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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子還原 楊義
               內容提要
       本文從發生學的角度還原《韓非子》,構建韓非子思想內在的生命過程,探求圍繞《韓非子》歷史解釋及學術公案上的若干問題。
       一 韓非的位置
       先秦諸子始于老而終于韓,勾勒出中國古代“道”這個本體論概念走了一個循環,它是道的另辟境界,也是道的走向極端。韓非作為先秦諸子中最后一位大思想家,他系統地考察了列國政治盛衰強弱的原因,透視了政治結構中君臣、君民、國家內部的利益集團和列國間戰爭外交的得失,從而使政治學說脫離天命巫術思維和宗族倫理糾纏而成為獨立的理論體系,開創了法、術、勢三位一體的封建集權模式,以及以法治為唯一標準處理復雜的政務民事的政治原理的先河。在考察韓非集先秦法家之大成時,不可不注意他這種超越前人的理論建樹。同時另一點不可不注意的是,他的學說受其時代和個人身世的制約。盡管他屬于韓國諸公子之列,但他從來沒有機會以執政者或參政者的身份談論政治,只能以觀察者和批判者的身份審視現實政治。在韓非生活的時代,韓國的亡國危機迫在眉睫,首當其沖地承受著秦師東進的覆亡威脅,弱國末世言法難免神經過敏的緊張感和偏執感,失意者言政的無效和冒險,散發著極而言之的悲憤感。這就使他的思想在濃重的實用意識中,夾雜著刻毒的情緒和陰影。他把人間的欲望、利害、罪惡看得太透了,因而主張療治亂世病弱用猛劑,投以虎狼之劑。其中極端的東西為秦漢以下的梟雄、暴君、悍主留下了思維成果,往往明黜其名,陰用其智,深刻地影響了其身后二千余年的封建主義集權專制的政治。因此,如果說孔子的偉大,是中正的偉大,老子的偉大是超越的偉大,那么韓非的偉大,則是傾斜的偉大了。這就使我們談論韓非學說,不能只講一點,而應該講足兩點,既考察其政治有效性,又考察有效性的健康、亞健康和病態。
       要對《韓非子》進行還原研究,有必要清理它的學術源流及其中包含著的生命過程。在這里,很有意味的是《史記》把韓非與老子合傳,如《太史公自序》云:“李耳無為自化,清凈自正;韓非揣事情,循勢理。作《老子韓非列傳》第三。”[1]這種因類合傳的方式,在唐宋以后,受到質疑和改動。唐朝皇室尊老子為先祖,上尊號為太上玄元皇帝,提升合并《老子伯夷列傳》第一,南宋黃善夫本《史記》于傳后附注云:“《索隱》本《伯夷傳》第一,老子、莊子、韓非子傳第三。《索隱》云:‘二人教跡全乖,不宜同傳。’先賢已有成說,今則不可依循。宜令老子、君喜、莊周同為傳。其韓非可居商君傳末。”此論看到韓非在法家諸子中最近商鞅,自有其道理,但沒有看到商鞅在位施法與韓非無位議法的差異,更沒有看到韓非得黃老之道的流脈而大。也就是說,以韓非和商君合傳乃是俗筆,以韓非和老子合傳則是神來之筆,其間包含著太史公洞察戰國學術源流的獨具史眼。
       老子清虛論道與韓非峻急言法,似乎處在學理思維的兩極,但正是兩極的對撞吸附才產生巨大的爆發力量。所幸的是,20世紀的考古發現,使我們對學說的淵源和生命意蘊的理解,出現了可能突破的新契機。1970年代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帛書《老子》甲、乙本,均為《德經》居《道經》之前,與老子原著和老莊系統的流行本前后顛倒,而且更有意味的是帛書乙本之前有《經法》、《十六經》、《稱》、《道原》四種古佚書,共計一萬一千余字,經專家考論,總其名為《黃帝四經》[2]。中國古人喜歡以編書的形式組合思想形態。盡管這些帛書出土的1970年代盛行儒法斗爭貫穿中國史之說,多被視為法家著作,但跳出儒法斗爭框架而細考戰國學術源流,這組帛書實為始于楚而盛于齊稷下的黃老道家的核心經典,即《黃帝四經》與結構重新安排的老子《德道經》。
       齊都臨淄在戰國中晚期延續一百五十余年的“不治而議論”的稷下先生多言黃老之學,已為人所熟知。如《史記》云:“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3],黃老之學已由稷下擴散到齊、楚、三晉,但它還是以齊學著稱。曾經攻下齊國七十余城的名將樂毅的后人樂臣公,在趙為秦滅之后逃亡到齊之高密,從本師河上丈人這條脈絡上“善修黃帝、老子之言,顯聞于齊,稱賢師”,并由其弟子蓋公把“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的黃老術傳給齊王相曹參,開啟漢初黃老之道為官方意識形態的局面。[4]而考察黃老之學發生過程的時候,不能忽略《國語·越語下》所記載的范蠡對越王勾踐的那些言論。《史記正義》引《會稽典錄》云:范蠡“本是楚宛三戶人,佯狂倜儻負俗。”宛即南陽,為老子函關著書傳入楚地的交通要道,而且范蠡自稱“兵甲之事,(文)種不如蠡”。[5]這也與黃老之道好言兵相合。范蠡與越王言兵,稱“勇者,逆德也;兵者,兇器也”、“人事必將與天地相參,然后乃可以成功……王其且馳騁戈獵,無至禽荒;宮中之樂,無致酒荒”、“古之善用兵者……無過天極,究數而止。……盡其陽節、盈吾陰節而奪之”等等,[6]這些話中有不少專用語與帛書《黃帝四經》相同或相似,其可以相互參照者多達13處。由此可以推想,范蠡是改造老學趨于黃老之學的一個不容忽視的先行者,他在楚之宛地接受老學,在越進行以老為政的實驗而使之增加了另一種后世稱為黃老之學的色彩,后來辭越浮海出齊,耕于海畔,自號鴟夷子皮,又遷居于陶而從商,自號陶朱公。在他成為齊之聞人時,也就帶著依稀黃老化的楚學變為齊學了。
       韓非的時代離齊稷下先生盛言黃老,已經半個世紀。黃老之學有史可征,經由慎到、申不害擴散到三晉,已成潮流。《管子》被顧頡剛稱為“稷下叢書”,又被馮友蘭稱為“稷下學術中心的一部論文總集”,“這部書中,各家各派的論文都有,但中心是黃老之學的論文”[7]。《管子》與《黃帝四經》可相對照的段落文句,曾被唐蘭擇出23處;而《韓非子》提到管子本人和《管子》書,有逾百次之多。由此可以看出,在黃老思潮中《韓非子》與《黃帝四經》、《管子》之間頭緒繁多的三維關系了。
       二 入手處在歸本于黃老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稱,韓非“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于黃老。”班固曾批評司馬遷著《史記》,“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8]因而他深知黃老之學的本質和源流,其稱韓非“歸本于黃老”,并非隨意為說,而是深契韓非學說之關鍵的。所謂“歸本”,就是使刑名法術之學回歸根本,從本體論領域賦予法治必要性、合理性和正當性。韓非之所以選擇黃老,在于先秦諸子唯道家探討本體論問題最有建樹。
       然而韓非回歸本體論,不是簡單地回歸《老子》式的本體論,而是從顛倒《道經》和《德經》次序的黃老之學上回歸本體論。這一點,只要分析一下《韓非子》的《解老》、《喻老》二篇就明白了。《解老篇》42段文字,有39段是解釋《德經》的9章的,只有3段解釋《道經》的兩章。《喻老篇》19段文字,有13段是解釋《德經》的6章的,只有6段解釋《道經》的4章。合計起來,61段文字中解釋《德經》者52段,占85%,解釋《道經》者9段,占15%,不僅在篇幅上解釋《德經》者占壓倒的優勢,而且在順序上解釋《德經》者居前,解《道經》者居后或者夾在中間,這是與黃老之學的系統相一致的。比如《解老篇》一開頭,就以9段文字逐句解釋《德經》的首章(流行本為38章),解釋“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說是“凡德者,以無為集,以無欲成,以不思安,以不用固”,直到解釋此章的最后一句“去彼取此”,說是“所謂大丈夫者,謂其智之大也;所謂處其厚不處其薄者,行情實而去禮貌也;所謂處其實不處其華者,必緣理不徑絕也;所謂去彼取此者,去貌徑絕而取緣理好情實也”[9]。評論以《德經》居首,在論道德仁義禮的順序時,對道德的取舍強調去華務實,離薄處厚,這就顯示出韓非對法術體系的本體論探究,一開頭趨于現實的有效性,而不耽空幻的玄妙。由于其引證、解釋的切實和獨到,章太炎甚至把這兩篇文字作為注疏文本來閱讀,他在《國故論衡·原道》中說:“凡周、秦解故之書,今多亡佚,諸子尤寡。《韓子》獨有《解老》、《喻老》二篇,后有說《老子》者,宜據韓非為大傳,而疏通證明之,其賢于王輔嗣遠矣。”[10]
       實際上,《解老》、《喻老》的好處,在于“思想的旅行”,在于使自己原有的思想與處在旅行狀態的新思想進行對話。旅行發現陌生,對話使陌生思想在叩問、質疑、重釋中進行轉化吸納。對話的對象既然是最有智慧的老子和最具權威的黃帝,思想就進入高端和動態,啟動拓展和深化的創造性程序。在解釋《德經》中“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通行本《老子》58章)的時候,韓非用了兩段文字。一是:“人有禍則心畏恐,心畏恐則行端直,行端直則思慮熟,思慮熟則得事理。行端直則無禍害,無害則盡天年;得事理則必成功。盡天年則全而壽,必成功則富與貴,全壽富貴之謂福,而福本于有禍,故曰:‘禍兮福之所倚。’以成其功也。”二是:“人有福則富貴至,富貴至則衣食美,衣食美則驕心生,驕心生則行邪僻而動棄理,行邪僻則身死夭,動棄理則無成功。夫內有死夭之難,而外無成功之名者,大禍也。而禍本生于有福,故曰:‘福兮禍之所伏。’”為早期法家所陌生的老子禍福轉化的思想,啟發了韓非不安于現狀而彌漫著憂患意識的辯證思維,同時他于進而叩問這種辯證思維的內在原因中,發現了兩極轉化的天道必須根據人為的條件,根據思想行為和社會情理由漸及著的內在邏輯。對這些條件和邏輯茫然無知,則人可能受命運播弄,一旦有了理性的自覺,居安思危,勵志謹行,趨利避害,禍福伏倚的潛在可能就并非盲目的,而是可以在一定條件下控制的。由此產生的韓非思想,就深化了老子的禍福轉化觀,既充滿憂患意識,又是采取積極有為的態度。
       黃老之學乃是“君人南面之術”,韓非以積極有為的態度叩問和汲取《老子》思想的時候,也積極地將之導向政治社會領域,闡發法術思想的基本原則。《德經》的一句“治大國者若烹小鮮”(通行本《老子》60章),被韓非引向社會和政治領域的業與功、變與靜的思考:“工人數變業則失其功,作者數搖徙則亡其功。一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則亡五人之功矣。萬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則亡五萬人之功矣。然則數變業者,其人彌眾,其虧彌大矣。”由于政治法令涉及的不只是個人、甚至萬人的更普遍的行為,它的變動應該更謹慎:“凡法令更則利害易,利害易則民務變,務變之謂變業。故以理觀之,事大眾而數搖之則少成功,藏大器而數徙之則多敗傷,烹小鮮而數撓之則賊其澤,治大國而數變法則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貴靜,不重變法,故曰:‘治大國者若烹小鮮。’”在人們印象中,法家多是變法家,這里說“不重變法”似乎自相矛盾,其實這是從黃老思想的叩問汲取中建立的與變法相輔相成的另一個“不變”的思想維度。“變”是有限定性的,當原有的法令不適于治世強國時,變法才能走出困境。但新法一經制定,就不能采取翻烙餅、撓小魚的方式朝令夕改,使大眾不知所從而失信于民。使新法保持相對的穩定性和連續性,并將此作為“有道之君”的南面之術,與黃老之學的虛靜無為聯系起來,乃是韓非思想的重要特征,是以君主之勢控制法術之動靜的重要原則。
       應該認識到,談韓非而不及其與黃老的關系,就沒有深入到韓非思想、尤其是他的思想淵源之根。黃老之學在韓非思想體系化過程中的作用,不是枝節性的,而是根本性的。老子智慧博大到了如司馬談之所謂“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它能夠以原本的《道德經》的方式發展為老莊學派,發展為一種偏重于心齋坐忘的“內圣”之學;也能夠以變異了的《德道經》的方式衍化為“君人南面之術”的“外王”之學。韓非正是把這種變異衍化了的道與法相對接,作為貫穿自身體系的內在線索。他在《解老篇》中如此論道:“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所成也。……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道與堯舜俱智,與接輿俱狂,與桀、紂俱滅,與湯、武俱昌。”在這里,理是萬物運行之跡,道是萬物生成之源,道既支配著天地、日月、列星和四時,又作用于人間的智慧、性情和歷史興衰。道與理互蘊,便是“道紀”,也就是道的法則和尺度。因此《主道篇》說:“道者,萬物之始,是非之紀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萬物之源,治紀以知善敗之端。故虛靜以待令,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虛則知實之情,靜則知動者正。”道紀之說,來自《老子》14章:“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但是韓非已使道紀之說發生變異衍化,由道的惚兮恍兮的存在形態進入社會歷史領域,加以政治化,他所謂“主道”,就是君主之道,衍化為“明君無為于上,群臣竦懼乎下”,“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臣有其勞,君有其成功,此之謂賢主之經也”。看不到韓非的道紀思想來自老子,是昧于學術源流;看不到韓非的主道思想是變異了老子思想,也是昧于學術源流之嬗變。其間的關鍵是黃老之學對原始老子思想的處理方式。因此明代張鼎文在《校刻韓非子序》中評點篇目,稱“《主道》,虛靜以待下,黃老之遺術也”,是說到要害處的。
       既然韓非已把道紀引入社會政治領域,接下來的引申也就是道與法相貫,道與法組合成詞,賦予法以道的本體性和合理性。《韓非子·飾邪篇》提出“道法萬全”的概念,認為“先王以道為常,以法為本,本治者名尊,本亂者名絕。”《大體篇》又說:“守成理,因自然。禍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愛惡;榮辱之責在乎己,而不在乎人。”《說疑篇》推許后稷、皋陶、伊尹、周公旦、太公望等名臣,強調他們“通道法而不敢矜其善,有成功立事而不敢伐其勞,不難破家以便國,殺身以安主。”《詭使篇》則總括一句:“道私者亂,道法者治。”這里的道法已經制約著全部君臣關系,滲透到治亂、名實、福禍、愛惡、榮辱、功過、家國等枝枝節節。法因道而獨尊,道因法而普泛,在一個戰爭亂世中探尋著統一意志,構建著作為獨尊之道的君主集權專制的至高權威。這種道法聯體、道法相貫的思想方式,也可以溯源于盛行于齊都臨淄稷下的黃老學派,其中尤為值得注意的是被稱為“稷下叢書”的《管子》和在稷下“三為祭酒”的荀子。
