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9日,波蘭電影大師安杰伊·瓦伊達去世,享年90歲。他一生執導49部電影,1996年和2006年兩獲柏林電影節終身成就獎,1998年獲威尼斯電影節終身成就獎,2000年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
早期的“戰爭三部曲”——《一代人》、《地下水道》和《灰燼與鉆石》已成傳世經典,2007年執導的《卡廷慘案》仍寶刀不老。始終堅持記錄波蘭歷史的他,也因此被稱為“波蘭良心”。
波蘭在歷史上曾飽經苦難,但它也是自治和憲政傳統最為悠久的國家之一。不被專制所束縛的自由,始終堅持的抗爭,都令我著迷。至于波蘭電影,亦是難能可貴,即使在冷戰鐵幕之下,波蘭電影人仍可戴著鐐銬跳舞,在五六十年代拍出無數佳作。
2015年,我曾拜訪波蘭古城羅茲。這座城市于1332年首見記載,1820年成為紡織重鎮,在一戰前夕甚至成為當時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工業城市。如今,它則是波蘭的電影中心。
二戰期間,德軍曾在羅茲設立猶太貧民區,許多猶太人從這里被送往集中營并遭屠殺。1945年1月,蘇軍進入羅茲,但等待波蘭人的并非解放,而是又一輪屠戮。蘇軍奸淫婦女,抓捕堅持抵抗納粹、效忠流亡政府的抵抗者。其后,又是數十年的鐵幕。這一切都印證了那句波蘭老話:“如果德國入侵波蘭,那么波蘭喪失的是領土;如果是俄羅斯入侵波蘭,那么波蘭則會喪失靈魂。”
在這座城市里,有一座以192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弗瓦迪斯瓦夫·萊蒙特之名命名的廣場。他在羅茲附近的村落出生,死后葬于華沙。
萊蒙特具有波蘭人特有的歷史感,他的作品也以歷史為母體。他曾以1794年的華沙起義為題材,創作了長篇三部曲《一七九四年》,描述波蘭衰敗和被瓜分的經過,最后一卷《起義》寫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德國占領下的華沙,更具現實指向。1922年,他創作了《挑戰》,以隱喻手法揭示蘇聯1917年革命的暗面。
萊蒙特的小說曾被安杰伊·瓦伊達改編為電影,當時,也就是上世紀50年代中后期,“波蘭電影學派”正在興起。這一學派的代表人物除安杰伊·瓦伊達外,還有安杰伊·蒙克和耶日·卡瓦萊羅維奇等人,他們均以現實主義作品見長,直指二戰和民族問題,贏得了世界聲譽。即使到了60年代,政治窒息蔓延到電影界,導演們在政治壓力下失去創作自由,波蘭電影仍時有名片。
在這輝煌歲月里,羅茲國立電影學院始終是波蘭電影的中心。這所大學成立于1948年,“波蘭電影學派”在此發端,安杰伊·瓦伊達就曾在此求學。其后又孕育出了大批世界級電影人,最知名的當然是克日什托夫·基斯洛夫斯基和羅曼·波蘭斯基。
但即使是這兩位名震世界影壇的大師,在面對安杰伊·瓦伊達時,也得尊稱一聲“前輩”。多年前,當我還穿梭于廣深兩地的淘碟圣地狂購DVD時,就曾見到一張安杰伊·瓦伊達的處女作《一代人》,封套上印著一句話,大意是“超越《紅白藍》三部曲導演克日什托夫·基斯洛夫斯基的一代電影大師”。
但1955年的《一代人》,仍然未能沖破主旋律桎梏,它以意識形態作為底色,主人公們既要與德軍作戰,又要和波蘭國內的反動軍隊作戰——可這些所謂的反動軍隊后來都被平反,他們是真正的波蘭英雄,因此才被蘇軍視為控制波蘭的絆腳石,必欲除之而后快。但在當時,這部片子也遭遇批判,主流觀念認為片中英雄不夠高大全,反而強調個人理想,并時常流露恐懼心理,而這一切人性化的表現在當時都被視為資產階級的虛無主義。
