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壇再發(fā)現(xiàn)】
特邀主持:唐吟方 羅方華
主持人語:
尤無曲先生的一生經歷了20世紀中國劇烈震蕩與歷史變革,同時也是藝術風潮演進的見證者與親歷者。他沒有叱咤風云的壯舉,也未追隨此起彼伏的時代藝術浪潮,他與世無爭而又獨立不移,他以一顆赤子之心行走藝壇,最終衍化出“筆墨水融”的無我之境。尤先生先后師承黃賓虹、鄭午昌、陳半丁等南北大家并融合發(fā)展了京派、海派藝術。從藝術淵源看,他對宋代以來的山水畫大家均有著力,于王蒙及清初四僧、四王等用功尤深。繪事之外,詩、書、印及園藝無不精通,且同品一律。尤先生藝術取徑之雅正,功力涵養(yǎng)之深厚,在現(xiàn)當代畫家中堪稱典范,是中國文人畫主脈的延續(xù)者。他本應是“主流”,卻在特定的時代湮沒不彰,是為“畫隱”。在此,我們約請在世紀之交對尤無曲老人藝術的發(fā)現(xiàn)與推動研究起到重要作用的朱京生先生撰文,通過對其生平及藝術的評述,走進尤無曲先生的藝術世界。
尤無曲(1910-2006)江蘇南通人。名其侃,號陶風,晚年自署鈍翁、鈍老人。以字行。齋號有古素室、后素齋、光朗堂等。尤無曲詩書畫印兼擅,且精通園藝。五歲習畫,1929年秋考入上海美專,1930年轉入中國文藝學院,同年加入蜜蜂畫社。1979年起,三上黃山,古稀變法,形成潑寫結合的新畫法,創(chuàng)“筆墨水融”說。2005年央視《人物》欄目播放大型紀錄片《水墨大師——尤無曲》。
尤無曲 國畫 筆點雨來韻味長 71cm×67cm
光朗堂畫語錄
●畫水應一筆就是一筆,切忌一筆有停頓,用筆不流暢,這樣水就不活了。
●畫水要畫出聲音,或高山飛瀑,或涓涓細流。
●筆墨水融,水乃生命之本源,萬物生成,賴水以滋養(yǎng)。因而水與墨達到真正相融,便能與自然之道妙合,奪天工造物之真魂魄。
●潑墨一法,貴在意趣,或以水破墨,或以墨破水,法隨意轉。或點畫勾勒,或皴擦烘染,趣由筆生,一任自然,可謂潑墨。
●外出寫生,要得山川之氣韻,不要急于用筆勾畫,重在體會山川之精神。
齊白石為尤無曲訂的潤例
云山綿邈 自成天蒙
——無曲老人和他的潑墨山水
□朱京生
在受西方藝術思想、藝術觀念沖擊的一百年中,中華文化的生態(tài)也遭到了很大破壞,但它沒有斷裂,更沒有消亡,它以其活躍的內部機制,不斷地催生出一個又一個豐碩的果實。以中國畫而言,“四大家”(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沒有成為最后的大師,其后又產生了張大千、傅抱石、石魯、李苦禪、李可染、陸儼少這樣的大家;1980年代中后期,在“新潮美術”來勢兇猛,“窮途末路”之說甚囂塵上之際,黃秋園、陳子莊以他們的創(chuàng)造,在死后多年被奇跡般地發(fā)現(xiàn)和認可,為那場關于中國畫前途和命運的大討論劃上了句號。
“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伴隨著“筆墨等于零”的叫囂與關于筆墨大討論的展開,尤無曲老人應時而出,再次昭示了中華藝術蘊藏的巨大的生命力,也為這場討論平添了一個最有力最生動的注腳。
