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原文】
問仙家元氣、元神、元精①。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為氣,凝聚為精,妙用為神。”
①元氣、元神、元精,在道家的煉丹功夫中,認為人在身之前,先有三元,一氣之妙用為元神,一氣之流行為元氣,一氣之凝聚為元精。所說的氣,不是呼吸之氣,精,不是交互感應之精,神,不是思慮之神。而是原始要素,稱之為三元,也稱之為三華,加上元性元情,統稱為五元。
【解析】
此段又涉及到道家的東東,“整體偏執癥”患者王陽明同志又毫無懸念的將道家的三種原始元素揉成了一個,估計陸澄即便是將道家的五元擺到這來,在陽明手里擺弄后,依然是一個。這“一個”在陽明這里就是“良知”,就像我前面舉過的例子一樣,水這種東西的化學符號是H2O,加熱后,變成了水蒸氣,我們說它是氣,零度之下凝結后,我們說它是冰,在液態可以流動的情況下,我們說它是水,但不論怎么變,分子式依然是H2O。陽明沒有學過化學,但是他這里的解釋和化學中的這種現象異曲同工。
捷案:陽明此處所言,乃良知也。參看第一五四條可見。
【原文】
“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①。才自家著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
問“哭則不歌②。”
先生曰:“圣人心體自然如此。”
“克己須要掃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則眾惡相引而來。”
① 中和,出自《中庸》,原文“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② 哭則不歌,出自《論語.述而篇》,原文“子是日哭,則不歌”。
【解析】
這里是說了三句話,前面兩句所要表達的意思是相同的,都是要人自己不要著一點自家的意思,第一句是在抽象的談理論,點明心體不能留有一點私意,只要有一點私意留存,就可能產生過或者不及的偏差。第二句是舉了一個《論語》上的具體生動的例子,陸澄問為什么孔子哭了就不唱歌了,這里的唱歌當然不能執泥于文字理解為引吭高歌,而是一種愉悅情態的發之于聲的表露狀態。
“為何哭則不歌”也是一個看似簡單而大有深意的好問題,陸澄能問到這里,也可以看出其在心學的修煉上是進行過精微細致的思考的。這里多說幾句,有些有志于陽明心學而又有畏難情緒的人有這樣的想法,學了心學,那多累啊,見了美女心中不能產生好色的情緒,路上撿了2000塊錢也不能產生貪欲,早上想睡會兒懶覺都覺得陽明在天國的目光在深情的望著自己而感到芒刺在背以至于不得不按時起息。學了心學,將會剝奪我全部的人生追求與享受,那我活著還有啥意思呢?算了,還是走自己的路,讓陽明說去吧!于是,那些捧著《傳習錄》熱情了三分鐘后的朋友,很快將這本佶屈聱牙的古董丟到犄角旮旯里,繼續在自己所溺習已久的習慣中進行著自己的人生。
心學真的是要壓抑全部的人生趣味嗎?把人塑造成一個個死人臉一樣的道學先生嗎?那些踐履心學的人都是天天在吃糠咽菜臥薪嘗膽而至于形拘神苦嗎?凡是這樣看待心學的人這種想法本身已經有了偏失了。孔子都要哭則不歌,遇到哀傷之事,哭本身就是在順情于天理,遇到可喜之事,笑本身也是在曉暢天機。這都是符合良知的本然啊,關鍵是要知其所止,哭后生活還要繼續,生命中的下一個節目必然會接踵而來,此時你要與物推移,心隨境遷,與時俱進。笑后煩憂還會若隱若現,你還要恭敬應對,莫要得意忘形,以至于樂極生悲。這才是心學達于化境時所揭示的真諦。所以才說“圣人心體自然如此”。
“克己須要掃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則眾惡相引而來。”這句是講在克服主觀私意時的功夫要務求精純,本質仍是一個為學之心是否“誠”的問題。還是引用《菜根譚》上的一句作為這句最好的注腳,“人心一真,便霜可飛、城可隕、金石可鏤。若偽妄之人,形骸徒具,真宰已亡,對人則面目可憎,獨居則形影自愧。”
施邦曜云:著一毫意思,便不是率性。
捷案:《中庸》第一章:“率性之謂道。”
052
【原文】
問《律呂新書》①。
先生曰:“學者當務為急,算得此數熟,亦恐未有用。必須心中先具禮樂之本方可。且如其書說,多用管以候氣②。然至冬至那一刻時,管灰之飛,或有先后須臾之間,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須自心中先曉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處。學者須先從禮樂本原上用功。”