在安杰伊·瓦伊達的“二戰三部曲”中,《一代人》算是初試啼聲,但藝術水準相對最弱。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下水道》,則講述1944年華沙起義最后時刻的故事,一群抵抗者發現被德軍包圍,而唯一逃生之路就是下水道。可是,當幸存者爬出下水道時,眼前卻是斷垣殘壁,他只好又回到骯臟黑暗的下水道。
在絕望的鋪陳中,安杰伊·瓦伊達告訴觀眾們一個事實:華沙起義的抵抗者,死于蘇聯的政治出賣之下,一切就如下水道般臟臟。那是1957年,他所做的這一切,都需要勇氣與良心。他要將歷史這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恢復原本的樣子,但又要在嚴厲的文藝審查中順利通過。所以,他需要沉默,需要克制,但又不能放棄暗示。
三部曲中藝術成就最高的,當屬《灰燼與鉆石》,有人甚至將之列入影史最佳影片之一。這部片子不僅在技巧上更加圓熟,還體現了安杰伊·瓦伊達本人的思想歷程。他告訴了所有波蘭人:二戰雖已結束,但波蘭并未自由,無非是統治者從德國變成了蘇聯而已。
也正是這部片子,被許多影評者視為“波蘭精神”的最好體現。那么,什么是“波蘭精神”,有人說那是“糾結、矛盾和無以倫比的魅力”,即使在絕望中,這種精神仍然能夠帶來生機。
也是在去年,當我在波蘭首都華沙流連時,曾驚嘆它的溫柔之美。老城靜靜立于維斯瓦河畔,城墻蜿蜒、街巷秀美。二戰后,華沙已成廢墟,波蘭人憑借著老照片、舊資料和圖紙,將老城恢復原狀。爆發在這里的華沙起義,一度曾被人譏諷為“集體自殺”,斯大林更是將之誣為“由錯誤路線和資產階級領導的失敗運動”,可它其實是波蘭精神的最好體現——面對恐懼,我們可以懦弱,可以糾結,但我們終將抗爭,就像波蘭國歌的名字那樣——《波蘭沒有滅亡》。
華沙起義爆發于1944年8月1日。那一天,占領華沙已經五年的德軍突然發現,波蘭人在街頭消失了,子彈從四面八方射來。他們無法相信,數十萬波蘭人竟然在同一時刻投入了戰斗。此時,蘇軍早已包圍德軍,但卻抱著漁翁得利的心態坐視華沙城內的戰事。
德軍在初期的被動后開始反撲,孤立無援的起義軍只能用少量輕武器甚至棍棒、磚塊,與擁有飛機、坦克和重炮的德軍戰斗。經過兩個月苦戰后,起義軍彈盡糧絕,起義宣告失敗。出于報復,希特勒下令將華沙從地圖上抹去。
靠炸藥和火焰噴射器,德軍抹平了華沙城區85%以上的面積,死者不計其數。而在整個二戰中,波蘭有22%的人口為國家獨立而獻身,這個比例為參戰國中之最高。
《下水道》尾聲的其中一幕便是巧妙的隱喻,黛西帶著受傷將死的男友,從下水道來到維斯瓦河邊,卻發現出口被鐵柵欄焊死了。黛西讓男友閉上眼睛,靠在自己身上,向他講述陽光下的一切:她看到了河水,看到了草地。男友閉著雙眼說:“那我們就去那里吧!”可是,他們無法過去。
看到影片的波蘭人都知道,河對岸便是曾經許諾援助他們的蘇軍的駐地。安杰伊·瓦伊達在接受采訪時以這樣一句話詮釋這個片段,影射丑惡的蘇軍:“朋友就在河邊,可是他們不過來。”
由波蘭流亡政府支持和發動的華沙起義并不僅僅針對納粹德國,它還有另一個政治目的:搶在蘇軍之前解放華沙,以避免波蘭被蘇聯占領和操控的命運。所以,華沙起義的失敗,意味著波蘭人的悲劇并未就此結束,安杰伊·瓦伊達的三部曲正是沿著這一時間譜系而行。
進入波蘭的蘇軍,每至一地便對曾和他們一起與納粹作戰的波蘭抵抗軍予以誘捕、繳械、解散甚至屠殺。直至進入廢墟般的華沙,波蘭已被蘇軍牢牢控制,而波蘭抵抗者——那些在二戰中拿起武器抵抗納粹的社會精英,也在德軍和蘇軍的兩次屠戮后喪生殆盡。蘇聯正是要通過這樣的大清洗,“給波蘭這頭奶牛套上蘇維埃的馬鞍”。