       《管子》說“道法”,有《任法篇》所謂“明王在上,道法行于國,民皆舍所好而行所惡。”這里的好惡,指民性好私欲而惡公義,與《韓非子·大體篇》“禍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愛惡”可以參證。《管子·君臣上》標舉道法為“治本”,“治民有常道,而生財有常法。道也者,萬物之要也。為人君者,執要而待之。……是以知明君之重道法而輕其國也。”《任法篇》的“道法”一詞為動賓結構,但其意義也與此一脈相承:“群臣修通輻湊以事其主,百姓輯睦所令道法以從其事。故曰:有生法,有守法,有法于法。夫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此謂為大治。”[11]強調君、臣、民在法治體制中的等級區分,已經成為稷下黃老學派在缺乏法治習慣的國度中推行法治的方式,即執道法之要而從其事。抱持著儒家禮法而出入于稷下的荀子,也不能自外于這股現實政治化的思潮。《荀子·致士篇》說:“無土則人不安居,無人則土不守,無道法則人不至,無君子則道不舉。故土之與人也,道之與法也者,國家之本作也。君子也者,道法之總要也,不可少頃曠也。得之則治,失之則亂;得之則安,失之則危;得之則存,失之則亡。”《正名篇》又說:“其民莫敢托為奇辭以亂正名,故一于道法而謹于循令矣。如是則其跡長矣;跡長功成,治之極也。”[12]因此,荀子學說已不是鄒魯士紳的純儒,而是受過稷下黃老學派浸染而帶有某些法家要素的“變儒”,韓非、李斯從荀子學,主要不是仁學和王道,而是帶點黃老色彩的“帝王之術”[13]。戰國中后期的諸子學說已經深刻地進入政治運作的行程了,被認證為《黃帝四經》的首篇《經法》,首章為《道法》,首句為“道生法。法者,引得失以繩,而明曲直者也”[14],這種學理已作為一種時代思潮,廣泛地滲染著諸子學脈了。
       三 歸本的過渡性時限
       那么,韓非潛心黃老,著成《解老》、《喻老》諸篇,應在何時?細審《韓非子》五十五篇,絕非一時之作,其中蘊含著韓非思想初成、發展、高峰、極致和變異的過程,這導致了韓非思想雖有主線,又存在著前、中、晚期的有意味的差異。看不到思想的過程,而把它看作凝固的一時著作,就可能出現如胡適這樣的判斷:“大概《解老》、《喻老》諸篇,另是一人所作。”或者造成容肇祖追隨胡適所作的這種考證:“《五蠹篇》說,微妙之言,上智所難知也,今為眾人法而以上智所難知,則民無從識之矣……《解老》、《喻老》是解釋微妙之言,韓非一人不應思想有這樣的沖突,可證為非彼所作”。[15]如果把這種凝止的思維換作動態的過程思維,從而破解韓非思想的生命密碼,那就可以看到,《解老》、《喻老》代表著韓非思想的一個過渡和攀升時期。這是韓非思想初成之后的發展時期,是一個韓國公子在青年(可能漸近中年)探求學問,在初步接受申不害、商鞅的法術思想之后,朝氣勃勃地超越原有的法術思想的原教旨傾向,而以當時盛行的黃老之學作為思想資源,把自己的學理所得置于哲學本體論的層面進行反思與辨析。這時他的法術還是開放的、動態的,帶有過渡階段的非純粹性。
       此時思想與中晚年的高峰極致思想的差異,起碼可以從四個方面加以考察和梳理:其一是對儒學核心概念的態度。他解釋老子《德經》首章“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也,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也”,就認為:“仁者,謂其中心欣然愛人也。其喜人之有福,而惡人之有禍也。生心之所不能已也,非求其報也”;“義者,君臣上下之事,父子貴賤之差也,知交朋友之接也,親疏內外之分也。臣事君宜,下懷上宜,子事父宜,賤敬貴宜,知交友朋之相助也宜,親者內而疏者外宜。義者,謂其宜也”。這種對仁與義的闡釋,有其與儒學相兼融之處,起碼是沒有截然相排斥的。甚至可以推測,那些思想要素與一個貴族公子早年的詩書禮樂正規教育密切相關。這使他關注現實后的思想獨創存在著一個蟬蛻的過程,從而出現前后期思想甚有捍格的情形。比如《說疑篇》云:“有道之主,遠仁義,去智能,服之以法。”一句話就包含著棄儒、歸老、崇法三個維度。又如《外儲說左上》批評儒學“道先王仁義而不能正國”,并把國家治亂歸咎于此:“夫慕仁義而弱亂者,三晉也;不慕而治強者,秦也。”到底三晉的弱亂與“慕仁義”有多少關系,這幾乎是無法證實的問題,而韓非非要如此說,表明他對儒學的絕望。韓非所讀到的《老子》,除了德、道兩經顛倒之外,大概文字上也與現在的通行本略有出入,比如《德經》首章“失道而后失德,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義,失義而后失禮”,每個“后”字都比通行本《老子》38章多了一個“失”字。這四個“失”字的有無,對仁義的評價也有差別,因此韓非說:“仁者德之光。光有澤而澤有事,義者仁之事也。”這種仁義的光澤,是由韓非思想達致高峰、走向極致而褪色的。
       其次是對歷史人物的評價。儒家言必稱堯舜,黃老道家則宗老子而祖黃帝,如《黃帝四經》之《十大經》尊崇黃帝為“天下宗”,“受命于天,定位于地,成名于人”[16],顯然要在時間上推的假托中自高其權威性。在《解老》、《喻老》中,我們看到的不是以黃老拒斥堯舜的做法,反而是把黃帝與堯、舜、湯、武并列的現象。其中認為道之運行而成萬物之理,“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軒轅得之以擅四方,赤松得之與天地統,圣人得之以成文章。道與堯、舜俱智……與湯、武俱昌”。這里的軒轅擅四方,與《十大經》稱黃帝為“天下宗”時所說的黃帝“作自為像,方四面,傅一心,四達自中”可以參證,但接下來講儒家道統中的堯、舜、湯、武,二者先后相承,并行不悖。但是韓非思想的蟬蛻期或中后期,他是質疑堯、舜,甚至質疑稱頌堯、舜的孔子的。《難一》篇記載:“歷山之農者侵畔,舜往耕焉,期年,甽畝正。河濱之漁者爭坻,舜往漁焉,期年而讓長。東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孔子為此而贊嘆:“舜其信仁乎,乃躬藉處苦而民從之,故曰:‘圣人之德化乎!’”韓非對此進行質疑:“方此時也,堯安在?……圣人明察在上位,將使天下無奸也。今耕漁不爭,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敗也,則是堯有失也。賢舜則去堯之明察,圣堯則去舜之德化,不可兩得也。”神圣堯舜,雖是儒者把社會理想遙托古荒的一種想象,但韓非以為堯圣、舜仁不可兩得的說法,也未察在部族林立(甚至到禹之時,猶有“天下萬國”之說)的時代,所謂圣君明察是非常有限的,很難達到邊遠和底層。韓非如此說,除了他的法術思想成熟而導致對堯舜的排斥之外,也由于三晉史學對堯舜的解讀與儒家異,比如魏王汲冢出土的《竹書紀年》就記載“舜囚堯”、“舜篡堯位”,被后儒斥為“事涉荒誕,不見經傳,非圣者無法,不如去之。”[17]這樣就可以解釋《韓非子·說疑篇》在揭發“人臣弒其君者”,列舉“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的材料,有可能與三晉史學的記載相關。因而《韓非子·忠孝篇》又說:“堯、舜、湯、武,或反君臣之義,亂后世之教者也。堯為人君而君其臣,舜為人臣而臣其君,湯、武為人臣而弒其主、刑其尸,而天下譽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儒家從中解釋成“仁”和“義”的禪讓、革命事件,在法家評價歷史人物的體系中被消解了。歷史道德遭到了顛覆,重要的是強化臣民“盡心守法、專心于事主”的專制集權的秩序。為此,韓非在《難三》篇中,批判孔子對葉公高的“政在悅近而來遠”,孔子對魯哀公的“政在選賢”,孔子對齊景公的“政在節財”。他認為關鍵在于君主“知下明”、“誅賞明”,使朋黨散而公私分,至于關注悅近來遠的民心和施行選賢節財的政策都不重要,比如選賢問題,“堯之賢,六王(堯、舜、禹、湯、文、武)之冠也,舜一從而咸包,而堯無天下矣。有人無術以禁下,恃為舜而不失其民,不亦無術乎?”因此他認為“仲尼之對,亡國之言也”。法家強調法術在政治機制中的核心作用,認為在那個戰爭亂世中過分講究仁、義、賢、廉,都會喪失政治的有效性。
       值得注意的是,韓非此類言論反復地出現在他以“難”命名的諸篇,他的《難一》、《難二》、《難三》、《難四》及《難勢》,開創了駁難文體。孟子、荀子好辯,以辯的方式展開思想,而韓非口吃,就以駁難文體反思學術流派,深化思想。在《解老》、《喻老》之后,他以一系列的駁難重回法家的基本命題,使自己思想變得更加深刻,嚴密而獨特了。
       其三是關于民心民智的思想。《解老篇》解釋《德經》中的“兩不相傷,則德交歸焉”(通行本《老子》60章)時,提出“德上下交盛而俱歸于民”的見解,其中增加了一個“民”字值得注意。在他看來,什么是“有德”呢?“民蕃息而畜積盛之謂有德”,“上盛畜積,而鬼不亂其精神,則德盡在于民矣”。他對于“治大國而數變法則民苦之”,尚保持警惕。又主張“有道之君,外無怨仇于鄰敵,而內有德澤于人民”,并且把德澤于民提到“務本”的高度。這些見解與儒家的民本思想不無相通之處,但在韓非思想過程中可謂曇花一現,到了后期就把“民本”換成“君本”,并對民心民智另作解釋了。《南面篇》中說:“夫不變古者,襲亂之跡;適民心者,恣奸之行也。民愚而不知亂,上懦而不能更,是治之失也。人主者,明能知治,嚴必行之,故雖拂于民心立其治。”《顯學篇》又說:“今不知治者必曰:‘得民之心。’欲得民之心而可以為治,則是伊尹、管仲無所用也,將聽民而已矣。民智之不可用,猶嬰兒之心也。”他列舉強化耕戰、刑罰、賦稅,而民不知悅于治安,以為這是殘酷,因而“求圣通之士者,為民知之不足師用”。韓非思想達到高峰極致之時,主張在民智低下的情境中敢于拂民心而強化法術的權威,以達到整飭亂局歸于安定富強的政治效果。這全然是嚴峻的法家本色,力圖以虎狼之藥起沉疴。
       其四是關于國家、社會、家庭的倫理考察。《解老》解說《德經》中“禮者,忠信之薄也”,引申說“實厚者貌薄,父子之禮是也。由是觀之,禮繁者實心衰也”,“物之待飾而后行者,其質不美也。是以父子之間,其禮樸而不明”。又解說《德經》中“慈故能勇”,對比論證為“愛子者慈于子……慈母之于弱子也,務致其福,務致其福則事除其禍,事除其禍則思慮熟,思慮熟則得事理,得事理則必成功,必成功則其行之也不疑,不疑謂之勇。圣人之于萬事也,盡如慈母之為弱子慮也,故見必行之道”。他體驗到人性人情向善的一面,揭示母與子、父與子之間的情和禮的特點,是慈與樸。并由家推衍到國,推衍出在社會倫理中以樸為通,在政治倫理中以慈生勇。但到了后期,他著力考察的是人性人情的另一面,即重欲趨利的邪惡一面。《內儲說上》談論君主駕馭臣下的“七術”,主張以威代愛,“愛多者則法不立,威寡者則下侵上”。對此,其論證方式也是由家庭倫理推及政治倫理。《六反篇》說:“母之愛子也倍父,父令之行于子者十母;吏之于民無愛,令之行于民也萬父母。……明主知之,故不養恩愛之心,而增威嚴之勢。故母厚愛處,子多敗也;父薄愛教笞,子多善,用嚴也。”由此韓非建構了政治領域“力的哲學”,如《顯學篇》所云:“力多則人朝,力寡則朝于人,故明君務力。夫嚴家無悍虜,而慈母有敗子,吾以此知威勢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亂也。”由此而得出圣人治國“不務德而務法”的結論,就不僅超越了儒家,而且也揚棄了道家。
       由《解老》、《喻老》的部分思想,可知韓非高峰期的思想存在著以上所述的四個方面的過渡和轉折的特征,他對黃老思想的探討時間不可能偏晚;而應推定在思想發展的前期。不過,這番探討對了解韓非思想發展的意義不能低估,他在不同學派的對話中把思想做大做深了,這包括他確立“道法相貫”的本體論觀念,以及開始從家庭倫理、社會倫理、政治倫理與歷史哲學上,展開和深化自己的法術思想體系。思想行程愈曲折,它就愈多地獲得拓展和深化的空間。
       四 作為思想家的始發點
       既然韓非思想有一個內在生命過程,那么他作為一個思想家的始發點何在?這始發點當然不是黃老之學,而是在三晉地區久有根基的刑名法術之學。因此,《史記》說韓非“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于黃老”,就不應該看作一般的共時性的描述,而應該看到這兩句話之間有一個前后相續的歷時性過程。刑名法術之學,對于韓非而言是一種“國學”,他的思想始發點就建立在他作為貴族少年公子就受過熏染的這門“國學”上,只不過這門學術不為韓國晚期君主所重視,“國學不國”,給韓非的命運帶來許多坎坷和失落。
       韓非早年以刑名法術之學為思想的始發點,最有力的證據是《韓非子·問田篇》記載他與堂谿公的對話:
       堂谿公謂韓子曰:“臣聞服禮辭讓,全之術也;修行退智,遂之道也。今先生立法術,設度數,臣竊以為危于身而殆于軀。何以效之?所聞先生術曰:‘楚不用吳起而削亂,秦行商君而富強,二子言已當矣。然而吳起支解而商君車裂者,不逢世遇主之患也。’逢遇不可必也,患禍不可斥也。夫舍乎全遂之道而肆乎危殆之行,竊為先生無取焉。”
       韓子曰:“臣聞先生之言矣。夫治天下之柄,齊民萌之度,甚未易處也。然所以廢先王之教,而行賤臣之所取者,竊以為立法術,設度數,所以利民萌便眾蔗之道也。故不憚亂主暗上之患禍,而必思以齊民萌之資利者,仁智之行也。憚亂主暗上之患禍,而避乎死亡之害,知明夫身而不見民萌之資利者,貪鄙之為也。臣不忍向貪鄙之為,不敢傷仁智之行。先王(生)有幸臣之意,然有大傷臣之實。”
       韓非為創立法術之學,頗有點不避艱險禍患的意志。由他直斥昏暗君主,以及對長者堂谿公的直率態度,可知未脫少年氣盛,而以“仁智之行”來定位自己的法術主張,也是早期思想的痕跡。這里需要考明的有三點,一是韓、堂對話發生于何時;二、堂谿公為何許人;三、堂谿公列舉的韓非思想出自何篇。