①《律呂新書》,律呂有十二,陽六為律,陰六為呂。此書有二卷,作者蔡元定(1135-1198),字季通,號西山,福建建陽人,朱熹視為老友。
②候氣,用葭莩(jia fu蘆葦稈內的薄膜)燃燒后的灰,放置到律管,冬至那天到子時(夜里23點至凌晨1點),冬至子時,為一年之中陰到極點之時,陰極陽生,待一陽復生,與律中的黃鐘之宮(黃鐘為十二律之一,聲調最宏大響亮,在宮、商、角、徵、羽五音之中,宮屬于中央黃鐘)黃鐘相應,黃鐘管之灰自然飛動。
【譯文】
有人讓陽明先生就《律呂新書》發表一下看法。
先生說:“學者應當注重當務之急,把律呂之數算得再爛熟,恐怕也沒有用處。心中必須有禮樂的根本方可。比如,書上講常用律管測量節氣的變化。但到冬至那一時刻,某律管中的灰被吹掉也許會有一點前后的誤差,又怎么知道哪個是冬至那一刻呢?首先在自己心中該有一個冬至時刻才行。此處就有個說不通的問題。所以,學者必須先從禮樂的根本上下功夫。”
【解析】
看過這段,是不是有點像看天書,不要灰心,我剛讀這一段時也是這樣,要是不查相關的資料,把“故事背景”搞清楚,我也不明白這里到底在說什么。
這段中,《律呂新書》中的那個“侯氣”的程序充滿了不可知的神秘色彩,我們現在需要知道的就是,書的作者就是想用一種“科學嚴謹”的方式來測量冬至的具體時刻就行了。在缺乏實證和嚴密邏輯推理的古代中國,能主動往這個方向用功本身就是難能可貴的。在這一點上我們首先要給予蔡元定先生以肯定。但是,可惜的是,我還是懷疑蔡先生是否親自做過類似的實際實驗并忠實的記錄下實驗報告。他的這套測量冬至時刻的程序,據我推測很可能還是坐在書齋里拍著腦袋以自己已有的知識積累為前提想象出來的。鑒于蔡先生在律呂方面確實也做出過他人不可替代的貢獻,我們不要在這里過多的難為先生了。下面我們回到陽明先生的回答上來。
陽明還是三句話不離本行,需要注意的是,陽明這里提出的一個觀點,“學者當務為急”,這句話不能輕易的放過,很重要的一句話,當年,漢文帝在和朝臣議事時,曾說過這樣的話“卑之,無甚高論,令今可行也”,意思是對大臣說,別給我說那些大的、遠的、虛的、玄的東西,談一點眼前的、淺近的、實在的、可操作性好的、用力少效果好的東西,“令今可行也”就是說些現在就可以執行并能產生立竿見影的內容。這里插句話,漢文帝是我非常喜愛的一位古代帝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遠在哪些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以及什么一代天驕之上,原因只有一個,漢文帝時代的人民是幸福的人民,這是一個不需要以人民的犧牲來換取赫赫之功的時代的帝王。
漢文帝這樣說能說他是一個“鼠目寸光”的人嗎?當然不是,這里王圣人說的“學者當務為急”和漢文帝說的意思是一樣的。世界上缺乏什么,需要什么,圣人們就會提醒我們要注意什么。世界缺宏圖大略嗎?NO,世界缺高談闊論嗎?NO,世界缺意淫空想嗎?NO,世界缺乏的是腳踏實地、知行合一、弘毅耐久。如果你想修建萬里長城,與其躺在床上空想將來長城的宏偉壯觀,還不如下床拖拉著鞋往建造長城的工地上搬兩塊磚。陽明的意思就是眼下就是一切,黃金時代永遠是現在的時代,生命從古至今的全部意義都永遠匯集在當下的這一刻。與其探討那些用管飛來“侯氣”的不靠譜的事情,還不如把你腳下的香蕉皮扔到垃圾桶里有意義。這種意思和孔子說的“子不語怪力亂神”是一脈相承的。但是須要注意,注重眼下不是胸無大志,更不是碌碌無為,在以前的章節中,對這一點我做過辨析,敬請翻閱前文為是。
后面陽明說“學者須先從禮樂本原上用功”,依然回到了他的以“良知”為本源的軌道上來,“禮樂”的本源就是人的“良知”。
053
【原文】
曰仁①云:“心猶鏡也。圣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格物之說,如以鏡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鏡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嘗廢照。”
①曰仁,即徐愛,徐愛字曰仁。
【譯文】