《灰燼與鉆石》便是描繪這一時期的歷史。它發生于德國宣布投降的那一天,即1945年5月8日。波蘭隨即進入自相殘殺狀態。片中有親蘇勢力,也有本土自由派,二者水火不容。屬于本土自由派的主角厭倦殺戮,但又不得不為之。心愛的女子是他心中的鉆石,但他自己卻注定是斗爭中的灰燼。而且,即使他的任務成功了,仍然無法阻止親蘇勢力控制波蘭,而他本人也在自以為自由將至的喜悅中被警察擊斃。而在片子結尾,各種政治勢力實現妥協,隨著舞曲響起,“新政權”誕生了。
那么,他失敗了嗎?也沒有,在歷史的長河中,你往往要等待幾十年甚至數百年,才會見到真正的贏家。蘇聯控制波蘭后,便發現這個國家并不容易控制,震驚世界的波茲南事件便讓蘇聯見識到了波蘭人的頑強。
也正因此,在冷戰期間,蘇聯對波蘭相對放松,不敢逼之過緊。而波蘭的地下運動始終沒有停息,尤其是在若望·保祿二世當選教宗并回訪波蘭后,更震動了整個東歐世界。東歐劇變后,波蘭終于走上了又一條復國之路。
東歐劇變帶給波蘭的,不僅僅是擺脫了蘇聯的控制,還有歷史真相,而真相往往意味著尊嚴,它使得波蘭人無須在蘇聯篡改的歷史中被蒙蔽。1990年,蘇聯終于承認卡廷慘案是“斯大林主義的罪行”,1992年,葉利欽將卡廷事件的絕密檔案復印件轉交給波蘭,真相大白。
1939年,德國和蘇聯約定由東西兩側進攻波蘭。蘇聯在俘獲30萬波蘭軍隊后,將其中的軍官和知識分子共兩萬余人秘密處決。1943年,納粹德國在卡廷森林發現大量尸體,正是這群被秘密處決者。蘇聯方面則將此事嫁禍給納粹德國,直至東歐劇變后,蘇聯絕密檔案才得以公布。
當時,蘇軍處決波蘭戰俘的方式就是蒙眼后槍擊后腦,因此,在卡廷森林掘出的遺骸中,找不到一顆完整的頭顱。安杰伊·瓦伊達的父親也在其中,而他在2007年拍攝的電影《卡廷慘案》中,男主角的名字就叫安杰伊。
安杰伊·瓦伊達曾這樣談及這部晚年作品:
“《卡廷慘案》的創作動機,如同斯皮爾伯格的《辛德勒名單》,在于盡最大可能地喚醒對歷史的認知,尤其對年輕人而言。我并不擔心,電影的一些個人情感是否會使人們對《卡廷慘案》產生誤解。因為《卡廷慘案》的劇本基于日記和回憶錄,電影把握了幾乎所有的歷史細節,年輕人是否喜歡它,我不知道,但若他們來拍這部電影,肯定存在困難,因為他們的口味,與歷史的疏離等等。”
相比年輕時的“二戰三部曲”,《卡廷慘案》在技術上和光影上顯然成熟得多,但這是電影工業的進步,而非導演本人的進步。相比三部曲(尤其是《灰燼與鉆石》)的高超技巧,《卡廷慘案》顯得沉悶,加之安杰伊·瓦伊達展現歷史的愿望,敘事并不系統,影片以碎片化方式呈現,有一些流水賬般的拼湊痕跡。
可是,正如他所說,《卡廷慘案》的價值并不在于電影技巧,而在于對歷史的呈現。所以,在影片的最后二十分鐘,安杰伊·瓦伊達集中拍攝了大屠殺的場面,蘇軍如屠宰場工人一般機械地執行屠殺,鏡頭血腥而凝固,而在這殘酷中,我們所看到的不僅僅是歷史的真相、民族之痛,還有人性之惡。
影片中的“波蘭精神”,則與昔日的三部曲一脈相承。即使在蘇聯的嚴密控制下,波蘭人仍對真相孜孜以求:有人寧可受打壓不進大學。也不肯修改父親被蘇聯人殺害的簡歷,有人寧可被捕,也要在哥哥的墓碑上寫上正確的死亡年代,但墓碑立刻被當局鏟除。
而片中最大的政治隱喻發生在開頭,那是一座迷霧剛剛散去的鋼結構大橋,兩段都出現了逃難的波蘭人,一邊高呼著“德國人打過來了”,另一邊則高呼“蘇聯人打過來了”。顯然,他們無處可逃。
那段歷史,在安杰伊·瓦伊達的鏡頭里總是那般無所遁形,正如他所說:“電影是一個時代的驗尸報告,它能喚醒人們沉睡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