       《韓非子·外儲說右上》記載:“堂谿公謂(韓)昭侯曰:‘今有千金之玉卮而無當,可以盛水乎?’昭侯曰:‘不可。’‘有瓦器而不漏,可以盛酒乎?’昭侯曰:‘可。’對曰:‘夫瓦器,至賤也,不漏可以盛酒。雖有乎千金之玉,至貴而無當,漏不可盛水,則人主孰注漿哉?今為人主而漏其群臣之語,是猶無當之玉卮也。雖有圣智,莫盡其術,為其漏也。’昭侯曰:‘然。’昭侯聞堂公之言,自此之后,欲發天下之事,未嘗不獨獨寢,恐夢言而使人知其謀也。”接下來還有此事傳聞異言的記載,謂“昭侯必獨臥,惟恐夢言匯于妻妾”。韓昭侯在位30年,時為公元前362~前333年,到韓非被害的秦王政十四年(公元前233年),相距已是百年。如果韓非被害時年逾六旬,那么他大概生于公元前296年(韓襄王末年)左右。如果堂谿公在昭侯末年是二十六七歲,那么他在韓非二十歲時對之進勸說,已是八十五歲的老人了。這些時間可以略作挪移,但是對于如此高齡的堂谿公,韓非不在二十歲左右與之對話就來不及了。而二十歲左右的韓非已有著述為堂谿公所知,可見他的早熟,也從他的著述內容可知,他是以商鞅、吳起的變法思想作為自己的學術始發點的。
       堂谿公的名字和身世幾乎無從考證。唯一的線索是《左傳》魯定公五年(公元前505年):吳王闔閭攻入楚都后,為申包胥借秦師擊退,闔閭弟“夫概王歸,自立也。以與王(闔閭)戰而敗,奔楚為堂谿氏”[18],清人江永《春秋地理考實》卷三說:“灈水出汝南吳房縣,吳房西北有堂谿城,即此也。吳房本房子國,楚封夫概于此,故曰吳房。今(河南)汝寧府遂平縣西吳房故城,北有堂谿城。”[19]也就是說,韓非述及的堂谿(春秋屬楚,戰國屬韓)公是吳夫概相距一百五十年,應是五六代的后裔,由于堂谿地近韓國首都,長期在韓為客。他的身份不同于韓國貴族那種“千金玉卮”,自比不漏的瓦器,因而能夠接觸韓王,非得二十五六歲以上不可。而楚國北境是老子之學發生之地,又是黃老之學滋生之地,堂谿公自小習染于此。韓非雖然年少,卻是貴族公子,堂谿公不妨自稱“臣”而稱韓非為“先生”。從他勸說韓非以“服禮辭讓”、“修行退智”的全身遂志的道術來看,他實在是黃老學術中人。也許受了堂谿公的啟發和刺激,韓非啟動了從“喜刑名法術之學”到“歸本于黃老”的心靈歷程,并且寫出了《解老》、《喻老》諸篇。
       韓非學術被堂谿公批評者,出自《韓非子·和氏篇》:“昔者吳起教楚悼王以楚國之俗曰:‘大臣太重,封君太眾,若此則上逼主而下虐民,此貧國弱兵之道也。不如使封君之子孫三世而收爵祿,絕滅百吏之祿秩,損不急之枝官,以奉選練之士。’悼王行之期年而薨矣,吳起枝解于楚。商君教秦孝公以連什伍,高告坐之過,燔詩書而明法令,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禁游宦之民而顯耕戰之士。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國以富強,八年而薨,商君車裂于秦,楚不用吳起而削亂,秦行商君法而富強,二子之方也已當矣,然而枝解吳起而車裂商君者何也?大臣苦法而細民惡治也。當今之世,大臣貪重,細民安亂,甚于秦、楚之俗,而人主無悼王、孝公之聽,則法術之士安能蒙二子之危而明己之法術哉!此世所以亂無霸王也。”[20]堂、韓對話,對韓非這段話只撮其要點,但要點中把吳起、商君并論,用語與原文多同。《和氏篇》當是《韓非子》中最早的篇章,為韓非二十歲以前的作品。吳起教楚悼王,商君教秦孝公,兩用“教”字,與韓非后期的極端君主集權的表述方法存在差異。如果不計此文在后期可能有整理改動,四用“民”字,“下虐民”、“游宦之民”、“細民”(兩用),對民使用帶分析性的定語,也流露出一點早期的混雜。《和氏篇》中還有一則寓言最是馳名,楚人和氏三獻玉璞,兩遭刖足,終至理璞得寶,使“和氏之璧”揚名于世。和氏泣血以啼,“悲夫寶王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體現了韓非不避艱險地堅持法術真理的決絕態度,也在他學術生命的開頭為自己的終生命運作了極好的象征。
       五 與申、商的不解之緣
       前面之所以說韓非喜刑名法術之學,是在“國學不國”中開始的,主要是考慮到他早年浸染過韓昭侯之相申不害的刑名法術。《史記·老子韓非列傳》附《申不害傳》說:“申不害者,京人也,故鄭之賤臣。學術以干韓昭侯,昭侯用為相。內修政教,外應諸侯,十五年。終申子之身,國治兵強,無侵韓者。”申子學棲于黃老而主刑名,“著書二篇,號曰《申子》。”[21]申不害為相,是在韓昭侯八年至二十二年(公元前355~前341年),這十五年“國治兵強,無侵韓者”,離韓非的時代僅半個世紀。申不害在韓哀侯二年(公元前375年)滅鄭時,已是“鄭之賤臣”,如果他當時三十歲左右,則生于公元前404年,總共享壽六十四歲。因而堂谿公在韓昭侯末年以玉卮瓦器游說昭侯時,申不害已死,但游說君王不泄露智謀而被采用,表明申子之風猶存。從申不害到韓非的五十年間,韓國主要受秦國,以及楚、魏、趙的連年攻侵,折兵失土,江河日下,因而韓非作為貴族公子回憶申不害的時代,實際上是回憶本國已失落了一個安定而未失體面的時代。這種懷舊情緒在韓國公族中似乎甚濃,因此,韓非所了解的申不害,一半是他的著述,一半是他和韓昭侯的故事。
       比如:《韓非子·外儲說右上》列舉申子之言“六慎”:“上明見,人備之;其不明見,人惑之。其知見,人飾之,不知見,人匿之。其無欲見,人司(伺察)之;其有欲見,人餌之。故曰:吾無從知之,惟無為可以規之。”申子六慎是韓非日后主張術乃君主深藏胸中,“術不欲見”,潛御群臣的思想淵源。而且申子如此談論“無為”,正是其學“本于黃老而主刑名”的本色,也為韓非“歸本于黃老”埋下了最早的精神契機。《外儲右上》又引申子曰:“獨視者謂明,獨聽者謂聰。能獨斷者,故可以為天下主。”這對于韓非形成“人主獨擅”(《主道》)、“獨制四海之內”(《有度》)、“明君貴獨道之容”(《揚權》)一類君主集權獨裁的思想,也提供了本國學術的基因。
       在法家學派中,申不害以術稱著,因此他的一些言論可以和他所輔佐的韓昭侯的權術相參照。《韓非子·難三》在駁難中引用申不害的兩段話:“失之數(法術)而求之信則疑矣”;“治不踰官,雖知不言”。前者可以參照《內儲說上七術》中的一則故事:韓昭侯使騎兵巡視郊縣,問知“南門之外,有黃犢食苗道左者”,秘而不宣,再下令三鄉舉報牛馬違禁入田,吏員疏于職守,并指出舉報未盡,南門外有黃犢食苗,使得“吏以昭侯為明察,皆悚懼其所而不敢為非。”這就是使用權術對君主的明察加以神秘化,增強臣吏對他的崇信。至于申不害的后一段話,可以參照《二柄篇》中的這則故事:韓昭侯醉酒入寢,典冠官怕他著涼,給他蓋上衣服。韓昭侯醒后很高興,但問知給他蓋衣的是典冠官,就把典衣官、典冠官一同治罪。因為典衣官失職,典冠官越職,“非不惡寒也,以為侵官之害甚于寒。故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陳言而不當”。使官職分工明晰,各盡其職,這是法制思想的進步,但處理細枝末節不近情理,對臣下人格不予尊重,這種“畜臣”觀念又豈是要得?
       盡管韓非把申不害時代作韓國難得的光榮來回憶,但到他思想成熟后,就不能不思考如此難得的光榮,為何如此易失?《定法篇》說,韓國參與三家分晉之后,舊法、新法并存相悖,申不害不去統一憲令,“雖十使昭侯用術,而奸臣猶有所期辭矣。故托萬乘之勁韓,七十年而不至于霸王者,雖用術于上,法不勤飾(飭)于官之患也”。前人以為申子相韓十五年,這里的“七十年”乃是十七年之誤[22]。其實不然,申不害相韓謝世到韓非三十余歲著《定法篇》,適為七十余年,這里舉成數言之。對此,只要考察一下同一章節反省商鞅以治秦,使國富兵強,但無術以知奸,反被歷朝人臣用其資,就會明白了。接下來說:“故乘強秦之資,數十年而不至于帝王者,法不(雖)勤飾于官,主無術于上之患也。”商鞅被秦惠王車裂,比申不害晚三年而死,這里的“數十年而不至于帝王者”,明顯與上述的“七十年而不至于霸王者”相對舉,它們針對的都是申不害治韓、商鞅治秦身后數十年的歷史效應。由此可知,《定法篇》是有年代可考的韓非開始走向高峰的著述,他是一方面反思和超越申、商,另一方面反思和超越黃、老的精神歷程中走向高峰的。盡管申、商與黃、老都曾深受他青睞,但深刻的思想家的能力,在于超越青睞,而不是長期徘徊于青睞。
       通過對自己青睞者的反思,《定法篇》認為“申不害言術,而公孫鞅為法”,不應在二者之間分高下緩急,而應該使二者長短互補,“君無術則弊于上,臣無法則亂于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法術互補的思想,乃是韓非的一大發明。雖然商鞅變法于秦,對韓國安全構成嚴重威脅,但就思想家言思想,韓非出于救弱圖強的需要,對能夠富國強兵的商君法令格外看重,這也是韓非超越列國界限的大眼光。我們已經知道,他最早撰寫的《和氏篇》把商鞅、吳起并舉,而重心在商鞅,因為“秦行商君法而富強”。值得注意的是,《飭令篇》幾乎是《商君書·靳令篇》的抄錄。抄錄于何時呢?抄錄時省略了關于“六虱”的論述:“六虱曰禮樂,曰詩書,曰修善,曰孝弟,曰誠信,曰貞廉,曰仁義,曰非兵,曰羞戰。國有十二者,上無使農戰,必貧至削,十二者成群,此謂君之治不且其臣,官之治不勝其民,此謂六虱勝其政也。”[23]前面提到,韓非作為韓國諸公子,少年時代不可能不接受詩書禮樂的常規素質教育。商君把他少年時代學習過的科目和觀念,都列為“六虱”,當令他疑惑不解而刪節了。由此看來,《飭令篇》是韓非早年抄錄以備研習之用,夾雜在他本人的著述中了。由此也可知,商鞅著作是韓非早年涉足法家的啟蒙讀物。
       同樣有意思的是,韓非論商鞅采取眾多的維度:論學術則申、商并舉,論政績則管、商并舉,論命運則商、吳并舉。他是親其學,崇其政,悲其命的。《奸劫弒臣篇》雖然重提商君“車裂于秦”、吳起“枝解于楚”的悲劇命運,但更重要的是管、商并舉,推崇其法治強國。先是說:“人主誠明于圣人之術,而不茍于世俗之言,循名實而定是非,因參驗而審言辭。……是以臣得陳其忠而不弊,下得守其職而不怨。此管仲之所以治齊,而商君之所以強秦也。”但其重點還是推崇商君:“商君說秦孝公以變法易俗而明公道,賞告奸,困末作而利本事,當此之時,秦民習故俗之有罪可以得免,無功可以得尊顯也,故輕犯新法。于是犯之者其誅重而必,告之者其賞厚而信,故奸莫不得而被刑者眾,民疾怨而眾過日聞。孝公不聽,遂行商君之法。民后知有罪之必誅,而私(告)奸者眾也,故民莫犯,其刑無所加,是以國治而兵強,地廣而主尊。”這里把商鞅變法的宗旨、背景、阻力、決心、措施、效果一并敘述,是作為法家的典型來對待的,其后又說:“治國之有法術賞罰,猶若陸行之有犀車良馬也,水行之有輕舟便楫也,乘之者遂得其成。伊尹得之,湯以王;管仲得之,齊以霸;商君得之,秦以強。此三人者,皆明于霸王之術,察于治強之數,而不以牽于世俗之言,適當世明主之意:則有直任布衣之士,立為卿相之處;處位治國,則有尊主廣地之實;此之謂足貴之臣。湯得伊尹,以百里之地立為天子;桓公得管仲,立為五霸主,九合諸候,一匡天下;孝公得商君,地以廣,兵以強。”這就不僅管、商并舉,而且加上一個伊尹了。韓非把管、商并舉,也有當作學派之時。《五蠹篇》說:“今境內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國愈貧,言耕者眾,執耒者寡也;境內皆言兵,藏孫、吳之書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戰者多,被甲者少也。”把吳起與孫武配對、管仲與商鞅配對,都是從學派著眼,但韓非更強調的是政治的實踐性和實效性。因此韓非走向法家,最具影響的有兩個人,一是申不害,一是商鞅。他親申子而敬商君,以申子為內學,商君為外學,內外相應,表里互補。這條韓非心靈歷史的主線,是不可不察的。
       六 師事荀子的印跡與收獲
       追蹤韓非學術精神歷程至此,就不能不談韓非師事荀子這個思想學術史的關節點了。《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記載韓非“與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為不如非。”《李斯列傳》記載李斯“乃從荀卿學帝王之術。學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欲西入秦。辭于荀卿”,戰國晚期三大思想巨擘聚首于楚,乃是思想史上大事,不可不察。其時楚國首都已遷至陳城(或稱陳郢,今河南淮陽縣),其地離韓都新鄭和李斯故鄉上蔡都在二三百里路程之內,交通頗便。揣摩《史記》語氣,韓非比李斯為學深入,卻不如李斯更能接近荀子,這又為《荀子》書中李斯、荀子的問答所證實。
       關鍵在于考定韓、李事荀的年代。清理荀子生平,他五十歲在齊襄王時代才游學稷下,“最為老師”,“三為祭酒”,在孟、莊之后已是首屈一指的大家。其間他曾游秦見應侯,不能說他無意于用秦。由此在稷下受讒,為楚春申君聘為蘭陵令,時在春申君相楚八年(公元前255年)。在楚又受冷箭,辭楚歸趙,再應春申君招請,已是兩年后了[24]。此時荀子六十多歲,韓非四十多歲,李斯還不到三十歲。他們的初聚當發生在此時,尤有意味者,此時荀子作《癘憐王》之書謝春申君,見于《戰國策·楚策四》,而《韓非子·奸劫弒臣篇》也收錄此文。一個令人迷惑不解而長期引起紛爭的問題是:此文的著作權屬誰?如果考慮到荀、韓之間的師生關系,就有兩種可能的解釋:一是韓非抄錄老師文稿,而混入自己的存稿中;二是荀子授意門弟子韓非捉刀,而弟子有意留下的一個歷史痕跡。
       仔細比較《楚策》和《奸劫弒臣篇》略有文字差異的《癘憐王》文本,覺得上述第二種解釋較為合理。原因有四:一是《楚策》本比《韓非子》本刪去一些蕪詞,文字更為簡潔。而且改動了一些明顯帶法術家傾向的用語,如:“人主無法術以御其臣,雖年長而美材,大臣猶將得勢,擅事主斷,而各為其私急。而恐父兄豪杰之士,借人主之力,以禁誅于己也”,改成“夫人主年少而矜材,無法術以知奸,則大臣主斷國私以禁誅于己也”,改掉了“御其臣”、“得勢擅事”等法家慣用詞語。又在修改中增加了“春秋筆法”,把“劫殺死亡之主”、“劫殺死亡之君”中的“殺”字都改作“弒”字,把弒齊莊公之崔杼稱“崔子”的四處刪去二處,改為直稱其名“崔杼”二處。這些都可以看作起草者有法家傾向,改定者為儒家老師。二是文中采用的一些歷史事件為荀子熟知,而為《韓非子》它篇未見,當是老師口授,弟子筆錄的。比如崔杼刺君的細節,可能記錄過詳而作了刪節;李兌在趙國掌權,圍困沙丘百日,餓死主父(趙武靈王),乃荀子青年時代在趙國所知;淖齒用齊,把閔王的筋挑出懸在廟梁上,使他宿夕而死,此前未見史載,當是荀子在稷下所聞。這都是說明此文經過荀子口授。三是《楚策》此文之后,還因為賦曰:“寶珍隋珠,不知佩兮。袆布與絲,不知異兮。閭妹子奢,莫知媒兮。嫫母求之,又甚喜之兮。以瞽為明,以聾為聰,以是為非,以吉為兇。嗚呼上天,曷惟其同!”又引《詩》曰:“上天甚神,無自瘵也。”賦為荀子創造的文體,引《詩》述志是荀子常用的手法,當都是荀子改定時所加。四是本文用“癘憐王”的諺語作主題,如《四部叢刊》影印元至正刊本《戰國策》鮑注,“癘(癩也)雖惡疾,猶愈于劫弒,故反憐王。”這樣的主題豈是崇尚君王的韓非所敢說?實在是老師大儒方能作此狂傲之言,這四條理由可以證得,這篇《癘憐王》的答謝書,是一篇由荀子授意,韓非捉刀,最后由荀子改定、卻未收入《荀子》的文章;同樣可以證得,荀子由趙經韓,準備到楚都陳郢應春申君招請時,韓非已在荀子門下,時在公元前253年,韓非年逾四十。他們師生相處的時間并不長,韓非未必常在身邊,而且李斯在六年后,即秦莊襄王卒年(公元前247年)就離楚入秦了。