徐愛說:“心就像鏡子。圣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以程朱為代表的那些格物之說,像是在以鏡照物,在照的上面用功,卻不知道鏡本身昏暗,怎么能照呢?(陽明)先生的格物,像是磨鏡而使之明,是在磨上用功,鏡明后也不耽誤照。”
【解析】
這一段是徐愛說的,雖然不是陽明先生的原話,但是其思想宗旨卻也是陽明心學的正宗家傳,所以也收錄在此。徐愛是陽明先生最得意的門生,他曾經將徐愛比作是自己的“顏回(孔子最得意的弟子是顏回)”,陽明講學時,四方慕名而來者云集于其門下,有時候陽明也沒有精力一一接引,所以后人推測,這一段話很可能是徐愛代替陽明接待四方求學者時說的話。
以心比鏡在前面的第024節已經提到過,這里徐愛稍有發揮的是將格物比作磨鏡,在前面我們已經說過,陽明說的格物是指將心中不正的念頭扭轉為正,這和朱熹所說的去格一個個外物是完全不同的。朱熹的方法看似博大,其實是缺乏要點,類似于揚湯止沸,用力多而收效微;陽明的方法卻直搗黃龍,一語中的,類似于釜底抽薪,用力目的明確且能立竿見影。
陽明所說的格物過程看似是全在心上做功夫,不涉及到外,但是須要知道,陽明這里的心并不是內在的那一團血肉,心不是真空,而是處于一個“必有事焉”的行云流水永不居的狀態,它一方面要求不執泥于我見和私意,另一方面又不會脫離世間的具體事物而孤零零的存在。所說的“磨鏡”的功夫,就是去除我見和私意的功夫,這些東西像是蒙在鏡上的灰塵,磨掉它們,心方能澈照萬事萬物。
這段的意思用語言來闡釋,我也只能說到這個程度,建議大家還是在自己內心自我體驗才是,陸游不是說過嗎,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學習心學的我們,更要時時刻刻將這句話刻在心底。
與禪宗馬祖公案同。
佐藤一齋引《兩浙名賢集》曰:徐愛性譬敏,聞言即悟。時四方同志云集,文成公至不能答,每令愛分接之,成得所欲而去。此條恐日仁接時語也。
捷案:《傳習錄》只此一條為門人之言。然其暢速陽明思想,無可疑問。陽明以圣人之心比明鏡,已見第二十一條。徐愛以明鏡與格物相連,似是新義。然謂照物不在照上用功而在磨鏡上用功.即陽明格物之不在格外物而在格心(第一三七.一七四,二一九條)之意耳。黃宗羲曰:“陽明之學,先生為得其真。”(《明儒學案》卷十一.頁三下)誠非虛語。
054
【原文】
問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無精粗,人之所見有精粗。如這一間房,人初進來,只見一個大規模如此。處久,便柱壁之類,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細細都看得出來。然只是一間房。”
【解析】
這一段意思明了,不用翻譯理解起來也沒有困難,所以不再翻譯。整段的關鍵詞是“道”字。在正統的教科書中,陽明心學都是作為和唯物主義相對立的唯心主義而被提及的,在作為反面教材被提及時的主要作用是為了陪襯唯物主義的正確和偉大。
但是這一段中的“道”字,卻正是陽明思想和唯物主義產生交集而發生碰撞的一個例證。“道”字在這一段里的含義可以理解為事物的本質和規律,也和唯物論中對“物質”的定義類似,即強調“不依賴于意識的客觀實在性”。因為陽明說了“道無精粗,人之所見有精粗”,這里很明確的把“道”和“人之所見”分為兩個不同的東西來談,喜歡玩“綜合法”的陽明終于給我們來了一個應用“分析法”的驚喜。
將“道”和“人之所見”分看談,也就是承認了“道”的獨立于人的意識的客觀實在性。撇開《傳習錄》的其他章節內容不談,但就這一段來說,陽明同志儼然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論者。那是不是說在這里陽明被唯物主義思想“招安”了呢?馬克思按捺不住心中激動的情緒,從墳墓中探出了頭,用憧憬的目光盯著王陽明先生。
陽明用房間做比喻,得出的結論是房子依然是那間房,人對房間的認識有一個粗淺之分,但是令馬克思傷心的是,陽明整個話看似都是在說房子的“能被意識反映而又不依賴于意識而存在的客觀實在性”,但是如果聯系《傳習錄》中其他段落陽明先生一貫的主張,仔細揣摩其用意,他強調的重點還是在于“人之所見有精粗”的這種人的內心對外在世界的能動反映性上。這種情況猶如家長在批評自己那調皮搗蛋考試又沒有及格的兒子,總喜歡說你看鄰居阿貓阿狗怎么怎么聽話,學習成績怎么怎么好一樣。聽起來好像都是在表揚阿貓阿狗,但其實心里壓根不是在關心阿貓阿狗,重點還是在于把自己的兒子調教好。
