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水滸傳》主題思想的研究 ,學術(shù)界眾說紛紜 ,看似各有道理。我認為,討論這個問題必須以一個確定的版本為基礎(chǔ)才有意義。由于《水滸傳》從史書記載、民間藝人流傳,到各色文人手中加工潤色,期間內(nèi)容、主題變化之大是顯而易見的。宋末元初講史話本《大宋宣和遺事》中的“水滸”,不同于元代水滸戲中的“水滸”,也不同于施耐庵(羅貫中)的本,后來比較流行的70回本、120回本以及100回本之間也存在著較大不同。此文談?wù)撍疂G之主題,我依據(jù)的是120回本。《水滸傳》產(chǎn)生于漢民族淪亡在異族鐵蹄之下的慘痛現(xiàn)實 ,其中摻入了很多作者對宋末奸臣當?shù)赖姆此己团校蚨龘P忠良義士就是作者借《水滸傳》所要表達的主題。然而,由于前七十回對宋江等人橫行江湖的描寫太過精彩,以致一定程度上遮掩了這個主題,而成為一些封建文人眼中“誨盜”的作品,實在有違作者初衷。李贄《忠義水滸傳序》寫道:謂水滸之眾,皆大力大賢有忠有義之人可也。然未有忠義如宋公明者也。今觀一百單八人者,同功同過,同死同生,其忠義之心,猶之乎宋公明也。獨宋公明者,身居水滸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專圖報國,卒至于犯大難,成大功,服毒自縊,同死而不辭,則忠義之烈也!可謂道盡題旨。弘揚“忠良”是一個絕對的主題,而被封建文人鄙棄的“誨盜”之說,只是一個不得已而流露出來的副產(chǎn)品。
一、對“主題“的觀照
對“主題”一詞的含義歷來有不同的說法。在我國古代文論中,雖然沒有關(guān)于小說等長篇敘事作品的“主題”的論著,但卻有李漁“立主腦”的一說: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腦。主腦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傳奇亦然。一本戲中,有無數(shù)人名,究竟俱屬陪賓;原其初心,止為一人而設(shè),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終,悲歡離合中具無限情由,無窮關(guān)目,究竟具屬衍文;原其初心,又止為一事而設(shè),此一人一事,即作傳奇之主腦也。(李漁《閑情偶寄》)
然而這也僅僅說明了古人為文是有自己的主觀目的的,不管是詩歌、散文還是小說,作者都會寄予自己的意愿于其中。只是由于人們對文本的解讀不同,對作品的理解的偏差,作者的主觀意愿的表達便很可能會失真。再者,像《水滸傳》這樣的偉大作品,存在眾多主題的包容,也是很容易理解的。此文從純文本分析的角度介入,探討分析作者所要表達原始主題。
二、對幾種主要觀點的評析
好的文學作品的主題總是具有開放性、包容性的,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作為一部具有開辟作用的偉大作品,《水滸》主題的“多元化”是必然的,這也是其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的一個表現(xiàn)。學界對其主題爭訟已久,自其出現(xiàn)至今提出了諸如“封建時代的愛國主義”說、“倫理反省”說、“諷諫皇帝”說、“復仇”說、“軍事人才悲劇”說、“反腐敗”說、“游民”說、“綜合主題”說等等眾多觀點……各種說法雖然提出了一定的理由,但很少嚴格的考辯,尤其在封建時代及新時期以前,受道統(tǒng)觀、西方人性論和階級論等影響,有些觀點在我看來至于滑稽,像“軍事人才悲劇說”等。下面試圖對幾種有代表性的較有說服力的觀點的分析,論證本文觀點。
1)“悲劇”說
金圣嘆《水滸傳序》說:
“觀物者審名,論人者辨志。施耐庵傳宋江,而題其書曰《水滸》,惡之至,迸之至。而后世不知何等好亂之徒,乃謬加以‘忠義’之目。(全書出現(xiàn)最多之文字乃“忠義”,貫穿宋江等頭領(lǐng)的思想依然是“忠義”,何謂謬加?故此條不敢茍同)
王土之濱則有水,又在水外則曰滸,遠之也。遠之也者,天下之兇物,天下之所共擊也;天下之惡物,天下之所共棄也。若使忠義而在水滸,忠義為天下之兇物、惡物乎哉?(“遠之也者,天下之所共擊也?”如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解?“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何解?故本條亦不敢同)
宋江等一百八人,其幼,皆豺狼虎豹之姿也;其壯,皆殺人奪貨之行也;其后,皆敲樸劓刖之余也;其卒,皆揭竿斬木之賊也。有王者作,比而誅之,則千人亦快,萬人亦快者也!(此條更覺與原作相去甚遠:宋江等人可稱虎豹,難稱豺狼;稱賊,亦是忠義之賊;讀者以及作者對宋江等人的遇難都是報以遺憾的,何來“萬人亦快”?)