無曲老人,姓尤,名其侃,號無曲。1910年生于江蘇南通,世代書香,幼喜繪事。1931年畢業(yè)于上海藝專山水畫科,得黃賓虹、鄭午昌、樓辛壺等師親授。抗戰(zhàn)后由南通流亡上海,得實業(yè)家、書畫收藏家嚴惠宇先生青睞,盡出所藏供其臨摹,同時又得上海諸多名家指點。1939年成為京派名家陳半丁的入室弟子,主攻山水兼攻花鳥和篆刻。于1941年在京舉辦的個展上一舉成名,齊白石、蔣兆和、蕭謙中與各界名流紛紛前來觀看,齊白石老人親筆寫下“工畫山水,下筆蒼勁,有明人風”的評語,并為其定下潤例,還認購了其中標價最高的《纖夫圖》,當時權威的藝術雜志也給予了很高評價。同年底返滬,在嚴惠宇的“云起樓”工作。1950年代初,離開文化藝術中心上海,歸隱故里。從此開始了其長達半個世紀的沉潛磨礪的畫隱生活,但卻漸漸被畫壇所忘卻,成為一位畫壇的“盛世遺賢”。
尤無曲國畫 山城夏雨圖 65cm×36cm
在漫長的歲月里,無曲老人以為醫(yī)學院繪制解剖圖為生,工作之余則忘情于花草、書法和繪畫。在十年動亂期間,大家都忙著鬧革命,他卻關起門來深研傳統(tǒng)。他刻有一方“上下千年”的閑章,暗示著他的藝術追求,在他七八十年的藝術歷程中,大凡宋代易元吉和范寬、元四家、明四家、清四僧、四王、金陵諸家、揚州諸家、近代諸家,他都或多或少地有所涉獵,在他筆下諸家諸法信手年拈來如從己出。石谿的生辣樸茂、龔賢的厚重嚴謹、黃賓虹的渾厚華滋,在他不同時期的作品中都有體現(xiàn);花卉則受李方膺、陳半丁的影響較大,多文人的逸筆。他師古不僅在求貫通諸家諸法,更在領會古人藝術的精神境界和中華文化的內涵,這為其日后的創(chuàng)變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無曲老人山水之變,始于其古稀之年三上黃山之后。初登黃山如入畫境,群峰峭峙,云煙競秀,泉美、松奇、石怪,面對這一切他并不急于動筆勾畫,而是偶見好景或是樹石有奇趣處方取筆寫之。他更重體會黃山之精神,他認為對景寫生不是難事,要的是得山川之氣。無曲老人第二、三次上黃山,幾乎沒有動筆,著意在游,只是目識心記,去悟對和感受,讓古法與造化合凝起來,讓黃山的精神與自己的精神合凝起來,使它們相互貫通,渾融一氣。歸來盡力寫出他對黃山的獨特理解,這樣其胸中丘壑便層出不窮地幻化而出,他也迎來了創(chuàng)作的生機。
作為一個古稀老人,他對黃山有獨到的理解,他看得更深更內在。無曲老人認為,黃山的靈魂全在一個“水”字,黃山包蘊之大之豐,涵蓋之深,也全在一個“水”字,“水”是黃山的底蘊,舍此則云無以生,峰無以秀,松無以翠。基于這種知識,他開始嘗試潑墨之法,作畫時或不思不慮或有一大致預想,然后將墨有意無意地潑在生宣紙上,任其自然流動滲化,形成構圖的雛型,待干后勾出山體之結構,寫出樹石、屋宇,再略事皴、擦、點、染,必要時可以復潑。這樣先后結合,內外相參,與自然之道妙合,使作品率先賦予一層“水”的底蘊,給人含蘊的溫潤之感,徐徐展手,見機生發(fā),隨意情趣,打破了故有山水程式的束縛,使畫面變化無窮。
1990年代初,無曲老人創(chuàng)作的兩組山水立軸,一組以墨為主,另一組以筆為主。前者如《滌盡塵埃畫境新》《云沉雨意濃》,是先大面積潑墨,之后以細勁渾茫之筆勾出輪廊,稍加皴擦,并約略寫出屋舍、樹木、流泉、飛瀑,其筆、墨、山、水、屋舍、樹、石都靜穆渾融,有天成之妙,是難得之神品。畫中之潑墨,純是前無古人的自家之法,后者在潑墨的基礎上筆的成分更多,以骨力氣勢見勝,似寫人間之景。如《蒼巖幽絕圖》墨渾澤秀潤,筆峭拔厚重,苔點筆筆沉響,非有幾十年的書法根基而不能為。
尤無曲國畫 山間留云圖 84.5cm×68cm