但馬克思同志也不要過于傷心,您還是躺下吧,外面涼,請節哀順變,因為您自己也說過那句至理名言:哲學家可以用不同的角度看待世界,但是最重要的問題還在于如何改造世界。(大意如此,不是原話)
這一段給我們的啟示在于,陽明也懂得從唯物主義的角度來看待這個世界,但是他自己不欣賞這種看待世界的視角。我們曾經談到過一個和現在所講的這個“道”字的意義幾乎完全一樣的“天”字,當時我說過陽明給予了這個類似唯物主義定義的概念只是投去一瞥而已,連一點深情的成分都沒有,只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瞥。
在當代中國主流的思想指導領域,總是馬克思同志的信徒占據著廟堂之上的高地,對戴著“唯心主義帽子”的陽明學說進行擠兌。舉那個著名的“巖中花樹”的例子,這個例子曾經作為批判唯心主義的樣板出現在我們的政治教科書中。“巖中花樹”的段落本來出現在《傳習錄》的后文,現在既然談到,我們就擺出來分析一下。順便為陽明先生平平反。
原文是: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其實,這一段那個友人的提問本身就有問題,他問的前提是“天下無心外之物”,那么我們須要知道,在陽明的思想體系里,“物”的定義是“意之所在便是物”.這個情況很像是一個人指著猴子問是不是猴子一樣,那得到的回答肯定是猴子。按照陽明定義,陽明的”天下無心外之物”是絕對成立的,如果聯系我們正在談的這一段,我會這樣問陽明:“先生,天下有心外之‘道’嗎?”我相信我們得到的是另一種回答,將“山中花樹”納入“物”的范疇,那肯定是“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果將“花”納入“道”的范疇呢?按照我們在談的這一段的語氣,我們可以模擬出這樣一個回答:花無所謂精粗,人之所見有精粗,如這一株花樹,人初看到,只見一個大規模如此,看得細了,便枝葉之類,一一看得明白。再細看,連花瓣上的細紋,一一都看得出來,然只是這一株花樹。按照這種回答,才能完整的理解陽明的思想學說,陽明知道有一個“唯物論”的角度來看待山中的花樹,但是他認為這種角度于人并沒有任何意義,所以對其采取了一種“存而不論”的態度。但是他要在自己學說的范疇內來看待花樹,說“心外無物”,我們也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他說的是錯的。
那些編寫教科書的人,我質疑他們是否用心通讀了《傳習錄》全文,他們只是斷章取義,抓住一點,不及其余,就亂給人扣帽子。太不公道了,陽明的思想是一個完整體系,那些站在唯物主義立場的編者們至少在這個例子上,犯了“沒有能用全面的聯系的”方式看待陽明思想的錯誤,而“聯系的”和“全面的”方式正是唯物辯證法的方法論。反諷的是,宣揚唯物辯證法的人用一種違反了唯物辯證法方法論的方式“駁倒”了陽明心學的學說,這本身就是很滑稽的。
將唯物論和陽明心學做一個比較,很像西洋畫和中國傳統畫的比較,一個求形似,一個求神似。求形似的講求“客觀、中立,不摻雜一點人的主觀意思。”求神似的講求“萬物皆備于我”,認為世界萬物舍棄人的參與將毫無意義。求形似的特征是“科學、嚴密、卻流于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求神似的特征是“貼骨貼肉,動關身心,一步一個坑,一摑一掌血,時時處處力量有處使,主意有處用,看似不嚴謹實則滴水不漏”,缺點是學說本身難于用語言文字明確描述,注重身心的實踐,導致其傳播困難。以上是我對這兩種思想的比較,管窺之見,難免掛一漏萬,但兩種思想孰優孰劣,我并不妄下論斷,需要大家自行取舍。
東正純云:學術之分,概坐所是之精粗。不獨儒家,雖禪佛老伯,皆非無所是。比之圣人.不免為粗耳。
捷案:陽明嘗以象山(陸九淵)之學為粗(第一0五條).但總未明言。
其或以象山見道尚淺歟?參看下面附錄《從朱子晚年定論看陽明之于朱子》文內討論此點,附注八0。
055
【原文】
先生曰;“諸公近見時少疑問,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為已知為學,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便又有一層。著實用功,便見道無終窮,愈探愈深,必使精白無一毫不徹方可。”
【譯文】