2)“誨盜”說
“李青山諸賊嘯聚梁山,破城焚漕,咽喉梗塞,……其說始于《水滸傳》一書(是書)不但邪說亂世,以做賊為無傷,而如何聚眾樹旗,如何破城劫獄,如何殺人放火,如何講招安,明明開載,且預為逆賊策算矣。臣故曰:此賊書也。《水滸傳》一書,貽害人心,豈不可恨哉!”(《崇禎十五年四月十七日刑科給事中左懋第為陳情焚毀水滸傳題本》,引自《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
“誨盜”在很多人看來確實是作品的一個重要方面,但這只是我們對作品的一個曲解而已,或者說是我們過多的關(guān)注了這些方面的描寫,而沒有全面關(guān)注作者所要極力宣揚的“忠義”思想。其中的敘述語之外,作者的評論及“詩證”,都在反復強調(diào)社會和人民對忠良思想的贊揚與期盼。
3)“農(nóng)民起義”說
從解放后一直到現(xiàn)在,很多學者先后提出“農(nóng)民起義”說或“農(nóng)民運動”、“農(nóng)民革命”等等學說。稱《水滸傳》是“無數(shù)次農(nóng)民起義的經(jīng)驗、教訓,以文學形象為手段所作出的一個總結(jié)”;“雄偉的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詩”。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郭豫衡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等均采納了這個觀點。根據(jù)小說中主要人物的階級身份,以及他們?yōu)槌⒛险鞅睉?zhàn)的事實,這個說法也是不確切的。
4)“忠奸斗爭”說
金圣嘆:“開書未寫一百八人,而先寫高俅者,……則是亂自上作也。”(第五才子書·序)
官逼民反,奸逼民反,真正的忠臣義士在“水滸”,而權(quán)奸卻在“中央”,把持朝政,為所欲為;以宿太尉、宋江等為代表的忠良之士與以高俅為代表的四大奸臣的斗爭,是全書描寫的一個重點;揭露贓官奸臣害國誤民,從而勸諭皇帝開張圣聽,親賢臣,遠小人,很明顯也是全書所要表達的思想。小說處處反奸臣而不反皇帝,這說明這部書是建立在封建道統(tǒng)觀基礎(chǔ)之上的。這個觀點與本文“弘揚忠良”的觀點是一致的。
三、對全書主要內(nèi)容的簡要回顧
小說繪聲繪色的描寫了梁山起義從醞釀、爆發(fā)到失敗的全過程。其內(nèi)容極為矛盾復雜,從它的結(jié)構(gòu)可分為兩大段。前七十回是第一大段。這一段主要寫了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即抨擊統(tǒng)治階級的腐朽無能、殘忍暴虐(主要是高俅、蔡京、童貫等高官以及鎮(zhèn)關(guān)西、西門慶等惡霸,皇帝的過失則極力回避,從不正面渲染)和歌頌起義英雄的反抗行動(主要是各色人物的強大能力,寫他們懷如此之奇才而不得為國效力,一則批判當全的奸臣,二則含人才當為國效力的潛臺詞)。書中首先出場的高俅,本是破落戶子弟,只因踢得一腳好球,被皇帝抬舉做了殿帥府太尉職事。教頭王進母子夜奔,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夫婦死別,楊志懷才流落,都是由于他的迫害。狼狽為奸,殘害忠良,欺壓良善,對人民進行殘酷的剝削和壓迫,反映了階級之間的尖銳矛盾(更主要的是階級內(nèi)部的矛盾,我認為作者所主要想反映的是奸臣對忠義之士的壓迫與殘害)。金圣嘆之所以腰斬水滸,保留這前七十回,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部分內(nèi)容之精彩,文筆之絢爛:他在《第五才子書·序》中說:夫固以為《水滸》之文精要,讀之即得讀一切書之法也。后50回則文采不如前,可能對“忠義”的主題更加有礙,故而如此吧。七十一回以后,寫宋江帶領(lǐng)梁山全體英雄接受招安、出征遼國、南征方臘,是另一大段。宋江被招安以后,梁山英雄們始終受奸臣排擠、打擊和陷害,雖賴宿太尉從中保護、斡旋,最終在“剿賊”戰(zhàn)爭勝利后,宋江等幸存的梁山好漢未主動離職歸隱的,均被奸臣害死。這樣的悲劇結(jié)局,非常鮮明地指出了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忠臣與權(quán)奸的矛盾的難以調(diào)和性,這在很大程度上傷害了欲報君為國的忠義之士的感情,其中很多描寫確像金圣嘆指出的那樣“無惡不歸朝廷,無美不歸綠林,已為盜者讀之而自豪,未為盜者讀之而為盜也。”