1990年代中期,無曲老人變化石谿、黃賓虹等家之法又參以己意,創(chuàng)作了一批作品,反映出他的另一種追求。其中《屏山毓秀圖》與《山間留云圖》,群山郁蒼,佳木薈蔚,筆墨渾厚華滋,含蓄內斂,得黃氏精神;《山水清音》與《秋山明凈》二圖,點畫錯落交織,亂頭粗服,樸野放曠,有石谿之風,而其蒼潤明徹之致又全是自家所有。潑墨不足之處,略事渲染,且筆筆寫出,以增加峭拔厚重之感;近景山石、屋舍、樹木以濃筆勾勒、皴擦,用筆渾茫、毛澀,苔點筆筆重墨,似重錘落地,點點鏗鏘,作金石之聲,尤見功力。無曲老人能承賓虹渾澤之意,收髡殘蒼勁之風,或繁密蘊藉秀潤華滋,或簡要清通骨法洞達,可謂“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1999年,九十高齡的無曲老人,自然形成了一種“綿厚”的新追求,不論大小繁簡,務使筆墨趨于一種淳厚、素雅、綿麗、厚潤的境界。其綿厚處有味,淺淡處有致,即使是筆墨未到之處,也有靈氣往來,且貫徹中邊,往復上下。這類作品無半點火氣,不爭奪、不張揚,一切皆平和親切,如春風化雨,似春雨潤物,是雅人深致,開前人未有之境,這在《江帆平遠圖》,尤其是《坐觀萬景得全天》中有充分的表現(xiàn)。
無曲老人與張大千傳統(tǒng)功力都十分深湛,其中張大千最得益于石濤,于石谿等家也略有著力,他在傳統(tǒng)潑墨、沒骨及敦煌壁畫的青綠畫法基礎上,又汲取西方抽象繪畫中的一些因素,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潑墨、潑彩山水;無曲老人雖于沈周、石濤、八大山人等也曾用功,但更鐘情于石谿、龔賢、黃賓虹三家,他的潑墨山水除了傳統(tǒng)潑墨山水、沒骨的影響外,借鑒了張大千的潑彩,更主要的則是得益于對造化(黃山)的妙悟。
二人在具體材料和操作手法上的差異較大,張大千以潑彩為主,也即在類似石濤風格的基礎上輔之以潑彩,以營造一種云煙彌漫的幻境,或彌補所畫之不足,無曲老人的山水語言比較豐富,而且是先潑后畫,已能融合諸家諸法而成我法,他以潑墨為主而較少潑彩。在畫面意境的營造上,前者以張揚、外露、感性為主,后者則以含蓄、內斂、理性為主,二者一動一靜,一奇幻雄姿一平實厚潤;一是有我之境,一是無我之境;一開拓了山水之象,一深化了山水之境。
在當代,張揚個性抒發(fā)情感已成為共識,但往往以率意開張的“大抹”和所向披靡的“粗筆頭”為能事,是在一種簡單浮淺的思維影響下的實踐。其實,時代有其多重性,個性也非單一模式,無曲老人的藝術以境界取勝,他性淡如菊、寡交而有隱士襟懷,終日游心繪事,與花草共憂樂,這決定了其藝術的走向,即一種忘我之境。繪畫,特別是山水畫,如不于意境上用功,則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無曲老人主靜,并不過多地在畫中張揚個性與自我,而著意于一種“無我”的意境的創(chuàng)造,即一種與陶詩、元畫的精神內質相貫通的,達至物我俱化、天人合一的境界。
筆墨水融的藝術觀與藝術實踐,是無曲老人對繪畫史的獨特貢獻。八十歲前后,無曲老人徹悟古法、造化與心源,提出了“筆墨水融”的藝術觀,開創(chuàng)了潑墨山水的新境界。九十多歲以后,進而達到了理論與實踐渾一、筆墨渾一、人藝渾一的至高境界,完成了最后的輝煌。其畫境更臻渾茫,脫略了筆墨的一般形跡,使?jié)妼憸喕唬S意一發(fā),自成天蒙。至此,一切都渾化融通了,都虛淡飄渺了,一切都幻化成一片夢幻般的絢爛與光明。(有刪節(jié))
(圖片及部分文字資料由尤無曲先生后人尤燦先生提供)
尤無曲 國畫 寫松冊頁選一 30.7cm×43cm
時人評價
南通尤君無曲,吾友半丁陳先生弟子也。工畫山水,下筆蒼勁,有明人風,又擅金石,取漢印為歸依。
——齊白石(畫家)
無曲臨石谿,奧景寄癖,綿渺幽深,而筆力沉著痛快,尤能得其神韻。
——秦曼青(著名學者、藏書家、出版編輯家)
石谷臨遍古今名跡,下筆具有淵源;石濤看盡天下山水,下筆具有生氣,各極詣,猶未能兼。尤君無曲擅“六法”,于諸名家既無所不學,而又善游。此冊寫西湖勝處為十幀,幀各異法,以古人之筆寫真實之境,窺其志量,殆欲兼兩家之所詣。以斯劬學精思,何難竟成。