       韓非師事荀子時,已經是相當成熟的法術家或思想家,因而荀子對他的影響不是體系性的,而是智慧性。兼且荀子是三晉之儒,異于鄒魯之儒,在稷下十余年浸染了某些黃老及其他學派的學術,他入秦觀風俗吏治,交接秦相應侯,似有幾分用秦之心,授徒也用帝王之術,這些方面與韓非并不隔膜。比量《荀》、《韓》二書可以發現,韓非從荀子學術中獲取的智慧,起碼可以從四個方面考察:命題、話語、思想、思維方式。首先看命題,韓非《奸劫弒臣篇》的命名,經前面的考察可知,是受了荀子改定《癘憐王》書信時把“劫殺死亡之君”改為“劫弒死亡之君”的啟發。至于在韓非手中成為著名命題和著名篇章的“說難”,清人吳汝綸所作的評議是不乏悟性的:“夫《說難》之指,類有智術者之言,由其道足以自全于亂世,固明哲保身之君子也,何非之所為如此?余嘗求其說不得,及讀孫卿《非相篇》,有所謂‘凡說之難,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亂,未可直至’云云者,然后深明其故。蓋非嘗受學孫卿,后雖大變其師之術,而猶掇拾緒言以自佐其論議。孫卿遺春申書,見于《戰國策》,今《荀子》無此篇,而非書有之。然則非書之本于孫卿者,蓋亦伙矣。《說難》之作,則其誦師說而為之者也。”[25]此說雖然褒貶略過,但還是點出了荀、韓之間一個智高莫遇的心理情結。荀子游說趙、齊、秦、楚(可能還有燕),知遇難求,發為“凡說之難”的喟嘆,對于數以書諫韓王而不能用的落拓公子韓非而言,確實是揪心攪肺的事,難免引起強烈共鳴。因此,很可能是荀子強化了韓非的“說難”命題。韓非又以自身的痛切體驗將之深化,才導致“千古說韓非,必及說難”了。
       其次看話語。前面提到,韓非“道法”一語,與《管子》、《荀子》存在淵源關系,包含著思想承傳。至于“臧獲”一語,《韓非子》使用了15次。此語最早見于《荀子·王霸篇》:“大有天下,小有一國,必自為之然后可,則勞苦憔悴莫甚焉,如是,則雖臧獲不肯與天子易勢業。”注曰:“臧獲,奴婢也。《方言》曰:‘荊淮海岱之間,罵奴曰臧,罵婢曰獲。燕、齊亡奴謂之臧,亡婢謂之獲。’”[26]《韓非子·喻老篇》就用此語:“冬耕之稼,后稷不能羨也;豐年大禾,臧獲不能惡也。以一人力,則后稷不足;隨自然,則臧獲有余。故曰:‘恃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也。’”韓非事先是否讀過荀子文章,或此語是師事荀子后改用,已不可考,唯一可知的是此語為出入齊楚的荀子熟知,并非韓非習用的中原雅言。但韓非此后的文字中,有時用此語甚密,似乎有點方言癮,如《外儲說右上》云:“今有馬于此,如驥之狀者,天下之至良也。然而驅之不前,卻之不止,左之不左,右之不右,則臧獲雖賤,不托其足。臧獲之所愿托其足于驥者,以驥之可以追利辟苦也。今不為人用,臧獲雖賤,不托其足焉。”綜觀先秦文獻,唯荀、韓用過“臧獲”,令人不能不思考其間的關系。
       其三看思想。除了《解老》、《喻老》之外,《韓非子》還有一些篇章在法與儒之間若即若離,不能排除在某個時期對荀子觀點似有靠攏的可能。《安危篇》探討“安術有七,危道有六”,其中說:“小人少而君子多,故社稷常立,國家久安,奔車之上無仲尼,覆舟之下無伯夷……先王寄理于竹帛,其道順,故后世服”;“廢堯舜而立桀紂,則人不得樂所長而憂所短;失所長則國家無功,守所短則民不樂生”。這里正面闡揚先王、堯舜、仲尼、伯夷,并以君子小人論優劣,都不能說沒有儒學的投影。《用人篇》雖然強調法術意義,謂“釋法術而心治,堯不能正一國”,但解釋循天順人而明賞罰時,認為循天則用力寡而功立,順人則刑罰省而令行,明賞罰則伯夷、盜跖不亂,其中豈能說沒有道、儒的影子?更進一層,它還說:“故明主厲廉恥,招仁義……人主樂乎使人以公盡力,而苦乎以私奪威。”這里連儒家的核心概念都用上了,這種儒法兼雜的述學形態,不能排除與師事荀子有關。
       最后看思維方式。對于古老的混同思維方式,荀子強調“分”的思維。他認為人類社會的特點是分而能群。《荀子·王制篇》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他把“分”的思維引向人與自然,“明于天人之分”;又伸入社會人群,分出態臣、篡臣、功臣、圣臣,分出君子、小人,“君子以德,小人以力,力者德之役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樞要也”[27]。“分”的思維方式在戰國晚期相當發達,這與韓在荀后,進一步推進分析性思維有關。《韓非子》書,好用數字名篇,這在先秦諸子中最是獨特。如《二柄》、《八奸》、《十過》、《三守》、《七術》、《六微》、《難》之一至四、《六反》、《八說》、《八經》、《五蠹》,竟至十四篇之多。數字是從特殊的角度進行分類的標志,如《揚權篇》所說:“用一之道,以名為首”,“故審名以定位,明分以辯類”。“分”這把思維解剖刀,使韓非思想趨于條理和犀利,成為戰國晚期“思想界的第一刀”。因此,《韓非子》第五十五篇,即最后一篇為《制分》,成了全書的壓陣。《制分篇》寫道:“夫凡國博君尊者,未嘗非法重而可以至乎令行禁止于天下者也。是以君人者分爵制祿,則法必嚴以重之。……故治亂之理,宜分刑賞為急。治國者莫不有法,然而有存有亡,亡者其制刑賞不分也。治國者,其刑賞莫不有分。”“分”的思維方式,在這里伸入到韓非指為治國急務、關乎存亡的爵祿刑賞領域。這就是以吏為治的思想導向,這種思想導向,就是排除先王之語,盡管韓非也產生過“古者先王盡力于親民,加事以明法”這類話,但他最終還是認為“道先王仁義而不能正國”,斷定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都是守株待免的可笑行為。從中可以看到,荀子既講“法先王,順禮義”,更講“法后王而一制度”,為之提供的思想空間。荀子甚至講過:“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猶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28]而韓非《忠孝篇》中說:“為人臣常譽先王之德厚而愿之,是誹謗其君者也。”這就把同一個思想表述得更激烈了。
       最后還須補充交代,韓非雖然從師事荀子中獲得諸多智慧,但對其思想中的儒學本質難為追從。而且他對荀子的行藏底細所知有限。他唯一一條被學者認為寫荀子的材料,見于《難三》:“燕子噲賢子之而非孫卿,故身死為繆。”這條材料就很不靠譜。據《史記·六國年表》,燕王噲五年(公元前316年)讓國于子之;而“春申君死(公元前238年)而荀卿廢,因家蘭陵”,才“序列著數萬言而卒”。[29]如果趙人荀子見燕王噲時二十五歲,到春申君死時已是一百零三歲,還能著書,實在不可思議。因此這唯一的關于老師的材料,就很難令人相信。又如韓非曾幫荀子修書謝春申君,當對春申君的身世有些關注吧,《奸劫弒臣篇》記春申君妾爭寵而使其正妻被棄,又誣陷正妻之子使其被殺,此事不見史載,或是韓非入楚所得的傳聞。但傳聞開頭說“楚莊王之弟春申君有愛妾”,就難免貽笑大方,春申君黃歇既非王族,楚莊王又是聲名顯赫的春秋五霸之一,先春申君二三百年。也許不必追究思想家的歷史誤記,但起碼應該說,對于荀子晚年關系密切的春申君,韓非也是音影模糊的。
       七 上書體的氣質與政治話語權
       言說者的身份和遭遇,往往制約著言說的品格和氣質。韓非作為一個可以以國為姓的韓國公子,他學術言說的基本宗旨有兩條:一是在列國的競爭和戰爭中為積弱不振的本國爭取生存權,二是在國內政治紊亂惡劣中為被邊緣化了的本人爭取話語。他注重政治的有效性使他的許多著述帶有“發憤之所為作”的氣質,他的發憤又往往以爭取國家生存權的方式,來爭取自己的話語權。而在爭取生存權和話語權的重重阻力、打擊之下,他的言說在看透人情世態的陰暗面中趨于犀利的成熟、峻急的深刻和寡恩的實用。考察他的文章的這種品格和氣質,那些屬于上韓王書的篇章具有更多的直接性。
       屬于韓非上韓王書的篇章,有《愛臣》、《有度》、《飾邪》、《忠孝》四篇,都使用“臣聞”、“臣曰”一類語氣。細察其中的心理文脈,當以《飾邪》、《有度》較早,其次為《愛臣》,最晚為《忠孝》。《飾邪》既拭邪,韓非深感政事邪氣太重,要拭去邪氣的塵垢。它的言說方式較為迂回委婉,帶有早期上書的試探性。先從卜筮星象以決軍事吉兇說起,不是以本國事例,而是以燕、趙、齊、秦等鄰國事例,提示其導致地削兵弱之愚。進而申明自己的見解:“古者先王盡力于親民,加事于明法。彼法明則忠臣勸,罰必則邪臣止。”借先王以說法,帶有早期痕跡。又以越王勾踐信龜棄龜的不同命運,中原諸小國依恃大國招致亡國之禍,儆戒“今者,韓國小而恃大國”的危機,“此皆不明其法禁以治其國,恃外以滅其社稷者也”,其后建言獻策,提出“賞罰敬信,民雖寡,強”,“明法者強,慢法者弱”,“道法萬全,智能多失”,“明主之道,必明于公私之分,明法制,去私恩”等一系列政見,都是以先王為則,以古史和鄰國強弱為例的。
       《有度》即有法度,開頭說的“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見解與《飾邪篇》相似。但它講楚莊王、齊桓公、燕襄(昭)王。魏安釐王強國之后,一旦他們“氓社稷”,楚、齊、燕、魏就“亡”了。因韓非未及見四國之亡,或疑此文非韓非所作。實際上講的是四國在四王身后“釋國法而私于外”,已成名存實亡的頹勢,因而此文的危機意識更遞進了一層。公私之辨還是繼續了:“故當今之時,能去私曲就公法者,民安而國治;能去私行行公法者,則兵強而敵弱。”但已經提出“明主使法擇人”,“使法量功”的新見解,行文還借重先王,宣稱“先王之法曰:‘臣毋或作威,毋或作利,從王之指;無或作惡,從王之路。’”但已從這種君臣關系中強調“上之任勢”,“獨制四海之內”,強化了君主集權思想。這里最有價值的思想,應該是“法不阿貴,繩不撓曲。……刑過不避大臣,賞罰不遺匹夫……一民之軌,莫如法”。這就是法制中的公平理念,盡管這里的公平尚須君主集權作為條件。
       《韓非子》中《愛臣篇》位置居前,之所以把它倒置《飾邪》、《有度》之后,是由于它是接著《有度》中初露萌芽的勢論,進一步論勢的:“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主妾無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在這里,他閱歷已深,透視政治倫理關系中親貴者的危害。因此它把勢置于君王身、位、威、勢四美的終點來強調:“萬物莫如身之至貴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勢之隆也。此四美者不求諸外,不請于人,議(義)之而得之矣。”為了確立君主權勢,行文征引歷史教訓,上比殷周,中比晉齊,下比燕宋,提出了明君蓄臣“盡之以法,質之以備”的集權專制的思想和體制。
       到了《忠孝篇》,韓非上書姿態陡變,行文氣勢奇峭,峻急凌厲,一掃早年上書試探性斟字酌句的拘謹。因而明人張鼎文在《校刻韓非子序》中說:“曰《五蠹》,曰《顯學》,曰《忠孝》,文之至也。……《忠孝》之意,詆訾孔子、堯、舜、湯、武于君臣父子兄弟之間,皆非所以教天下,狂者之言也。”這篇上書站在“人主雖不肖,臣不敢侵也”的君主本位的立場上,申斥堯、舜、湯、武,或反君臣之義,或弒主刑尸為“逆道”,直刺孔子“有道者,父固不得而子,君固不得而臣”的政治倫理為“孔子本未知孝悌忠順之道”,提倡“明君畜臣,賢臣戴君”的政治原則。只是把《愛臣篇》的“明君蓄其臣”的“蓄”字改作“畜”字,就全然取消了臣下的人格尊嚴,只剩下“盡力守法,專心于事主”的職責。文中不僅斥儒家為“亂術”,而且貶道家為“惑術”、縱橫家為“邪術”,大有禁止百家之言的味道。所謂“臣以為恬淡,無用之教也;恍惚,無法之言也”,人生必事君養親,言論必忠信法術,這就只能宣判道家的“恍惚之言,恬淡之學,天下之惑術也”。他又認為國家富強在于“治內以裁外”,因而“世人多不言國法而言縱橫”,乃是“虛言非所以成治也”。韓非的君主集權思想,旨在集合國力人心,有效地富國強兵,秦人以虎狼之威統一六國,證明他的思想優于其他學派的適時性,但也留下了君主獨裁和文化鉗制的隱患。
       韓非上韓王書可能不止留下的這些,通觀上述四篇上書,只論及法與勢,而且說得相當充分和尖銳,但終未論及術。因為在韓非看來,術是君王深藏不露的手腕,是不能泄露的,這就應了韓非在《說難篇》所言:“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毋庸置疑,《說難篇》是韓非付出前程,甚至生命的代價換來的刻骨銘心之作,正如朱熹所云:“術至韓非《說難》,精密至矣,蘇(秦)、張(儀)亦尚疏。”[30]但是如此透徹的建言獻策的心理學分析,卻利斧不能自伐其柄,不能為韓王采用,這就使韓非不能不反省其中的原因了:“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之心,可以吾說當之。”上說詞,乃是說者和受說者的地位、意向、品質、利害關系和予取主動性上都不對稱的互動。韓非對這些不對稱關系都有周密機敏的分析,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他還講了三個寓言:鄭武公以女妻胡君,怒戮勸其伐胡的大夫,使胡失備而偷襲滅胡;宋富人墻壞,其子說不修將失盜,鄰人之父也說了同樣話,果然失盜之后,夸獎其子而懷疑鄰人之父;彌子瑕得寵于君時,竊駕君車看母病,被稱為孝,食桃覺甘而以半給君,被稱為愛,失寵后這些行為都被看作大不敬。這些寓言分別指涉親疏異判,愛惡易變,權術難知,大概韓非上書獻說都因此無意中觸動君王逆鱗,吃過啞巴虧的。體驗《說難》的滋味可知,韓非上韓王書四篇既是其法治思想進展的記錄,也是他爭取議政話語權的失敗記錄。后來韓非入秦,《說難》中的“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竟然成了他遇害的讖語。因此司馬遷全錄《說難》入傳,并且感同身受地嘆息“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太史公于此是否也悲自己為名將說項而觸君王逆鱗,從而對《說難》感兮慨乎?
