籍,避兵深山,隱居務農,沈自繼出家為僧,其他人也在逃難中。而葉家呢,則是葉紹袁為反抗清廷的剃發令,帶領還活在世上的三個兒子出家做了和尚,完全拋棄了家業。
江南連續數年的戰亂,顛沛流離的生活,使他們不再有填詞做賦的雅興,就是寫出來的作品也一時找不到出版的機會,老一代人才迅速凋零,而新一代人才又在困苦生活中掙扎,文化遭到嚴重摧殘。當時物價不斷上漲,葉紹袁在《啟禎紀聞錄》中說:“自去歲(指1645年)閏六月變起,城閉月余,米價雖不甚昂,而薪則等于桂矣。乃是歲四月中因麥薄收,米月踴貴,自一兩八錢頓增至二兩六錢。”“是歲斗米至千三四百文,較舊年變亂時價反倍。麥價每升六、七十文,蠶豆每升百文。民生日艱,良可嘆也。然錢價每千易銀二錢,賤已極矣。”在明中葉以后,江南那些出于交通道路匯交點并擁有特種手工業的小村落,依靠商業繁榮成了市鎮,而清軍南下后,由于戰亂,與購買力萎縮,這些市鎮的手工業生產停了擺,又因處于交通要道,這些市鎮反成了駐軍、打仗的必經之地,百姓生活較一般地區更為痛苦,而沈、葉兩家都居住在這樣的一個市鎮里,屢經兵焚,因而在戰亂中付出了更高的代價。更由于江南民眾對清軍入侵的反抗,清廷占據了江南后采取了懲罰性的高稅收政策,就像陳鴻、陳邦賢在《清初莆變小乘》(見《清史資料》第一集109頁)記錄的江南民謠:“國賦三斗民一斗,屠牛那不勝栽禾?”大量的中、小地主破產,勞動人民賣兒賣女,逃往他鄉,葉燮《竹枝詞》有“一百青錢沽一婢”的記載(見乾隆《吳江縣志》),大量人口流失,許多土地成了無主地,從《吳江縣志》來看,吳江的實在人丁數,從明后期的十七世紀初到十九世紀初(嘉慶15年(1810)),一直維持在29萬上下,不見增長。清初統治者在江南屢興大獄,奏銷案、明史獄,禁結社,狠狠打擊了膽敢對異族暴君不太敬畏的江南士紳地主階層,只準他們老老實實讀圣賢書、走科舉路、作新朝統治者的馴服奴才,在一時期內,簡直剝奪了他們自由發表議論、自由讀書著說的權利。幾百年后出身江南的龔自珍還感慨地說:“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專為稻粱謀”,可見這一慘痛的歷史在江南知識分子心中積淀之深。其結果是:在一起讀書作文的風氣消失了,士紳地主階層的獨立思想意識人格也已經消失,一部分甘心做異族走狗,逐漸重新回到政治舞臺,一部分則蛻變成商賈和手工業主,而其大多數則重返鄉村,重回土地,老老實實做土財主去了,舊日的文化素質,在他們哪一部分人身上也得不到體現和光大。
轟轟烈烈的民族斗爭沉寂后,沈家的沈自繼順治七年(1650)充清貢生,沈自南順治十二年(1655)去北京應清會試,康熙九年(1670)葉燮中進士,康熙十五年(1676)葉舒崇去北京應清會試。他們之與清廷合作,并不意味著他們背叛了父兄的事業,而是在新的條件下的一種生存追求。但他們都沒能在統治階級中站住腳,都只好一邊去“獨立蒼茫”了(葉燮被劾落職歸家所筑室名)。此時沈、葉家族的衰敗則早成定局:沈家的后人多去經商,也曾出了幾個富商大賈,玩戲曲、筑園子的條件又一度再現,但卻退化成那樣粗俗,他們那些溫文儒雅的祖先對此不能不多嘆口氣了。而葉家呢?鼎革之時,葉家遭受兵焚甚慘,汾湖濱的園林樓臺盡成廢墟,一度全家都做了和尚,土地也盡成無主荒田。其子孫后來與占了他們土地的農民大打官司,而其自身也多成了躬耕田畝的農夫。乾隆二十三年(1758),葉紹袁的五世孫叫葉恒春的,家里攢了幾個錢,緬想乃祖英風,準備重刻葉紹袁編輯的家集《午夢堂全集》,但不幸的是,在當時的葉氏宗族中,已經找不到一套完整的《午夢堂全集》了,他只好把盡其所能,把《午夢堂全集》中的十種刻了八種,而最可駭怪的是,竟馬虎地把《鸝吹集》下卷第一百六十頁的《瓊章傳》,誤刻成《張倩倩傳》,整整錯了一頁,未免對祖先大不敬,也可看出葉氏后人中文化水準之低下。總之,借明后期經濟繁榮而導致家族文化極盛的沈、葉家族,在清初隨著戰爭破壞與經濟停滯,脫離了他們所在的士紳地主的地位,從此一蹶不振了。文化的興衰,實際與社會、經濟及文化代表人物所在階級的興衰是不可分割的。

數個世紀以來,介紹葉小鸞、葉小紈的文章已經不少了,但總體觀來,大多是就著她們的某一首詩詞來闡發,未免有就事論事之嫌,本文試圖去揭開蒙在葉氏名姝頭上的面紗,去考證她們的生前死后,我的有些結論證據還嫌不夠充分,但只要能對理解葉小鸞的詩文作品能有所幫助,也就達到目的了。
離葉小鸞去世又過了幾十年,葉家已經徹底敗落了。清代的一位偉大詞人陳維崧,經過已經傾圮了的葉小鸞舊日的書房,面對荒涼景色,寫下了《過秦樓.松陵城外經疏香閣故址感賦》,就讓這首詞作為本文的結尾吧:


“鳥啄雙環,蝶粘交網,此是阿誰門第?墊巾繞柱,背手循廊,直怎冷清清地。想為草沒空園,總到春歸,也無人至。只櫻桃一樹,有時和雨,暗垂紅淚。  料昔時、人在小樓,窗兒簾子,定比今番不似。望殘屋角,立盡街心,何處玉釵聲膩?惟有門前遠山,還學當年,眉峰空翠。《憶香詞》尚在,吟向東風斜倚。”
 



參考書目:
《吳江沈氏詩錄》
《吳江詩粹》
《鸝吹集》
《甲行日注》、
《沈璟年譜》
《天寥自撰年譜》、
《分湖葉氏族譜》
《瑤華集》
《曲海揚波》
《蘇州府志》
《午夢堂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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