——黃祖謙(民國書家)
今人評價
在當今的文化藝術界,一方面呼喚大師,另一方面往往又不珍視大師,把一些假大師捧上了天。若將中國文化藝術比喻成“寶塔”,像尤無曲一樣代表民族優(yōu)秀文化的藝術大師應當被推到“塔尖”。可以說,尤老這樣的人物是引領民族精神傳承的“燈塔”。在中國國畫史、美術史上,少了尤無曲會是一大遺憾,尤老代表中國國畫的最高水平,達到了“筆墨水融、自然天成”的境界。
——仲呈祥(中國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
尤無曲老先生的藝術傳承,追根溯源,他無疑是南宗山水畫的最后的守護人。
——范 曾(北京大學中國畫法研究院院長)
我發(fā)現(xiàn)尤無曲大器晚成的藝術,特別是其天人合一的境界與筆墨水融的創(chuàng)造,提供的寶貴啟示是無可替代的。
尤無曲山水畫追求的境界,是藝術的高境界,是一種虛靜空明而洞悉內美的境界,是一種淡泊寧靜而心底光明的境界,是一種人的精神與自然氣韻和諧的境界。這是一種通過自我修持以融入大化的人文境界,是品格、格調與技藝和創(chuàng)造的同行,是道與藝的統(tǒng)一。
——薛永年(中央美院教授、博導)
老畫家尤無曲早年隨鄭午昌、陳半丁、黃賓虹等習畫(畢業(yè)于上海美專),山水花卉均妙,絕不亞于黃秋園。
——郎紹君(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博導)
藝術一面是青春的思維,另一面又需要歲月的灌溉,無曲老人身上所體現(xiàn)的修養(yǎng)就是“五四”時期年輕人那種朝氣,不因歲月的逝去而磨滅,他是中國知識分子歷盡滄桑仍然保持童心的一個可敬仰的典范。
——柯文輝(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
他和中國畫壇上已公認的藝術大師一樣,是獨樹一幟的一流的中國畫家,老先生不管山水、花鳥都進入一個非常高的境界,我覺得簡直可以達到一個道的境界。
——周積寅(南京藝術學院教授、博導)
歷史有一種遺忘,像尤老先生這樣高水平的畫家,美術史上沒有把他寫進去的話,實在是個遺憾。
——劉偉冬(南京藝術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
尤老傳統(tǒng)功力相當高,比黃秋園強多了,能看懂他的畫的人,基本上就能畫得好,就傳統(tǒng)功力而言他是理解后達到很高境界。
尤老很了不起,五十年隱居放棄一切外界誘惑,我感到十分震動。這個老先生思想不保守,在傳統(tǒng)功力上他為一代人樹立了楷模。包括李可染的傳統(tǒng)功力,就傳統(tǒng)功力而言還趕不上尤老。尤老是蜜蜂畫社的,他早年要出風頭很容易,他沒有出風頭,他將來能出大風頭,卻伏了很久,所以將來能飛得很高。
——陳傳席(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博導)
尤先生是黃賓虹的弟子,他學了黃賓虹很多東西,黃賓虹很老、很厚、很蒼的東西,他并不完全繼承下來,他更強調一種輕、韻、淡,這與黃完全不一樣,與石谿也不一樣,石谿很蒼老,尤先生從七十到九十以后的作品沒有老態(tài)的東西,他在傳統(tǒng)里進行了一些變化。
——尚 輝(《美術》雜志社主編)
尤無曲國畫 吉祥如意 83.5cm×20.5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