陽明先生說:“諸位近來相見時,很少提問,為什么呢?不用功的人,沒有不自以為已經知道如何治學了的,認為只要遵循所知道的做就行了。卻不知道私欲天天都在生長,就像地上的灰塵,一天不掃就又有一層。而實實在在用功,就會發現(持心之)道無窮無盡,愈探索愈深,必使此心精粹純潔沒有一絲夾雜的私欲才行。
【解析】
《傳習錄》中的內容,以別人提問,陽明作答的居絕大多數,這段卻是陽明見諸生少疑問,主動“開示”,先生誨人不倦之情昭然紙上。
應該是這樣一個場景,平時總被弟子們圍著問這問那的陽明覺察最近幾日沒人向自己提問了。失落的陽明決定主動出擊敲打一下這些“悶葫蘆”們。
在反問過弟子們為何連問題都沒有了后,沒有等人回答,陽明就開始了訓誡,“人不用功”這句中的“用功”當然是指的克制心中不正念頭的克制之功。人沒有在這上面用功,也只能生活在一種日久成習的習慣當中,此時所謂的循而行之,也只是行那些人最習慣知行,而不是依照良知而行。
源于人性固有的惰性,人很容易溺于舊習,猶如地上的塵土,一日不掃,便有一日的積累,日日不掃,月月不掃,成年累月下來,終歸有一天你會懶得連笤帚也不想拿了。世界上大多數人的一生,就是這樣被荒棄了。但人若誠心誠意用功,就會覺得心學的大道,愈探愈深,一定要將功夫練到精純方可。
慧能禪師和神秀禪師的一段公案,放在這里談一下可以作為這段最好的注腳。當年,佛教禪宗主持弘忍大師打算從弟子中挑選一個繼承衣缽的繼承人。在其中兩個徒弟才藝展示的PK中,慧能和神秀兩個徒弟有兩首相映成趣的禪詩流傳下來,我們先來看一下獲勝的一方慧能禪師的詩,請看大屏幕: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是一首超凡脫俗的禪詩,意境那是相當的高遠,歷來被文人騷客們所津津樂道,幾乎成了禪詩的一個樣板。再請看大屏幕,請導播將畫面轉到亞軍神秀禪師的詩上:
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通常的看法,都認為慧能的詩要比神秀的詩好,當年弘忍禪師也是這樣認為,所以最終將衣缽傳于慧能。但問題是,達到那種“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境界的,世間又有幾人呢?在第006節,陽明曾經將人分為圣人、賢人、凡人三類,慧能的詩,適用的也只能是圣人這一類。至于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修心過程,要適用于神秀禪師的詩了,而這首詩的意思,也正好和陽明這段表達的意思相吻合。
“身是菩提樹”這句中的“菩提”是“煩惱”的意思,人有此身,即是一切煩惱的根源,“心是明鏡臺”和陽明常掛在嘴邊的那個人心似鏡的比喻是完全一樣的。“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其中的“拂拭”正是陽明說的“用功”,“塵埃”正是那些偏移了良知的私心雜念。
鏡要勤勤拂拭,保持常明可以朗照。這就是神秀的境界,也是絕大多數修習心學的人應該效仿的修習方式。而慧能的境界更像是直接把鏡放在了“真空無塵”的外太空去,超凡脫俗是肯定的了,但其境界非我等血肉凡夫所能望其項背的。我們還是老老實實地拿著抹布擦鏡子吧。
所以,在我看來,這兩首詩適用的對象不同,慧能說的更像是修心的一個目標,而神秀說的更像是修心的一個功夫。
056
【原文】
問:“知至然后可以言誠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盡,如何用得克己工夫?”
先生曰:“人若真實切己用功不已,則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見一日,私欲之細微,亦日見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終日只是說話而已,天理終不自見,私欲亦終不自見。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時,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漸能到得欲到之處。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盡知,只管閑講,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方愁不能盡知,亦未遲在。”
【譯文】
有人問:“《大學》說‘知至而后意誠’。現在天理、人欲還沒能盡知,如何用克己功夫呢?”