       八 秦王政慕韓的心理契機
       《史記》韓非傳載,韓非“作《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十余萬言”,在傳文中全引《說難》,述及《五蠹》、《顯學》的思想。司馬遷所見,當為蕭何盡收秦丞相府圖籍文書及御史掌管的柱下蘭臺圖籍秘書,還有其為中書令所通掌禁中圖書。[31]當時韓非書尚為篇章匯存,未得劉向整理為《韓子》五十五篇。想不到年在六旬的韓非這些篇章,竟獲知音于年僅二十余的秦王政。《史記》說:“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思想的命運如此匪夷所思,當你千呼萬喚時,得到回答是“說難”。當你不呼不喚時,得到回答卻是喝彩。韓非孤寂中的堅守,意外地獲得歷史閃亮的回應。
       那么,風華正茂的秦王政為何興奮到了不惜以生死作為與一個未嘗聞其名、知其人的糟老頭子交游的價碼呢?一者正因為未嘗聞其名、知其人,他們之間不存在復雜的利害關系和人事糾葛,還得留著幾分“空白的新鮮”和“無利害的尊重”,這在君主集權制度中是難得的機遇。二者緣于秦王政當時的心理狀態和精神意向,韓非書切中了他精神關注和焦慮的焦點。秦王政十三歲登基,大權長期握在仲父相國呂不韋和后來的長信侯嫪毒手中。秦王政九年已冠帶劍,發生嫪毒與太后淫亂叛變。在平定這場叛亂后,牽連呂不韋免相,但他退居河南,依然是諸位賓客使者相望于道,直到令他遷蜀而服毒自殺,才算結束了重臣秉政的局面,此時已是秦王政十二年(公元前235年)。[32]秦王政適值結束亂局而痛定思痛之時,讀到韓非《孤憤》、《五蠹》之書,自然覺得言己所欲言而未及言,積郁頓消,淋漓痛快。
       《孤憤篇》何以感受“孤”,又如何發泄“憤”?其孤在于重臣柄政:“當涂之人擅事要,則外內為之用矣。是以諸侯不因則事不應,故敵國為之訟;百官不因則業不進,故群臣為之用;郎中不因則不得近主,故左右為之匿;學士不因則養祿薄禮卑,故學士為之談也。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飾也。”這種當涂人的權勢,與呂不韋招致厚遇食客三千,免相后依然諸侯賓客使者相望于道,何其相似!韓非是以智術能法之士自居的:“智術之士明察,聽用,且燭重人之陰情;能法之士勁直,聽用,且矯重人之奸行”,因此“智法之士與當涂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當然會感到“處勢卑賤,無黨孤特”。尤其令其感到悲憤的,是法術之士在與當涂之人權勢不對稱的抗衡中,處于“五不勝”的下風:“以疏遠與近愛信爭”、“以新旅與故習爭”、“以反主意與同好爭”、“以輕賤與貴重爭”、“以一口與一國爭”,法術之士“操五不勝之勢”而同當涂之人“勢不兩存”,必然導致“明法術而逆主上者,不戮于吏誅,必死于私劍矣”。行文從君王集權的立場出發,認為“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由于“主上愈卑,私門益尊”,造成了齊國田氏取代呂氏、晉國六卿專制的亡國危機。在政治運行體制上,由于當涂者之徒屬非愚必污,左右言論,賢智之士羞于“與愚人論智”、“與不肖論賢”,導致大臣執柄獨斷,朋黨比周,惑主亂法,國危主辱。作為一個遠見而明察、強毅而勁直的法術之士,韓非既是專制權威最堅決的提倡者,又是現實專制弊端最尖銳的批判者,備嘗痛苦的深刻,墮入歷史的悖論,透露了在古代中國不做徹底的法術家則已,一為徹底的法術家則難逃悲劇的命運。
       《五蠹篇》學理色彩最濃,堪稱法家的理論綱領,又可以為秦王政的政治作為提供合理性的理論支持,不難設想其讀之有深得吾心之感。它首先展示了一種韓非式的社會發展史: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就有有巢氏教民構木為巢,燧人氏教民鉆燧取火。中古之世,洪水為患,鯀、禹為民治水。近古之世,桀、紂暴亂,湯、武起而征伐。因此一代有一代的情境和事業,如果想“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就像守株待兔那樣“必為新圣笑矣”。由此他得出兩個結論,一是因世變化,即所謂“事因于世,而備適于事”,“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古今異俗,新故異備”。二是歷史發展階段的觀念:“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他在《八說篇》中也表述同樣的觀念:“古人亟于德,中世逐于智,當今爭于力。”他用歷史發展階段的模式,把諸家崇尚道德、智謀的學說都輕而易舉地推到歷史幕后,把它們“懸置”起來,唯獨把“力的哲學”凸顯為時代精神,這也是秦王政的政治哲學的立足點。
       所謂力的哲學有三個要點,即治國恃勢、施法惟峻,驅民務本。勢是由社會結構形成的高位力量,韓非不惜把孔子拉來作證:“民者固服于勢,寡能懷于義。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內,海內說其仁、美其義而為服役者七十人,蓋貴仁者寡,能義者難也。……魯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國,境內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勢,誠易以服人,故仲尼反為臣,而哀公顧為君。仲尼非懷其義,服其勢也。故以義則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勢則哀公臣仲尼。”在這里,權勢的標準重于道德的標準,道德標準臣服于權勢的標準。施法惟峻,是從韓非的因世變化的理念出發的:“夫古今異俗,新故異備,如欲以寬緩之政、治急世之民,猶無轡策而御悍馬,此不知之患也。”在這種理念中,所謂民只不過是不受管束的牲口,慈愛的有效性難以同嚴刑重罰相比,行文用了這么一個由倫理到政治的推理方式:“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為改,鄉人譙之弗為動,師長教之弗為變。……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懼,變其節,易其行矣。故父母之愛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嚴刑者,民固驕于愛,聽于威矣。……故明王峭其法而嚴其刑也。”勢凌駕于上,法厲行于下,這是在戰亂時世中增強政治效率的基本方法。勢與法關聯互動,可立于不敗,“今人主處制人之勢,有一國之厚,重賞嚴誅,得操其柄,以修明術之所燭……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術而不慕信,故法不敗而群官無奸詐矣。”
       勢法兼用的目的,在于富國強兵,其基本的政治措施是驅民務本。本就是耕與戰,“明其法禁,必其賞罰,盡其地力以多其積,致其民死以堅其城守”,敵國來犯不能不衡其利害,計其成本,“此必不亡之術也”。這就需要除去防害耕戰強國的蛀蟲(蠹)和營構蛀蟲不得以滋生的社會政治環境。除“五蠹”,既是本篇的題目,又是本篇的歸宿點。五蠹何指?今存文本除了稱述先王之道的“學者”(儒)和聚徒犯禁的“帶劍者”(俠)較無疑義之外,比較明確的是修器聚財的“商工之民”。對于前二者,已有“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的名言,后者則謂“商工游食之兵”,“聚斂倍農”,“官爵可買”,可把呂不韋也歸于此類。至于其余二蠹,把“借于外力”稱為“言古者”,把“積于私門”稱為“患御者”,都不甚可解,大概是秦室反復觀摩,使字跡漫漶所致。要達到崇勢峻法,驅除五蠹的效果,開出的靈丹妙藥就是韓非最著名的一個論斷:“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勇”,他認為只要按這個論斷盡力為之,就可以取得建立“超五帝,侔三王”之偉業的資本。
       九 韓學轉換為秦學的悲喜劇
       種種跡象表明,出諸秦王政的喜好,韓非書成為秦室必讀典籍,韓非之學成為秦王朝的官方意識形態。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議封建子弟功臣及焚書諸事,李斯上書與廷議的理論基礎就是韓非的“因世變化”:“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他抨擊“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私學”一詞來自韓非《詭使》,《心度》等篇。最后歸結到“以吏為師”[33],也源自《五蠹篇》。而此時已離韓非被李斯害死二十年了,他還陰魂不散地左右著這位師弟成仇者的政治理論和思維方式,使之在中國歷史上創造著大是大非。秦二世時山東叛亂,皇帝荒政,但秦二世駁斥李斯勸諫,還振振有詞地引用韓非《五蠹篇》,列述堯、禹有天下,茅屋粗食,辛苦奔勞,以此質問貴有天下“豈欲苦形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門之養,手持臣虜之作哉?”李斯畏罪阿附,上書對答,時而引韓非《顯學》“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時而引韓非《五蠹》“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溢(鎰),盜跖不搏(掇)”,無非是為了表白自己“能明申、韓之術,而修商君之法”,忠誠于王朝意識形態,維護明主圣王久處尊位,長執重勢。[34]從這番君臣對答中可知其對韓非書之熟悉,一些詞句出入處,若不是抄本有異,就可以看作憑記憶、能暗誦的隨手而拈來了。雖然得到的是韓非思想的糟粕、曲解,或用作護身符,但也足見韓非思想的官方意識形態的權威性。
       韓非的思想和人,在秦國被作了割裂性的處理,人被陰謀加害成鬼,思想又被奉為官方意識形態打鬼。秦王政初讀韓非書,那時韓非是身份未被認定的人;韓非由韓使秦,這時已是身份確定的人。身份確定,就產生國家之間和人事之間的利害關系。《史記·韓世家》載,韓王安五年(公元前234年),“秦攻韓,韓急,使韓非使秦,秦留非,因殺之”。《秦始皇本紀》載,十四年(公元前233年),“韓非使秦,秦用李斯謀留非,非死云陽”[35]。前者記韓非出使年,后者記韓非身死年,他留秦跨了一個年度。這段期間韓非可考的篇章為《初見秦》、《存韓》、《難言》,大概簡帛存檔居上層,編入《韓非子》為第一、二、三篇。但細按其中文脈,它們寫作的時間順序應是《存韓》、《初見秦》、《難言》,使用的稱謂都是臣與大王(或陛下),不同于四篇上韓王書,只稱臣而泛用明主,弱國使臣的身份相當明顯。
       《存韓篇》以“賤臣”自稱,稱秦王政為“陛下”,秦臣為“貴臣”,是韓非使秦之初,履行使命以救“韓急”的上書。它分析了韓長期事秦,趙卻合縱天下之兵窺秦,如果按貴臣的計策伐韓,將會促使趙、齊與韓、魏合縱,造成秦王兼天下的障礙,不如賄賂楚國,為質魏國,聯韓伐趙,即使趙有齊國的靠山,也不足為患;趙、齊事定,可能移書收服其他諸國。這里沒有什么深刻的思想,完全是從韓國使者立場出發的權宜茍安之策,倒是有點像韓非討厭的縱橫術。但李斯對這份上書非常敏感,也許聯想到三年前韓人鄭國以修渠緩兵之策間秦,引發秦王下逐客令,自己也在逐中的事件,要洗清他與韓非的同學牽連,就極言韓是秦的“腹心之病”,指責韓非來使“未必不以其能存韓也為重于韓”,并表示愿意出使韓國,使韓王來秦拘禁,要挾韓國割地。因此李斯有一份駁韓非的上書和一份致韓王的上書。雜放在韓非《存韓篇》中一同存檔。從李斯駁論中可以看出,李斯對韓非《孤憤》等著述很熟悉,他指責韓非想借秦、韓交親以自重于韓,就是來自秦王政也讀過的《孤憤》剖析重臣借外權以自重。
       《初見秦》的著作權問題也需進一步厘清。由于又見于《戰國策·秦策》為“張儀說秦王”,近代以來頗有疑非韓作者。如梁啟超把此篇列為疑偽之篇,證據是“篇中言:‘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固齊收韓而成縱,將西面以與秦難。’此明顯是蘇秦合縱時形勢。若至韓非時,他國且勿論,如彼韓者,則《存韓》篇明云:‘韓事秦三十余年……入貢職與郡縣無異。’豈復有‘與秦為難’之勇氣耶?”[36]此論并未考慮到韓非當時處境之艱險。李斯、姚賈毀害韓非,認為他作為韓之諸公子“終為韓不為秦,”“不如以過法誅之,”此時韓非再說“存韓”不說“亡韓”,是會招來殺身之禍的。《初見秦》開頭說:“臣聞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而不當亦當死。雖然,臣愿悉言所聞,唯大王裁其罪。”只有韓非而不是張儀,此時才會以死生擔保,有誠惶誠恐的戴罪感,因而針對李斯、姚賈的誹謗而轉換話題。
       更為關鍵的是,此篇引用的歷史事件多發生在張儀死后,為張儀所不及見。齊連年敗楚、攻秦、伐宋、“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晉,欲以并周室,為天子,泗上諸侯、鄒魯之君皆稱臣,諸侯恐懼。”但“一戰不克而無齊。”此事指樂毅破齊入臨淄,發生在周赧王三十一年(公元前284年)。[37]秦大破楚、取郢、楚王君臣亡走,“東服于陳”,發生在秦昭王二十九年(公元前278年)。[38]秦破魏、趙、韓軍于華下,兵至梁郭下,發生在秦昭王三十三年(公元前274年)。[39]秦趙長平之戰,發生在秦昭王四十七年(公元前260年)。而張儀則在秦武王元年(公元前310年)離秦入魏,相魏一歲而卒,死于公元前309年。他死在樂毅破齊之前二十五年、長平之戰之前近半個世紀,他又怎么能拿這一系列重大的戰役向秦惠王說項呢?而且之中提到“穰侯之治秦”是秦昭王七年(公元前300年)以魏冉為相,十五年(公元前292年)封魏冉為穰侯以后的事,張儀能夠死而復生說這樣的話嗎?