四、幾個具體問題的理解
1)“替天行道”是替誰行道?高高飄揚在梁山“忠義堂”之外的大旗上寫著的這幾個大字,被很多梁山英雄引為準則的“替天行道”,在宋江等原朝廷官員看來,應(yīng)是替宋朝皇帝行道,天即君主。對這部分人而言,在權(quán)奸當?shù)罆r,上山落草也是報效朝廷的一種極端方式,因而他們念念不忘“招安”之事,他們的一些“反抗”行動,也僅僅是在為招安創(chuàng)造條件,時機一旦成熟,宋江便迅速被“招安”了。而在李逵等社會底層人、魯智深等看破“朝廷”的本質(zhì)的人看來,“天”是人民心目中那份樸素的懲惡揚善的感情,對被壓迫人民發(fā)自肺腑的同情。這也是“招安”派與“反招安”派的不同與矛盾。最終梁山全體接收了招安,說明傳統(tǒng)的“忠義派”占了上風。作者的意圖還是在褒揚忠良,鼓勵人民效忠于封建君主。
2)第七十一回排座次。排在第一位的毫無疑問是宋江,原來鄆城縣的刀筆吏,第二位的盧俊義上山前是大地主、員外,吳用是鄉(xiāng)學先生、知識分子,關(guān)勝是巡檢官、秦明是青州兵馬統(tǒng)制。呼延灼是汝寧郡都統(tǒng)制,柴進更是后周世宗皇帝柴榮的嫡派子孫,可見,排在前面的大多本就是“朝廷中人”。其中有些人物是有生活原型的,也有虛構(gòu)的。如此寫來,則還是對封建官吏的一種褒揚。寫他們的接受招安,為朝廷南征北戰(zhàn),建功立業(yè),本質(zhì)上正是要宣揚“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閉塞,暫時昏味。有日云開見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擾良民,赦罪招安,同心報國,竭力施功,青史留名,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別無他意。”(第七十一回宋江語)。這還反映了作者的“弘揚忠良”的意圖。
五、主題混亂的原因
1)最基本的原因還是流傳歷史太久,書成于眾手,難免摻進各樣思想,農(nóng)民的、社會底層分子的、封建士大夫的、說書藝人純藝術(shù)方面的考量等等。
2)寫眾英雄的活動與朝廷美善始終存在消除不了的矛盾。可能是出于說書藝人吸引聽眾的需要以及人民的主觀愿望和想象,梁山英雄的反抗斗爭被“大肆”渲染,寫得異常精彩,非常有感染力,以致吸引了幾百年的各色讀者。其中作者不時的、有意插入的宋江等人的“招安”語、報效君主的話,則顯得太單薄,甚至在某些時候看來有些造作,很難被讀者所接受。故事的最后結(jié)局也很讓人失望,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傷害了讀者的感情。雖然這是由奸臣所致,不是君主的錯誤,但與前面的描寫形成了強大的反差,不管是從階級論還是人性論的角度分析,一般人都會否定招安,同情英雄們的不幸。這是作者有意制造的“悲劇”,還是不得已而為之?因宋江事史書記載并不詳細,作者完全可以“翻案”,像中國古典戲曲那樣,寫一個“大團圓”的結(jié)局,讓梁山英雄皆得以功成名就,皇帝圣明,奸臣被革除。但是,作者選擇了一個不是很完美的結(jié)局,這是有意“誨盜”嗎?我認為,作者這樣做的原因起碼有兩個:尊重長久的民間流傳;更深層次上,還是在褒揚忠良。試想,宋江等英雄功勞如此之大,在那樣的一個亂世,具備了獨霸一方稱孤道寡的實力,但他卻選擇了被“招安”;在既死之前,對朝廷、對皇帝還是癡心一片,忠心不改,死前依然在表白忠心:“我為人一世,只主張忠義二字,不肯半點欺心。今日朝廷賜死無辜。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甚至擔心李逵魯莽從事壞其“美名”,將其毒死:“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壞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義之名。因此請將你來,相見一面。昨日酒中,已與了你慢藥服了。回至潤州必死。”同時,作者(可能也是民間藝人的觀點)把一切怨恨、罪責都推在了奸臣身上,小說中反反復復出現(xiàn)的“有詩為證”:
自古權(quán)奸害善良,不容忠義立家邦。
皇天若肯明昭報,男作俳優(yōu)女作倡。
奸賊陰謀害善良,共為讒語惑徽皇。
潛將鴆毒安中膳,俊義何辜一命亡。
奸邪誤國太無情,火烈擎天白玉莖。
他日三邊如有警,更憑何將統(tǒng)雄兵。
(均在第一百二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