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飛/文
我們說東晉立碑比較盛行,是相對于嚴厲禁碑的曹魏、西晉而言的,但這一時期遠遠不能與東漢立碑刻于朝野的盛況相提并論。其時,一般的官員、士族,因為朝廷的禁止,再囿于財力和地位,墓前未必立碑,但多有墓志埋入墓穴。因此,禁碑之后,墓志幾乎成了墓碑的替代品,墓中埋設墓志流為葬俗。所以我們今天所見的東晉銘刻書跡,主要是墓志。據筆者統計,50余年來各地先后出土的東晉墓志有30余方。這些墓志所涉及的內容比較豐富,是研究文字、書法的極其珍貴的實物資料。這些墓志大致有以下幾個顯著的特點:一、這些墓志的出土地點相對集中,絕大部分出土于都城建康所在的今南京及其毗鄰的鎮江、馬鞍山、吳縣等地;二、從墓主的身份來看,他們大多數社會名望和地位都較高,不是出自南北名門望族,就是屬于皇室宗親,鮮有身份低劣者;三、墓志的用料一般為磚質、石質,也有一些是鉛、錫等材料的。
從刊刻的情況看,東晉墓志明顯可以分為三類:
一、刊刻精細工整者。
這類墓志數量較多,一般都有界欄,字間劃界格或豎線欄,鐫刻工整,行距和字距排列整齊。筆畫嚴謹,橫畫起筆方截,筆畫成方棱狀,筆力遒勁,骨氣雄強。結體方正,字形端莊,縝密古雅。這類墓志包括《張鎮墓志》、《王興之墓志》、《李摹墓志》、《王建之及其妻劉氏墓志》、《王敏之墓志》、《溫嶠墓志》、《謝鯤墓志》、《李緝墓志》、《謝氏墓志》等等。
《王興之墓志》
二、刊刻粗糙隨意者。
這類墓志數量較少,率真自然,任性而行,一般沒有界格,筆畫或長或短,字形或大或小,隨意性強,似乎未經書丹和謀劃布局,由工匠直接奏刀上石(磚),刻寫隨意草率,筆畫常常出現錯誤。如《徐氏墓志》中的“縣”字,右邊的筆畫就是明顯的錯誤,再如《劉庚之墓志》中“劉”字的左邊就多刻了一橫畫。此類墓志的文字大多還具有一定的行書意味,如《顏謙婦劉氏墓志》中那種比較圓轉的折筆與王羲之早期行書《姨母帖》有諸多相通之處;《孟府君墓志》、《謝球墓志》中多有省筆和連筆的現象。大致可以歸為這類風格的墓志還有《劉庚之墓志》、《徐氏墓志》、《李纂妻何氏墓志》、《卞氏王夫人墓志》、《王德光墓志》等等。這不能不讓人聯想到,在同時期中,楷書對“銘石之書”影響日深,同期定型的行書亦當具有潛移默化的影響作用。
三、書刻的精整程度介于前面兩種之間。
如《謝溫墓志》、《高崧墓志》、《顏謙妻墓志》、《卞氏王夫人墓志》、《宋乞墓志》等等。這類墓志對界欄的要求并不嚴格,如《宋乞墓志》就是有行界而無字界;如《謝珫墓志》雖有界格,但字形卻大小不一,時有筆畫躍出界外;《高崧墓志》,盡管無界格,而字距卻排列十分整齊。總之,這類墓志書風率真質樸,又不失一定的規矩,講究書寫法則,但又不為法則所囿,筆畫堅實,媚中帶骨,雋秀中蘊藏著一種端莊淳樸,字形欹正參差,時縱時斂,排列更為隨和而顯得行氣自如,變化多端而不失和諧統一之美。通過對這三類墓志書刻情況的大致考察,我們可以推測,第一類墓志應為熟練的專業刻工造設,第二類墓志是普通匠人率爾操觚之作,第三類墓志或許是熟練刻工 “無意于佳而佳”的作品,因此這幾類墓志的書法風格也自然不同。
《 高崧墓志》