       進而言之,《初見秦》認為,“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里,名師數十百萬,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與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但在多次戰役中不能窮追殘敵,當霸不霸,乃是“謀臣之拙”,“謀臣皆不盡其忠”,這些話以古喻今,皮里陽秋,難道就沒有一點對李斯、姚賈輩的反譏?而且這種見解和分析方式是韓非早已成竹在胸的,《定法篇》說,商鞅治秦,國富法強,“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未敗也,而張儀以秦殉韓、魏。惠王死,武王即位,甘茂以秦殉周。武王死,昭襄王即位,穰侯越韓、魏而東攻齊,五年而秦不益尺土之地,乃成其陶邑之封;應侯攻韓八年,成其汝南之封。自是以來,諸用秦者皆應、穰之類也。故戰勝則大臣尊,益地則私封立,主無術以知奸也。商君雖十飾其法,人臣反用其資。故乘強秦之資,數十年而不至帝王者,法不勤飾于官,主無術于上之患也”。《初見秦》中意思還是那個意思,只不過沒有列舉群臣,避免打擊一大片,用語有所收斂,尤其不能用“主無術”一類說法,以免觸及秦王政的逆鱗。韓非處境險惡,這份上書既有急不擇言之處,也有小心翼翼之處。
       談論韓非在秦的處境,不能不提一個因加害韓非才被歷史記住的人物姚賈。《戰國策·秦策》載,燕、趙、齊、楚四國聯盟將攻秦,秦王政召對群臣,一籌莫展。姚賈自告奮勇,受秦王命以重金賂四國,而絕其謀,止其兵,被封為上卿。韓非即站出來,指責姚賈以王權國寶“外自交于諸侯”,他根據的是自己論證過的“重臣倚外權自重”的理論。其不知此時秦王政已采取了大梁人尉繚“愿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40]的計謀,實際上韓非反對的是秦王政兼并天下的一項新國策,是執行新國策的第一個功臣。而他自己則已陷入了《說難》所云“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說行而有功則德忘,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此者身危”的怪圈。至于韓非挑剔姚賈的身份(梁監門子)和人生污點(梁之盜、趙逐臣),則透露了韓諸公子的身世優越感,其不知秦用客卿重忠誠與才能。而不重身世,身世有時反成障礙。因此韓非的理由,被姚賈一番表忠心,一番引用太公望、管仲、百里奚等歷史人物身世,就輕易攻破了。而姚賈非隱士之不能為人主用的清高,辯說人主用人,“不取其污,不聽其非,察其為己用”[41],倒有點近于韓非一貫思想。由此可見,思想家的深刻不等于政治家的老到,知其術者不等于能用其術者,這番揭姚賈之短,使秦王起意“復使姚賈而誅韓非”,使揭短者的處境更為惡化了。
       《難言》作于何時?由于其內容與《說難》相近,故多被相提并論。但其以臣自稱,以“大王”稱君主,與《初見秦》同,是使臣稱異國(尤其是秦國)君主的語氣,當作于韓非在秦下獄,“欲自陳,不得見”之時,因此,梁啟雄猜測為獄中上書底稿,[42]當屬可信。此篇開頭說:“臣非非難言也,所以難言者,言順比滑澤,洋洋纚纚然,則見以為華而不實……。”然后拐彎抹角,說出“激急親近,探知人情,則見以為譖而不讓”,實際上隱藏著對與李斯、姚賈爭論的辯白。接下來的話意思就更清楚:“故度量雖正,未必聽也;義理雖全,未必用也。大王若以此不信,則小者以為毀訾誹謗,大者患禍災害死亡及其身。”文中列舉了子胥戮于吳,孔子厄于匡,管仲囚于魯,伊君七十說湯未受,文王說紂被囚,以及其他十幾個賢臣被害,“此十數人者,皆世之仁賢忠良有道術之士也,不幸而遇悖亂闇惑之主而死,然而雖賢圣不能逃死亡避戮辱者何也?則愚者難說也。故君子不少也,且至言忤于耳而倒于心,非賢圣莫能聽,愿大王熟察之也。”這些話就不僅僅指向秦臣,而是指向歷代君王了。如此把秦王政當作設想中的讀者,頗有一點在危急關頭孤注一擲的味道。因此,《難言》應該視為韓非為絕筆之作。隨著下獄后,“李斯使人遺非藥,使自殺”,他的“難言”也就變成“無言”了。
       十 清理韓非的文化臍帶
       至此我們應該反而考究韓非身世對其學術品格的潛在作用——一種難以完全割斷的“文化母體臍帶”作用了。《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交代“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畢竟只露出這臍帶,卻未具體闡明這臍帶的明晰通向,因此有必要對韓非學術的“文化母體臍帶”進行一番清理。韓非書涉及韓國歷代君王的材料甚多,最早可以推到韓之開國。《說疑篇》云:“韓、魏、趙三子分晉”,“臣之弒其君也”,這是與“舜逼堯,禹逼舜”放在一起論述的,更多的是反映一種歷史觀,而無多少身世之感。《內儲下》記述:“韓廆相韓哀侯,嚴遂重于君,二人甚相害也。嚴遂乃令人刺韓瘣于朝,韓瘣走君而抱之,遂刺韓瘣而兼哀侯。”這是談論邦之利器不可授人,學理例證作用掩蓋宗族情感。這些歷史事件離韓非已在五代以上,因而已成冰冷的歷史,無多少臍帶文化的價值。
       直到韓昭侯、申不害時期,臍帶文化價值才逐漸浮現,前面已有論述,韓昭侯時期,還有這么一則記述:“張譴相韓,病將死。公乘無正懷三十金而問其疾,居一月,自問張譴曰:‘若子死,將誰使代子?’答曰:‘無正重法而畏上,雖然,不如公子食我之得民也。’張譴死,因相公乘無正”(《說林上》),考《呂氏春秋·審應篇》,公子食我是韓昭侯時期的諸公子。韓非“廣說諸事”,寫公乘無正賄賂重臣得相位,致使王族子弟落選,可見重臣結黨,左右朝廷,在韓非出生前那半個世紀已有先例了。延至宣王、襄王之世,重臣秉國已是積重難返。《說林上》記載:“韓宣王謂樛留曰:‘吾欲兩用公仲、公叔其可乎?’對曰:‘不可。晉用六聊而國分,(齊)簡公兩用田成、闞止而簡公殺,魏兩用犀首、張儀而西河之外亡。今王兩用之,其多力者樹其黨,寡力者借外權。群臣有內樹黨以驕主,有外為交以削地,則王之國危矣。’”此事在《難一》用作例證,說明“主有術,兩用不為患;無術,兩用則爭事而外市,一則專制而劫弒”。公仲,公叔權傾韓國,或樹黨以驕主,或交外以固位,到了韓襄王朝其勢力尤甚。《內儲說上》交代:“公叔相韓而有攻(功)齊,公仲甚重于王。公叔恐王之相公仲也,使齊、韓約而攻魏。公叔內齊軍于鄭(韓都城在鄭),以劫其君,以固其位,而信兩國之約。”韓非書多記此事,說明重臣結黨、倚外,逼主以造成國家危機,在他來說是有刻骨銘心的痛切感的。
       在韓非出生前幾年,韓襄王的太子嬰死,公子咎、公子蟣虱爭為太子。分析《史記》和《戰國策》的材料可知,公叔仇視蟣虱,借助齊、魏而力挺公子咎為太子,迫使公仲支持的蟣虱奔楚。楚、秦雖然傾向蟣虱,但它們之間有矛盾,導致蟣虱不能歸國,最終是公子咎繼位為韓釐王。[43]對于《戰國策》和《史記》大篇幅描寫韓國太子之爭,韓非書似乎有些回避,只記載一個節外生枝的事:“韓咎立為君,未定也。弟在周,周欲重之,而恐韓咎不立也。綦毋恢曰:‘不若以車百乘送之。得立,因曰為戒;不立,則曰來效賊也。’”(《說林下》)此處之“弟”并非蟣虱,蟣虱在楚不在周,周也沒有能力納蟣虱入韓。但周畢竟曾是天下共主,它“恐韓咎不立”,能給韓咎之立增加某種名分。從韓非書對列代韓君的態度來看,如此以春秋筆法給韓咎即后來的韓釐王加分,這是其他韓君未有的禮遇。釐王以下的韓君還有桓惠王、韓王安,而韓非書已不再記錄他們的故事了,因此,韓非很可能是釐王之子、桓惠王之弟、韓王安之叔輩,在這三王時期都得列為“韓之諸公子”。桓惠王即位時,韓非已二十五歲,《史記》說的“數以書諫韓王”,應包括桓惠王和韓王安,而不只是唐代司馬貞《索隱》所說的只有“韓王安也”。他在二王時期都受到“不能用”的冷落,有論者認為韓非是公子蟣虱的兒子,實在令人難以相信。《韓非子·說林下》有“三虱相訟”的寓言,《喻老》又說“天下無道,攻擊不休,相守數年不已,甲胄生蟣虱,燕雀處帷幄,而兵不歸”,不知戰國人有無諱言父名的禁忌。蟣虱,《戰國策》作“幾瑟”,大概他成了失敗的政敵才改作這樣的賤稱。既然公子蟣虱留楚不歸,他的子孫就不可能有“韓之諸公子”的資格。
       對韓非的母體文化臍帶進行這番考論后,可以發現,韓非的諸公子身份進則可以接近政治中心,退則備受疑忌而冷落至極。這種進退都不是韓非一己意愿所能決定,使其學說的形成處在一種特殊的政治和學術處境中。這種進退處境是:(一)諸公子身份使他能受到優越的教育,養成心系祖宗基業,關注韓國存亡的政治心理情結。(二)這種情緒驅使他一再上書言政,但作為桓惠王之弟、韓王安之叔,使執政重臣感覺到他一旦得志,就會造成對自己地位的嚴重威脅,甚至韓王也感到他愈上書愈可猜疑。(三)在猜疑中進身無門,退處而對朝廷政治進行近距離觀察,發現正如黃老之學中的黃帝之言所揭示的“上下一日百戰。下匿其私,用試其上;上操度量,以割其下。”(《揚權篇》)從而深切地感到人性人欲之險惡。(四)參透人性人欲之惡,再來考量君側諸輩,覺察國君最親近的太子、妻妾、寵臣、重臣都心存不測,危及國家命脈。韓非甚至為此寫了《備內篇》,認為“萬乘之主,千乘之君,后妃、夫人、適子為太子者,或有欲其君之蚤死者”,原因在于“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婦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婦人事好色之丈夫,則身死見疏賤,而子疑不為后,此后妃、夫人之所以冀其君之死者也。唯母為后而子為主,則令無不行,禁無不止,男女之樂不減于先君,而擅萬乘不疑,此鴆毒扼昧(刎)之所以用也”。韓非學說以此為出發點,脫去五彩繽紛的倫理外套,還原出精赤裸裸的政治學獨立性。(五)對君側倫理陰暗面的透視,使韓非感到政治體制中危機四伏,為此他專門寫了《亡征篇》。有如郭沫若所說:“就是那不十分為人注意的《亡征篇》,把一個國家可以滅亡的征候,一直列舉出了四十七項。他那樣的不厭煩,不屈撓、不急躁的條分縷析,分而又分,‘可亡也’、‘可亡也’像海里的波浪一樣,一波接一波,一浪疊一浪,不息氣地卷地而來,轟隆一聲打上崖岸,成為粉碎,又回卷而逝。這和屈子的《天問》可以媲美,我以為也是不愧為一篇奇文的。”[44]政治危機的波濤拍岸,拍打出韓非政治學說不事虛文,而講究真傢伙,推重理論的政治有效性,從而形成他的法、術、勢相輔相成的政治學體系。如此形成的政治學體系具有雙重品格:既有一個政治上失敗的貴族公子對現實政治關系近距離觀察的尖銳性,又有一個理論上成功的深刻思想家在危機面前欲以虎狼藥治痼疾的峻急性。他的“文化母體臍帶”哺育著他的學說的雙重品格。
       十一 韓非思想內核的基本原則
       經過對韓非學說的文化臍帶和文化基因的方方面面的發生學的梳理,其思想體系已經富有立體感和動感地浮現出來。留下來的問題在于深入韓非思想的內核,提示其核心的價值和富有思想者個性的形式。眾所熟知,韓非思想的核心內容是法、術、勢全面展開和三位一體;全面展開可以在豐富的維度上分頭深化,三位一體可以在互動互補中增強厚度與力量。論者常引《難三》中的這段話來說明韓非對法與術的理解:“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術者,藏之于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這里講的不是法與術的內容,而是二者殊異的存在形態。值得注意,這是通過批判韓非曾經取法過的《管子》而得到的新見解。《管子·牧民篇》認為:“御民之轡,在上之所貴;道民之門,在上之所先;召民之路,在上之所好惡……言室滿室,言堂滿堂,是謂圣王。”[45]《管子》在這里談論政治的公開透明性,駕馭、引導、動員民眾應該滿室滿堂地公開宣布,以獲得臣屬賢者的理解、服從和支持。韓非卻認為此“非法術之言”,法是應該公開的,術則應該隱蔽,因而政治透明度是有限度的,只有明暗兼施,才能發揮透明則通行于社會,隱蔽則高深莫測的專制集權的功能。
       韓非主張法的體制化和高度的強制性,統一治國規范,集中人力物力在列國戰爭中圖強制勝。《心度篇》認為:“治民無常,唯治為法。”《五蠹篇》認為:“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術而不慕信,故法不敗,而群官無奸詐矣。”又認為:“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書簡、智慧都要歸于無,而以法為唯一的規范,以法教治國。而法教所注重者有四:重信,重峻、重平、重宜。首先是行法重信,只有重信,才能賦予法令不可動搖和改竄的確定性,這就是“小信成則大信立,故明主積于信。賞罰不信,則禁令不行”(《外儲說左上》)。其次是用法重峻。他發明了一種用刑是愛民的特種邏輯,即“與之刑,非所以惡民,愛之本也”(《心度篇》)。這是因為“圣人權其輕重,出其大利,故用法之相忍,而棄仁人之相憐也。學者之言,皆曰輕刑,此亂亡之術也。……是以上設重刑而奸盡止,奸盡止則此奚傷于民也?”(《六反篇》)由此推導出“法重者得人情,禁輕者失事實”(《制分篇》)的判斷。在此看來,實行重刑嚴誅,可以致霸王之功。為了強化這種認識,他甚至拉來孔子助陣,《內儲說上》講了這么一個故事:“殷之法,刑棄灰于街者。子貢以為重,問之仲尼。仲尼曰:‘知治之道也。’夫棄灰于街必掩人;掩人,人必怒,怒則斗,斗必三族相殘也。此殘三族之道也,雖刑之可也。且夫重罰者,人之所惡也;而無棄灰,人之所易也。使人行之所易,而無離所惡,此治之道。”這里把棄灰斷手的重刑說是殷法,而《鹽鐵論·刑德篇》則說“商君刑棄灰于道而秦民治”。韓非也一再引用過商鞅“行刑重其輕者,輕者不至,重者不來,是謂以刑去刑”的話。商鞅后孔子百余年,孔子不可能評議商鞅之政,說是殷法,以托古改制的方式讓仁者論道法,是可以強化重刑的權威性和合理性的。
       其三,執法重平,也許是韓非最有價值的思想之一。他反復申述:“明主之國,官不敢枉法,吏不敢為私,貨賂不行”(《八說篇》);“圣人之治也,審于法禁”,“賞罰不阿”,“故其任官者當能,其賞罰無私”(《六反篇》)。所謂無私,就是執法過程中不徇私情,不謀私利;所謂不阿,就是執法過程中不阿權貴,不阿世俗。這就是法制的平等觀念。韓非子又讓孔子說法:“為吏者樹德,不能為吏者樹怨。概者(概為平斗斛之器),平量者也;吏者,平法者也。治國者不可失平也。”(《外儲說左下》)這里未免把孔子法家化了。
       所謂平法,乃是掃除親親尊尊一類貴族道德對執法的干擾,破除“刑不上大夫”的舊規,而把法律作為社會上唯一被認可的強制性行為規范。正如韓非所說:“法不阿貴,繩不撓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勇者弗敢爭。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有度篇》)這就是法制的公平原則,盡管是一種以專制為前提的公平,但已在政治思想史上跨上一大步了。
       最后是立法重宜,只有法令適宜于實際,才能有效地聽言觀行,循名責實,做到令行禁止。韓非對此極其重視:“明主之國,令者,言最貴者也;法者,事最適者也。言無二貴,法不二適,故言行而不軌于法令者必禁。”(《問辯篇》)在人們印象中,韓非是一個變法派,他確實反對過先王,而且說過:“法與時轉則治,治與世宜則有功。……時移而治不易者亂,能治眾而禁不變者削。故圣人之治民也,法與時移而禁與能變。”(《心度篇》)戰國晚期,列國都不同程度地變用一些新法,往往新舊法兼陳,哪些法應增加執行和力度,哪些法應該廢除、調整、變更,這是一個不可一刀切的問題,必須有一個取舍的檢驗標準。韓非提出宜從古今分優劣,變化咸從宜否分優劣,這是一個注重實際效果的標準。甚至在他強調“不變古者,襲亂之跡”時,也沒有忘記“變與不變,圣人不聽,正治而已”(《南面篇》)。總之,作為一個理論家,韓非關注的并非具體的法令條文,他主要關注的是法的制度化以及制度化過程中的基本原則。這些原則就是行法重信,用法重峻,執法重平,立法重宜,綜合起來的就是強化政治有效性。