陽明先生回答說:“人若能堅持真正地下克己功夫,則對于此心天理的精深微妙,就會一天比一天清楚,對于心中私欲的細微之處,也會一天比一天更明了。如果不用克己功夫,那就是成天講廢話罷了,天理終歸不會自我主動顯現出來,私欲也終歸不會自動察覺出來。像人走路一樣,走了一段才認得一段,走到岔路口時,有了疑惑就問,問清楚了又接著走,才能逐漸走到想要去的地方。現在的人對于已經知道的天理不肯切己踐行,已經知道的人的私欲不肯果斷革除,卻只在那里發愁對于天理人欲不能盡知,只管閑講,有個毛用?只等到自己已經知曉的私欲克無可克,再來發愁不能盡知天理人欲,也并不遲。”
【解析】
此段文意曉暢易懂,陽明說的相當精細徹底,基本上讓我覺得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一分則太瘦,說無可說,但為了不讓大家認為我僅僅是把陽明的原話復制粘貼一下,以獲取點擊率為目的而欺騙大家的感情,還是得談點什么。
這段話重點是強調人要“真實切己用功不已”,后面全是談“真實切己用功不已”的步驟程序,事實上是“克己”功夫的方法論。
這種方法論所表達的思想,在美國人寫的一本暢銷書中也曾經出現過,那本書就是卡耐基寫的《人性的弱點》,卡耐基在書中是這樣說的:“最重要的不是去看遠方模糊的,而是動手去做手邊清楚的事情。”卡耐基說這番話,本意是為那些對生活充滿憂慮感的人開一劑心靈雞湯般的藥方。按照卡耐基的分析,人產生憂慮的根源就是對未發生事情的恐懼,以及對已發生事情的懊悔,他這句話是指示人們要活在當下,專注于當下。
“活在當下”這種思想,從某個方面來看也就是陽明講的“致良知”的實現方式。有人說“活在當下”的思想其實是來自禪宗,實際上,儒家思想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重視現實,重視當下,說是儒家的正宗家法也未嘗不可。陽明也是為了讓人克服憂慮而說這番話的,他的這番話是回答了懷有這種憂慮的一種人:我要克制私欲遵循天理,但天理和私欲還沒能全部了解,如何克己?
完全了解了天理和私欲,也許只有圣人才可以做的到,心學的終極目的是將一個普通的人改造為一個圣人,現在說讓你從現在開始到生命終止都要按照圣人的行為準則為人處事,肯定會嚇壞你;那你就當一年的圣人吧!還是太難;當一個月的?還是沒信心;當一天的吧?我盡量吧!陽明說,你不需要當一生的圣人,不需要當一年的圣人,不需要當一個月的圣人,甚至也不需要當一天的圣人,你只需要做好一分鐘的圣人,只需要一分鐘,只需要一分鐘,你還在猶豫什么?快點投入到當下的這一分鐘內去吧!我們可以想象一下,陽明先生用電視購物中解說員一樣的聲調在激情四射地向我們推廣他的心學思想的情景。
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你只需要把自己當下這一刻的心拿捏好就行,沒有人能一口吃成個胖子,也沒有人能用一天的功夫就成為圣人。就在你當下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到最好的你,先從“當一分鐘圣人”這個最微不足道的一小步開始。時間永是流逝,人的心體卻難保永久太平,但是你能堅持一分鐘不棄天理,相信你也能堅持五分鐘,然后再慢慢延長,當一天的圣人,當一周的圣人,一月的圣人,一年的圣人……,當你把自己“拿捏”的時間足夠漫長,“拿捏”有一天會成為你的本能,那時,你的心學功力也就日趨成熟了。
如果只需要當一分鐘的圣人,你就只要把現在已存的不正之念扭轉為端正即可,相信對大多數人都不是太難的,別想太多,天理和人欲伴隨著時間老人的腳步會一一登場。現在,你只需要照顧好心體上的這對天理和人欲即可。你不需要在眼下就洞徹一切,做你力所能及的最適宜的事情吧!做一個快樂輕松的心學踐履者吧!除此之外,沒有第二法門可以帶你踏步在“致良知”之途。
致良知;知行合一;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體會有一點:圣人不長在,當今社會更難存
粱啟超云:此正是發揮知行合一。語語直抉學病言。
陶潯霍云:知行合一之妙。 又云:此條是王學宗旨。
057心不外求,萬法歸一,無一無分別,無二無二號;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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