東晉的墓志書體多樣,既有平正謹嚴的隸書,亦見兼雜楷意或篆意的隸書,而且還有略具隸意或行意的楷書。東晉墓志的書體可謂千姿百態,只有風格相近者,而絕無書跡完全相同者。除了《謝鯤墓志》等為數不多的幾塊是比較嚴格的隸書以外,絕大多數書體都是介于楷隸之間的書體。另外還有一些行書和楷書墓志,不過數量極其有限。
第一類是基本延續曹魏、西晉隸法者。這類隸書,筆畫瘦硬,筆鋒尖露,特別強調橫畫和捺畫收筆處的波挑,但字形已經由寬扁而趨于長方,個別筆畫也帶有明顯的楷意,如撇畫收筆的出鋒等。這類墓志所見有《謝鯤墓志》、《溫嶠墓志》、《張鎮墓志》、《晉恭帝玄宮志》等。如《謝鯤墓志》,此志為發現的東晉墓志中最早的一塊,其時雖已通行楷書,而志作隸書,以顯莊重。字體扁方而結構不太嚴謹,筆畫舒展自然,波挑分明,撇與捺的收筆向上翻挑。此墓志的筆體與西晉《皇帝三臨辟雍碑》相似,較多地保留了漢隸質樸的氣息,漢隸韻味尤濃。總之,此類墓志書刻非常認真,皆一絲不茍,結體規整有序,書法樸茂古拙,用筆遒勁,體態平扁,波挑明顯,與早期漢隸一脈相承。
《謝鯤墓志》
第二類數量很多,大致又可以分為兩種情況,按照同類相近的原則,我把它們分作隸楷和楷 隸兩種。
(一)首先是隸楷,它是指以隸書為主,兼有一定楷書筆意的書體。此類墓志數量不少,比較典型的有《李緝墓志》、《李摹墓志》、《李纂妻武氏墓志》、《 王興之墓志》、《王閩之墓志》、《王丹虎墓志》、《王建之墓志》、《王建之妻劉氏墓志》、《劉庚之墓志》、《謝氏墓志》等等。在這些墓志中由于具有楷書筆意的多寡而又有一些差別,如《王建之墓志》(附圖,見劉濤《魏晉南北朝書法史》之243頁),其書體介于隸楷之間,橫畫雖有波挑,但波挑收斂,體勢明顯具有一定楷書的特點。其中有的字隸意濃厚,與漢隸十分相近。又有個別字具有明顯仿古的篆書遺意,極富有裝飾性,實屬罕見;《王興之墓志》、《王閩之墓志》和《王丹虎墓志》三塊墓志,均以方筆為主,結體雖然也不乏扁方者,但橫畫大多已無明顯的波挑,章法、結體都較大程度顯現楷書特點,屬于隸書向楷書的過渡體;而《李緝墓志》、《李摹墓志》和《李纂妻武氏墓志》三塊墓志,皆與漢隸相似,體態取橫勢,以扁平為主,橫畫多波挑,用筆方圓兼備,但字形較一般隸書略長,微具楷書筆意。
《李緝墓志》
(二)其次是楷隸,它是指以楷書為主,兼有一定的隸書、甚至行書筆意的書體。此類墓志很多,所見比較重要的有《宋乞墓志》、《顏謙婦劉氏墓志》、《王康之墓志》、《夏金虎墓志》、《謝溫墓志》、《虞道育墓志》、《謝球墓志》、《蔡冰墓志》、《黃天墓志》、《王德光墓志》、《何氏墓志》等等。在這些墓志中,相比較而言,書刻工整者大都具有一定隸意,書刻隨意者則明顯帶有一定的行書筆意。
隸意稍重者如《高崧墓志》、《謝溫墓志》,這些算是比較典型的例子,字體方整,結構謹嚴,運筆圓熟疏放。其字體間架結構雖屬楷書,但在形態上仍然保留著隸書的一些特質。從這些墓志的絕大多數字來看,結構上已經是純粹的楷書,用筆方面,如橫畫的起筆斜截入,收筆改上挑為下頓,豎畫多作懸針或垂露狀,豎鉤處改隸書的彎弧為趯挑,以及撇畫的出鋒,捺畫的一波三折等,也顯示出相當成熟的楷書法度。《謝溫墓志》中的“夫人會稽謝氏”六字,與傳刻的鍾繇小楷或王羲之臨鍾繇小楷書,幾乎很難區別。而《高崧墓志》中的“年、廿、十、一”等字的長橫畫,起筆斜截而入,收筆向下頓按,中間輕提而過,已經儼然是唐代成熟的楷法。