       術是韓非的文化臍帶上的學問,前此已有論述。郭沫若因此不滿意把他歸類為法家,“嚴格地說時,應該稱為‘法術家’”,因為他采取了君主本位的立場,故他對于‘術’便感覺著特殊的興趣。他的書中關于‘術’的陳述與贊揚,在百分之六十以上”。[46]這統計數字容或夸張,查《韓非子》用“法”字436個,用“術”字163個,用“勢”字178個。雖然不能以統計數字機械地論其多少,但韓非學說以法為基礎,法、術、勢兼用的結構組成大體可窺。術屬于“鬼道”,神秘莫測是術所追求的境界,如韓非所言:“明主之行制也天,其用人也鬼。天則不非,鬼則不困。”(《八經篇》)[47]法制遵從的是天的原則,不徇私而秉公,權術追隨的鬼點子,不講究道義,而講究狡詐詭譎,隱秘多變,給人以莫測高深的威懾。這實際上是黃老陰柔哲學指向人間陰暗心理,而生出政治權詐手段。在韓非心目中,人與人之間的道德規范已經全部破產,父子之間都在為己,主傭之間都在圖利,造車者希望人家升官發財,造棺材者希望人家早死,“主賣官爵,臣賣智力”,交換關系已浸透政治倫理。對人性陰暗面的這種考察,必然導致韓非對人性之絕望的深刻與偏執。
       術論一旦有了“鬼道”的品格,就衍生畜、藏、告、馭四種原則。所謂“畜”,就是君臣關系上采取嚴格的等級制的“畜臣術”:“夫所謂明君者,能畜其臣也;所謂賢臣者,能明法辟,治官職以戴其君者也”(《忠孝篇》)。畜臣牧民,就是以養雞養狗的方式對待臣民,并不承認和尊重臣民的獨立人格。甚至不僅僅是不承認和不尊重,而且嚴格規范其自由思想和自由行為的限度,使其生存能力拘束在利祿體制之內,如韓非所設計的:“夫馴烏者斷其下翎焉。斷其下翎則必恃人而食,焉得不馴乎?夫明主畜臣亦然,令臣不得不利君之祿,不得無服上之名。夫利君之祿,服上之名,焉得不服?”(《外儲說右上》)再就是所謂“藏”,術的威懾作用在于它的深藏不露,沒有透明度。一旦有了透明度,“言通事泄,則術不行”(《八經篇》)。因為術一旦泄露,臣下就會采取投其所好,避其所惡的應對手法,“好惡在所見,臣下之飾奸物以愚其君,必也”(《難三》)。于是韓非提倡一種“鐵室”主義的防奸術:“夫矢來有向,則積鐵以備一向;矢來無向,則為鐵室以盡備之。備之則體不傷。故彼以盡備之不傷,此以盡敵之無奸也。”(《內儲說上》)鐵室防矢,屏蔽嚴密,成為用術制勝的詭詐手段。又有所謂“告”——不能只是把自己隱蔽起來,隱蔽是為了有效地出擊,出擊時使對方不能隱蔽,這就是韓非反復闡述的告奸術。既然“今人主以二目視一國,一國以萬目視人主”,人主就要用“鐵室”把自己隱蔽起來;反過來,臣民都為人主告奸,“人主以一國目視,故視莫明焉;以一國耳聽,故聽莫聰焉”(《定法篇》)。告奸之術形成遍布全國,廣設耳目的密網,“匿罪之罰重,告奸之賞厚”,使臣民連坐牽制,相互窺探,整個社會疑神疑鬼,彌漫著戒備、猜忌、恐懼,隨時可能發生長線釣魚或落井下石的緊張氣氛。君主作出“虛靜無為”的姿態,操縱著這密網的綱,“明能照遠奸而見隱微”,這就是“術者,藏之于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難三》)的秘密。所謂“馭”,乃是潛藏不露地恃術駕馭群想。馴烏式畜臣、鐵室式深藏、密網式告奸、潛藏式駕馭,這就構成了術之為“鬼道”,在術論上,韓非不愧為政治學的鬼才。
       自論政重勢而言,韓非是一個極端的王權論者。他以君勢支撐和推行國勢,主張君主居于勢而綜合法術,有勢以制法,有術以固勢,法依勢而行,勢因術而詭。韓非認為:“勢重者,人主之淵也;臣者,勢重之魚也。魚失于淵而不可復得也,人主失其勢重于臣而不可復收也。古之人難正言,故托之于魚。”(《內儲說下》)這種淵魚喻的古人之言,來自《老子》36章:“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當然韓非勢論也淵源于融合黃老之術與法家而形成勢論的慎到,他引慎子曰:“飛龍乘云,騰蛇游霧,云罷霧霽。而龍蛇與螾螘同矣,則失其所乘也。賢人而詘(屈)于不肖者,則權輕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賢者,則權重位尊也。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為天子能亂天下,吾以此知勢位之足恃,則賢智之不足慕也。”這些思路為韓非繼承,并在辯駁中深化,進一步闡發勢的根本性和實踐的原則。他強調:“國者,君之車;勢者,君之馬也。”(《外儲說右上》)就是說,勢是君主控制和運行國家的動力。他又從歷史教訓和政治結構中論證勢之重要性:“人主之所以身危國亡者,大臣太貴,左右太威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所以制天下而征諸侯者,以其威勢也。威勢者,人主之筋力也。今大臣得威,左右擅勢,是人主失力。人主失力而能有國者,千無一人。虎豹之所以能勝人執百獸者,以其爪牙也。當使虎豹失其爪牙,則人必制之矣。今勢重者,人主之爪牙也。”(《人主篇》)從車馬之喻到虎豹之喻,勢的嚴厲性得到更有威懾力的展示。
       圍繞著嚴厲的威勢的,有韓非分別論證過的勢之四端:獨、柄、威、爪。獨指君主不可授人的國之利器,人主之位勢。韓非引孔子的話:“為人君者猶盂也,民猶水也。盂方水方,盂圜水圜。”(《外儲說左上》)這與韓非的老師荀子引用孔子所聞“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48]是有不同的本位意識。荀子引孔子,主張以民為本,居安思危;韓非引孔子,主張以君為本,固位強勢。在水與舟之喻中,水決定著舟的命運;在水與盂之喻中,盂決定著水的存在形態。因此韓非引申不害的話。突出一個“獨”字,強調人君的聰明獨斷,即“獨視者謂明,獨聽者謂聰。能獨斷者,故可以為天下主”(《外儲說右上》)。在獨斷的原則下,韓非又強調權柄。《二柄篇》說:“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為刑、德?曰: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為人臣者畏誅罰而利慶賞,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則群臣畏其威而歸其利矣。”這里的“自用”二字很重要,它強調的是人主獨斷自用,持柄制臣。明主把持權柄也不是要眉毛胡子一把抓,而要分清本末與綱目,“明主治吏不治民”,道理是:“搖木者一一攝其葉則勞而不遍,左右拊其本而葉遍搖矣。臨淵而搖木,鳥驚而高,魚恐而下。善張網者引其綱,不一一攝萬目而后得,則是勞而難,引其綱而魚已囊矣。故吏者,民之本綱也,故圣人治吏不治民。”(《外儲說右下》)抓住治吏這條綱,就能建立起人主威勢,“君執柄以處勢,故令行禁止。柄者,殺生之制也。勢者,勝眾之資也”(《八經篇》)。威勢是不能分散和削弱的,“圣人之所以為治道者三:一曰利,二曰威,三曰名。夫利者所以得民也,威者所以行令也,名者上下之所同道也”(《詭使篇》)。只要樹立威勢,就不必如“下君盡己之能”,可以做到如“中君盡人之力”,甚至達到如“上君盡人之智”(《八經篇》)。韓非有一種見解,只要威勢和法柄建立起來了,占君主絕大多數的“中君”也能夠治理國家:“中者,上不及堯、舜,而下亦不為桀、紂。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今廢勢背法而待堯、舜,堯、舜至乃治,是千世亂而一治也。抱法處勢而待桀、紂,桀、紂至乃亂,是千世治而一亂也。且夫治千而亂一,與治一而亂千也,是猶乘驥駬而分馳也,相去亦遠矣。”(《難勢篇》)這就是韓非以法治取代人治,避免人亡政息的思想,其歷史價值應予充分地評估。
       其實在前面談論勢之獨斷,權柄、威名時,已經涉及以虎豹爪牙即兇猛以輔勢了。在戰國亂世競于力的歲月,有虎豹爪牙之兇猛才被人看成是好樣的。比如這樣的話:“虎豹之所以勝人執百獸者,以其爪牙也。當使虎豹失其爪牙,則人必制之矣”(《人主篇》);“虎之所以能服狗者,爪牙也,使虎釋其爪牙而使狗用之,則虎反服于狗矣”(《二柄篇》);“虎豹必不用其爪牙而與鼷鼠同威”(《八說篇》),都是主張以兇猛把勢的作用發揮到極致的。韓非的“動物志”,是崇虎豹而鄙狗鼠的。韓非說宋人賣酒,酒美稱足,但酒到發酸都賣不出去,原因是狗猛咬人。又講管仲告訴齊桓公,國家最大禍患是社鼠,鼠穿穴于社樹,燻鼠怕燒壞了樹。重臣如惡狗,專咬有道之士,如社鼠,專門離間有道之士,使人主壅蔽誤國。(《外儲說右上》)君主要建立政治強勢,不施展虎豹爪牙之威是辦不到的,不破除狗鼠之輩的蒙蔽也是做不到的。如此討論君主政治,可能令人聯想到16世紀意大利政治學家馬基雅維利《君主論》中的一些說法:“君主必須學會如何善于使用野獸和人類所特有斗爭方法。對此,古代的作家們早已秘密地傳授給君主了。他們描寫了阿基里斯和古代許多其他君主是如何被交給基羅尼這個半人半馬的怪物喂養,并且在它的訓練下長大成人的。這就是說,君主既然是以半人半獸的怪物為師……既然君主必須學會善于運用野獸的方法,他就應該同時效仿狐貍與獅子。因為獅子無法避免自己落入陷阱,而狐貍則抵御不了豺狼。因此,君主必須是一只辯識陷阱的狐貍,同時又必須是一頭使豺狼害怕的獅子。”[49]所謂效仿獅子與狐貍,類似于韓非之言勢與術,也就是說,韓非與馬基雅維利一樣,他們的政治學說的坦率之處都帶有半獸性的特征。這種特征,為他們各自的時代“捐仁義而貴戰爭”所強化了。然而通觀韓非綜合法、術、勢的“君主論”,他的創造性智慧比起一千七百年后的那位西方同志,平心而論,在豐富復雜和精深程度上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十二 韓非的文學與反文學
       韓非文詞奇峻遒勁。韓非崇法則貶斥“文學”,他給文學開了一個玩笑,成為一個貶斥“文學”的文詞家。少修學而長落拓的諸公子身世,使他胸羅文史,心存悲憤,欲哭無淚,發為文章,別具一種深刻入髓,鋒利如刀的風格。如《孤憤》之沉痛,《說難》之縝密,《顯學》、《五蠹》之雄辯,皆成一代文章之選。明人胡應麟說:“余讀韓非書,若《孤憤》、《五蠹》、《八奸》、《十過》諸篇,亡論文詞瑰偉,其抉摘隱微,燁如懸鏡,實天下之奇作也。”[50]明人喜其文章,相繼重刻其書,王道焜在《重刻韓非子序》中說:“文章家嘗論,喜快之言毗于陽,哀怨之言毗于陰。陽則飄飛而曼衍,莊周、列御寇是已;陰則礉切而參差,屈原、韓非、馬遷是已。屈原怨而哀,韓非怨而憤,馬遷怨而悲。”趙世楷《重訂韓子凡例》則認為:“先秦文,莫如《韓子》古峭,今鉛槧之士,艷其文詞,珍為帳中秘,有以也。”這些評議多出自印象。但論韓非文章的情調、風格和深刻也各有所見,可知明人對韓非文的普遍推崇。
       然而韓非看文學,總是臉色冷峻。《難言篇》說:“捷敏辯給,繁于文采,則見以為史。殊釋文學,以質信言,則見以鄙。時稱詩書,道法往古,則見以為誦。”這里的文學指的是文獻、文章和辯說的文采,近于孔門四科中的雜文學觀。在他的心目中,文學與法令是對立的:“明主之國,令者,言最貴者也;法者,事最適者也。……亂世則不然,主有令而民以文學非之,官府有法民以私行矯之。人主顧漸其法令,而尊學者之智行,此世之所以多文學也。”這就可能導致“堅白無厚之詞章,而憲令之法息”(《問辯篇》)。在許多場合,韓非往往把文學視同于儒學,批評文學也就成了批評儒家的浮泛不實:“藏書策,習談論,聚徒役,服文學而議說,世主必從而禮之,曰:‘敬賢士,先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稅,耕者也;而上之所養,學士也。……國平則養儒俠,難至則用介士,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此所以亂也。”(《顯學篇》)太史公把這段話的意思納入韓非傳記,視為他著書立說的動機,可見其重要性。因此《五蠹篇》把這種“稱先王之道”的學者,列為五蠹之首而加以抨擊:“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生以文學取;犯禁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行仁義者非所譽,譽之則害功;文學者非所用,用之則亂法。……文學習則為明師,為明師則顯榮……富國以農,距敵恃卒,而貴文學之士……國平養儒俠,難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文學被韓非逐出“理想國”,發生在最能表現韓非的文學才情的那些篇章,這是文學史上令人感慨多多的一樁公案。急功近利的政治實用主義之弦繃得過緊,使其失去余裕心態而趨于理論極端。如果超越這根急功近利之弦,還應該承認,韓非在篇章學,文體形式和修辭形式上,是做出了別人難以代替的貢獻。
       關于韓非的文學創造,前面考察韓非學說的發生、發展、淵源和內核時,已相率有所闡發。如數字為題的分類論說的篇章結構,在《八奸》、《十過》、《七術》、《六微》諸篇都以排比平列的方式,或前經后說的方式予以展開。駁難文體的開創,以《難一》、《難二》、《難三》、《難四》和《難勢》等系列文章,形成規模效應。《問辯》、《問田》、及《說難》、《說疑》,分別在問與說的文體上有所探索。至于《說林》分上、下篇,《儲說》分內外、分上下、分左右以至于六篇,都是前所未見的篇章結構的分合形態。由于《韓非子》五十五篇,并非晚年集中回憶和撰述所得,而是作者一生幾十年的心血凝聚,相互矛盾之處不少,相互重見之處亦多,只能在外在的參差處求內在的變遷性和一貫性。
       在外在參差中求內在脈絡,不難發現,韓非著述早年多作正面著墨,后期富有反向思維。考為著述最早的《和氏篇》,正面講述楚人和氏得璞玉而獻于三代楚王,兩刖足而終泣血,以寶玉難辨比喻法術之士被廢置。其中楚厲王于史無載,楚自熊通三十七年才自立為武王,武王總共在位五十一年(公元前740~前690年)[51],如果和氏二十余歲得璞玉,他獻玉成功起碼要壽至七八十歲。他對玉璞有如此精到的見識,何以在半個多世紀中不學藝而自剖璞玉?可見和氏玉的故事,乃得自民間,而韓非賦予故事以思想,使之成為千古堅貞之士的命運象征。以此牽引出吳起變法于楚,商鞅變法于秦,有益于國家富強,卻落得肢解、車裂的結局。全篇以民間故事對接著歷史悲劇,結構意義非常簡明,為法術之士的不平命運發出深沉一嘆。前期的《解老》、《喻老》二篇則是以黃老系統的《德道經》為須解讀的文本,以自己初步掌握的法術之學為解讀者的“先結構”,兩相對話,正面引申,尋找自己學說的本體論的根據和大綱目的原理。如解讀《德經》首章“禮者,忠信之薄”,就動用了“和氏之璧,不飾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的“先結構”知識,把“薄”引申為“不裝飾”,從而得出“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質而惡飾”的新見解。這種解讀是開放性的,往往解讀出超出原文的、處在另一個層面的思想。又如《喻老篇》解釋《道經》26章“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故曰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也”,就調動了趙武靈王傳位而自稱主父,終被圍困餓死的“先結構”中的歷史知識,通過正面對話而作開放性發揮,強調“邦者人君之輜重也”,“無勢之謂輕,離位之謂躁”。從而把韓非本人所重視的勢,置于重輕、靜躁這些對立統一范疇的思想框架之中。前期的經典重讀采取正向思維,因為此時還處在積累知識以構筑學理體系的過程之中。
       反向思維,使韓非為先秦學術增加了不少深刻的品格。韓非在本質上是一個政治動物,他熱心政治而為政治冷落,靠近權力中心而為權力中心排斥。他的本質受到傷害,憤而反抗傷害而展示本質,遂使其后期文章多采用反向思維或否定思維,政治批判、社會批判和文化批判閃耀著深刻尖銳,峻急刻薄,轉折峭拔的光芒。《八奸篇》揭露“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有八術”,頭三項是:“一曰在同床。何謂同床?曰:貴夫人,愛孺子,便僻好色,此人主之所惑也。托于燕處之虞,乘醉飽之時,而求其所欲,此必聽之術也。為人臣者內事之以金玉,使惑其主。此之謂同床。二曰在旁。何謂在旁?曰:優笑侏儒,左右近習,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諾諾,先意承旨,觀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此皆俱進俱退,皆應皆對,一辭同軌以移主心者也。為人臣者內事之以金玉玩好,外為之行不法,使之化其主。此之謂在旁。三曰父兄。何謂父兄?曰:側室公子,人主之所親愛也;大臣廷吏,人主之所與度計也。此皆盡力畢議,人主之所必聽也。為人臣者事公子側室以聲音子女,收大臣廷吏以辭言,處約言事,事成則進爵益祿,以勸其心,使犯其主。此之謂父兄。”同床、在旁、父兄之所在,本應低垂著溫情脈脈的帷帳,高揚著神魂顛倒的笑聲,豈料韓非在溫情和笑聲中發現了邪惡,以否定性思維掀翻了君王茍且偷安的安樂窩。揭示了禍莫大于君王寵信雍蔽奸佞的政治真實。韓非反向思維的表述,既好用對比方法,又好用名言警句引導的方法。《內儲說下》引用晉文公外祖父狐突的名言:“國君好內則太子危,好外則相室危。”于此前后文中,用以展開思維的是前半句,如:“鄭君已立太子矣,而有所愛美女欲以其子為后。夫人恐,因用毒藥賊君殺之。”又:“鄭君問鄭昭曰:‘太子亦何如?’對曰:‘太子未生也?’君曰:‘太子已置而曰未生,何也?’對曰:‘太子雖置而君之好色不已,所愛有子,君必愛之,愛之則必欲以為后,臣故曰太子未生也。’”以上二事是否同為一事,鄭君是否即韓君,都是音影仿佛。難以考實。據《史記索隱》韓哀侯二年滅鄭,因徙都鄭。謂“韓既徙都,因改號曰鄭,故《戰國策》謂韓惠王曰鄭惠王,猶魏徙大梁稱梁王然也”;又魏惠王十五年,魯、衛、宋、鄭君來朝,謂“韓哀侯滅鄭而徙都之,改號曰鄭”[52]那么此處的鄭君似為韓君,但與他對話的鄭昭又很難說是韓國公族。如此說鄭疑韓,也許是韓非以否定性思維陳述夫人、太子之至親隱藏著至難防備的禍患,以儆戒君王,也使政治學說脫離原始倫理的糾纏而獨立。
       《韓非子》修辭學,給人印象最深的是比喻和寓言,前述虎豹之喻,狗鼠之喻,極其精當地形容了君王威勢的嚴厲性,以及重臣寵臣壅蔽君王的危害性。韓非的比喻或取自先哲,如魚與淵喻國之利器不可示人,取自《老子》;盂與水之喻,則假托為孔子所言。比喻或又取自民間,如引鄙諺曰:“長袖善舞,多錢善賈”(《五蠹篇》),比喻外交和戰爭上取勝,須以國力為基礎。更多的是點化歷史掌故為喻,如歐冶子觀劍的成色,不如用劍“水擊鵠雁,陸斷駒馬”;伯樂相馬,不如讓馬駕車馳騁以察其良駑,以此二者比喻實踐出真知,并引導出“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于卒伍”的人才學真知灼見(《顯學篇》)。一些最鮮活的比喻則來自日常生活,《外儲說左上》說:“夫嬰兒相與戲也,以塵為飯,以涂為羹,以木為胾,然至日晚必歸饟者,塵飯涂羹可以戲而不可食也。夫稱上古之傳頌,辯而不慤,道先王仁義而不能正國者,此亦可以戲而不可以為治也。”這就繪聲繪色地把儒家的仁義學說,譬之為不能治理國家弱亂的兒戲了。以日常物象為喻體,也可生發出深刻的哲理,這可以算是韓非的一大本事。《觀行篇》寫道:“古之人目短于自見,故以鏡觀面;智短于自知,故以道正己。故鏡無見疵之罪,道無明過之怨。目失鏡則無以正須眉,身失道則無以知迷惑。西門豹之性急,故佩韋以自緩,董安于之心緩,故佩弦以自急。故以有余補不足,以長續短之謂明主。”這大概是學黃老之道時所作,因為《德經》有“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之言(通行本《老子》77章)。但它已經有佩韋,佩弦之喻,追求緩急互補,趨于適中。以鏡喻道,層層比照,正反相續,以多層比喻強調須有自知之明。
       寓言是韓非述學的重要形式,留下了不少令千古沉思的寓意故事。其述學往往即事言理,“廣說諸事,其多若林”,其中有明確的歷史時代和歷史人物者,為歷史故事;人物卑微而時代難定者,可能采擷民間野果,創為寓言。如“紂為象箸而箕子怖。以為象箸必不盛羹于土簋,則必犀玉之杯;玉杯象箸必不盛菽藿,則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舍茅茨之下,則必錦衣九重,高臺廣室也”。這則故事見于《說林上》,又用于《喻老篇》,謂“見小曰明”。對禍事須防微杜漸,乃是一種轉借歷史故事的準寓言。韓非有相當豐富的藝術修養,對繪畫,音樂別有領會。《外儲說左上》記載:“客有為齊王畫者,齊王問曰:‘畫孰最難者?’曰:‘犬馬最難’。‘孰最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類之,故難;鬼魅,無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內儲說上》又記載:“齊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處士請為王吹竽,宣王說之。廩食以數百人。宣王死,湣王立,好一一聽之,處士逃。”這里的國度,甚至年代都分明,但主角之處士則難稽。寓言也見風俗,可知齊都既有稷下之盛,又有畫樂之雅,務實的韓非借此針砭空幻不實和冒名頂替,似乎他對齊風頗有微詞。
       作為極端推崇政治有效性的法術家,韓非寓言多采取務實破惑,除虛通滯的思路。他對墨子為木鳶能飛行,宋人(或衛人)能在棘刺之端刻母猴這類奇技淫巧,是不感興趣的,這也許會抑制對技術和發明的想象力。但他在那個戰亂之世顧不得這些,崇尚耕戰以強國,戮力批判抵制改革、墨守成規的思想,以及爭名奪利的華而不實。《外儲說左上》講了兩個鄭人寓言,一為:“楚人有賣其珠于鄭者,為木蘭之柜,薰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翡翠。鄭人買其櫝而還其珠。”二為:“鄭人有且置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反歸取之,及反,市罷,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試之以足?’曰:‘寧信度,無自信也’。”這些寓言諷刺了只重外表,忽視實際,或迷信條規,不看客觀實際的思想行為方式。既然已知鄭就是韓,那么這里是否包含著對官場風氣和國民心性的反思?《說林下》也有一則鄭人寓言,說:“鄭人有一子,將宦,謂其家曰:‘必筑壞墻,是不善人將竊。’其巷人亦云。不時筑,而人果竊之。以其子智,以巷人告者為盜。”《說難篇》也用此寓言,改鄭人為宋之富人,渲染天雨墻壞,大亡其財。同樣一句被實際證明了的話,卻夸耀兒子的聰明,懷疑鄰人入盜,這種以親疏判是非的“雙重標準”,給社會和政治的運行造成多少是非錯亂,獎懲不公的弊病,連太史公把這則寓言引入韓非傳,也慨嘆地說:“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
       耕戰是韓非心目中的國之根基,這是需要付出汗水,甚至生命的,于是韓非涉及耕戰題材的寓言,專刺那些不愿流汗流血,心存僥幸、滿口浮詞之輩。《五蠹篇》說:“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冀復得兔,兔不可復得,而身為宋國笑。”韓非原意是批判復古思想不知與時俱進,“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必為新圣笑矣”。從哲學的觀點看,兔撞樹樁純屬偶然,不是凡兔都撞樹樁,凡樹樁都撞兔,尤其不是此一樹樁必有眾兔反復地撞。必然性要通過偶然性去實現,但要通過千姿百態,變動不居的,而不是凝固的、唯一的偶然性去實現。守株待兔把偶然性和必然性等同并唯一化了,因而是可笑的。寓言是以事言理,事大于理而理深于事,一事可以生發不同維度、不同深度的多種道理。韓非創造寓言的原意和后人解讀寓言而再創造的新義,不可能都相同,這正是杰出寓言的生命力所在。比如矛盾寓言:“楚人有鬻楯與矛者,譽之曰:‘吾楯之堅,物莫能陷也。’又譽其矛曰:‘吾矛之利,物無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應也。夫不可陷之楯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這則寓言在韓非駁論文章《難一》與《難勢篇》中兩見,無疑是其得意之作,但兩見的意義卻殊。《難一》說圣堯在位,賢舜不能救敗而德化于下,是堯則非舜,是舜則非堯,二者不同并存為圣,從而強化其君尊臣卑,“事成則君收其功,規敗則臣任其罪”的君主專制思想,《難勢篇》則用來說明“勢足以治官”和“必待賢乃治”不可兩立,強調法治制度化、權勢化的絕對性和迫切性,“今待堯、舜之賢乃治當世之民,是猶待粱肉而救餓之說也”。當然,如果脫離具體的語境而當作獨立的寓言,韓非的矛盾寓言就給中國人提供了一種獨特而精到的思維方式,首先涉及形式邏輯的矛盾率,自相矛盾的夸口走向極端,就不能自圓其說;其次涉及辯論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借招解招地以對方的言論、觀點和方法來反駁對方,使之處于難以置辯的境地;其三涉及辯證思維,以古代兩種相互對抗,又相互依存的兵器,形象地解說對立統一規律。有意思的是,韓非的文學走著一條與他的主觀意念相反的拋物線:他的文學是以反文學的姿態出現的,卻在反文學的過程中給文學注入富有思想的力之美。這也是他的思想反向思維和反向建構的獨特品格。
       終于我們可以說,《韓非子》還原,是對一個復雜的思想體的文化臍帶和文化基因,進行知識考古和精神拷問。韓非思想是一個生命過程,是一個以生命撞擊悖論,完成悲劇的過程。他的思想起碼存在著五個悖論性的公案:他與韓國王族存在著血緣關系,卻極其絕情地拿血緣倫理開刀以建立其政治學說;他與道、儒、墨諸家都有學術淵源,卻毫無猶豫地以揚棄這些淵源作為思想原創的動力;他對法家三派、申、商、慎都有借鑒,卻在綜合其長中無所退縮地以其弱點作為重構體系的駁難對象;他是先秦諸子中極富探索精神的思想家,卻在探索中不留余地地把諸子爭鳴的局面納入以吏為師的政治統制;他是秦國政治權術的捧與殺的犧牲品,卻陰魂不散地以犧牲崇拜成為秦學之圣物。韓非為后世留下許多未解之謎和難解之結,要了解中國學術和中國政治的深層理路及悲劇潛流,是不可不讀《韓非子》的。
       注釋:
       [1]《史記·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0冊,第3313頁。
       [2]唐蘭:《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的研究》,《馬王堆漢墓帛書經法》,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150~154頁。
       [3]《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第7冊第2347頁。
       [4]《史記·管仲樂毅列傳》及《史記·曹相國世家》,第7冊第2436頁,第6冊第2029頁。
       [5]《史記·越王勾踐世家》,第5冊,第1741~1742頁。
       [6]《國語·越語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41~653頁。
       [7]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二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7頁。以上關于范蠡及《管子》的論述,可參看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7~8頁。
       [8]《漢書·司馬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9冊第2737~2738頁。
       [9]《韓非子新校注》,陳奇猷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70頁。本文所引《韓非子》,均為此版本。
       [10]章太炎《國故論衡》。
       [11]《管子校正》,《諸子集成》第五冊,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90、166、256頁。
       [12][26][27][28][48]《荀子集解》,《諸子集成》第二冊,第172~173、275~276、97、35頁。
       [13]《史記·李斯列傳》,第八冊,第2539頁。
       [14][16]《馬王堆漢墓帛書〈經法〉》,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1頁。
       [15]容肇祖:《韓非著作考》。胡適之言出自《中國哲學史大綱》,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324頁。
       [17]萬廷蘭校注《太平寰宇記》引《紀羊》語。
       [18]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551頁。
       [19](清)江永:《春秋地理考實》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0]本人讀清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四過,發現《和氏篇》為堂谿公所讀過的韓非早期著作,后讀陳奇猷新校注《問田篇》,知他也持此觀點。
       [21]《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第七冊,第2146頁。
       [22]陳奇猷新校注《定法篇》注九,引顧廣圻、于思泊考證。
       [23]《商君書》,《諸子集成》第五冊,第23頁。
       [24]劉向:《孫卿書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33頁。
       [25]《吳汝倫文集·讀〈韓非子〉》。
       [29]《史記》第二冊,第7頁、第2348頁。
       [30]《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1]參看《史記·蕭丞相世家》,《漢書·百家公卿表》、《藝文志》及《初學記》卷一《職官部上》。
       [32]參看《史記·呂不韋列傳》及《秦始皇本紀》。年代可參考《六國年表》。
       [33]《史記》第一冊,第254~255頁。
       [34]《史記》第八冊,第2553~2557頁。
       [35]《史記》第六冊,第1878頁,第一冊第231頁。
       [36]梁啟超《要籍解題及其讀法》,《梁啟超國學講錄二種》,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49頁。
       [37]參看《史記·六國年表》及《田毅仲完世家》。
       [38]參看《史記·秦本紀》及《楚世家》。
       [39]參看《史記·秦本紀》及《魏世家》及《戰國策·魏策》。
       [40]《史記》第一冊,第230頁。
       [41]《戰國策》,第293~299頁。
       [42]梁啟雄:《韓非子淺說·難言》,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0頁。
       [43]《史記》第六冊,第1873~1875頁;《戰國策·韓策》,第969~1020頁
       [44][46]郭沫若《十批判書·韓非子批判》,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359、369頁。
       [45]《管子校正》,《諸子集成》第五冊,第3頁。
       [47]《韓非子新校注》,第1045~1047頁。校注者陳奇猷認為,“用人”之“人”字疑為“術”字之誤。
       [49][意]馬基雅維利:《君主論》,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0頁。
       [50][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九流緒論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
       [51]《史記·十二諸候年表》及《楚世家》,第二冊第542~565頁、第五冊第164頁。
       [52]《史記·韓世家》及《魏世家》之“索隱”,第六冊第1868、1845頁。
       [作者簡介]楊義,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原載:《文學評論》201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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