《王建之墓志》
行書筆意稍重者如《顏謙婦劉氏墓志》、《夏金虎墓志》、《王仚之墓志》、《劉媚子墓志》、《孟府君墓志》等。這類行書筆意較重的墓志都是磚刻,書刻都比較隨意,大多是在磚燒前的軟泥坯上書刻而成,筆畫不加修飾,中間粗而首尾尖細,結構上隸楷雜陳,整體風格類似于王羲之《姨母帖》那樣早期行書,如其中《孟府君墓志》共有五快,從書法風格上看,似乎是由不同達到兩個人書刻而成的。字形大小參差,似信手鐫刻,毫無矯揉造作之態,但書法卻率真質樸,別具一番風味。雖楷化程度較重,而一些筆畫又略具行書筆意,同時某些筆畫似仍具有一定隸意。還有一塊《謝球墓志》,書刻極為粗糙,有點類似于后世印章上隨意刀刻的行書邊款。
《夏金虎墓志》
由于一塊墓志之中往往含有不同的書體,甚至一個字體竟存在不同筆意,因此對六朝墓志書體的分類只能是相對的,尤其是第二類墓志,它們之間只存在隸意、楷意孰強孰弱的問題,并不存在截然分明的嚴格界限。綜而言之,同一時期東晉墓志往往多種書體共存發展。如永初二年(421年)的《晉恭帝玄宮志》書體為森嚴峻整的隸書,而于此同年的《謝珫墓志》和晚此四年的《宋乞墓志》則已為略具隸意的楷書。顯然,這種同一時期墓志書體和書風的差異,應與書體演進沒有多大關系,而更有可能與書、刻者書技的優劣和對某一書體的偏愛有關。這種情況在東晉時期家族墓志書法中表現得更加突出,例如在呂家山出土的李氏家族的墓志就與在象山出土的王氏家族墓志在書法風格上存在著明顯的差別,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這應該與兩個家族墓志書寫者的審美意趣密切相關。此外,同一時期東晉墓志書體的差異可能還與書丹和刊刻情況有關。大體而言,凡未經過書丹或刊刻隨意者,其書法多保留一定手寫行書的筆意。反之,則書法刻板工整,少見行草筆意。
《晉恭帝玄宮志》
總而言之,從宏觀上看,東晉墓志書法又是沿著大體一致的軌跡發展演進的。依據墓志書體風格特征的變化,大致可以將東晉墓志書體的演進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為東晉早期,主要流行第一類隸書墓志。這一時期墓志數量雖然不多,但書體卻整齊劃一,除《張鎮墓志》的書體微具些許楷意韻之外,其余皆為波挑明顯的隸書,如《謝鯤墓志》、《溫嶠墓志》、等。第二階段從東晉中期到末期,主要流行楷隸相雜的墓志。這一時期墓志數量大大增加,書體復雜多樣,既有《李緝墓志》、《王建之墓志》一類以隸為主略具楷書或篆書筆意的書法,又有《謝球墓志》、《謝溫墓志》一類以楷為主略具隸書、行書筆意的書法。不過,這些只是對東晉墓志書體簡單的、相對的劃分,書體演進的實際情況是十分復雜的,它不是一種除舊布新的過程,呈現出來的是一種新舊并存的狀態。一種新書體產生后,舊書體并未消亡,而完全有可能因書者個人喜好長期使用。( 原載《青少年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