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學的時候,歷史課本對于中國社會發展階段的劃分是這樣描述的:原始社會是從元謀人開始到夏朝建立,然后就進入了奴隸社會,并一直持續到春秋時期結束。而從戰國時期開始,一直到辛亥革命為止,我國都處于封建社會的歷史發展階段。
當時我又小又傻,老師說啥信啥,覺得這就是真理。
將歐洲的歷史硬往中國上套,結果就是離了個大譜
后來才知道,我們當時的歷史課本是全盤照搬了斯大林同志在1938年出版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中,關于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五段論”觀點,即“歷史上有五種基本類型的生產關系:原始公社制的、奴隸占有制的、封建制的、資本主義的和社會主義的”——后邊的暫且不論,前邊的套在歐洲歷史上是沒啥問題,但要是繼續擴大適用范圍,將其作為人類社會的普遍真理,就顯得不倫不類了。
起碼把這個五段論硬塞進中國歷史上,就是非常不靠譜的。
比如說封建社會。啥叫封建?簡單理解為“封土建國”就可以了,不過這玩意在始皇帝橫掃六國、一統天下以后就被扔進垃圾堆了。后來的漢、晉、明等朝雖然偶爾會開下歷史的倒車,但畢竟不是主流,再說人家封建,怎么看都不合適。
唐代大文豪柳宗元就寫過一篇名為《封建論》的文章,將夏商周這上古三代以及漢朝定義為“封建”(其實漢朝的分封在劉啟、劉徹父子的一通削藩操作后,早就名存實亡了),其他的朝代統統不算數。
封建制度,或者用我們更習慣的稱呼叫分封制,是一種實際上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被淘汰了的社會制度,說明其局限性和弊端實在是大得離譜,已經無法滿足和適應歷朝統治者的需要、無法跟上時代發展進步的腳步。就像后來隨著科舉制度的完善與發展,士族門閥被代表庶族地主利益的士大夫所取代一樣,分封制也是完敗給了郡縣制。
《封建論》還曾被當作過批判分封制的武器——這么割裂的看待歷史問題肯定是不對的
但作為一種在歷史上存在過上千年甚至更久的制度,分封制也曾有過自己的高光時刻。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分封制,我們的民族歷史可能會面目全非,變成一副我們都不想看到的模樣。
分封制最早的起源,現在已經很難說得清楚。比較主流的說法有兩種,其一是認為早在傳說中的堯舜時期就有了,其二則主張直到虞(朝)夏才初見雛形。但不管怎么說,可以肯定的是商朝已經在搞分封了,到了周朝的分封制度已經非常完善且嚴謹。但盛極必衰,最后又是因為分封制,才把大周朝給整沒了。
分封制對于先秦三代的影響,我們從一件事上就可見端倪,那就是遷都。
夏朝在不到500年間至少遷都過14次,就跟鬧著玩似的
話說都城對于古代任一王朝的意義和重要性怎么形容都不過分。往往是一旦京師淪陷,哪怕還坐擁大把的國土,但普遍還是會被認為這個王朝已經完蛋了。即便還能撲騰兩下的,離蹬腿咽氣也不遠了。
至于遷都,那就更是了不得的大事情,肯定會掀起巨大的波瀾乃至禍亂。像是明成祖朱棣把國都從南京遷到了北京就引發了沒完沒了的爭吵,直到今天嘴巴官司還沒打完。
可是在遙遠的上古時代,遷都一度像是過家家、鬧著玩似的事情。比如說夏朝在不到500年的時間里至少遷過14次都城,商朝也有樣學樣,最少這么干過8次。至于老是這么瞎折騰的理由嘛,各路專家能給出一大堆,比如當時還沒有定居、定都的習慣啦,被洪水等自然災害攆得滿地亂竄啦,糧食不夠吃了只能換個地方要飯啦等等。這些因素當然存在,卻沒法解釋這樣一個問題——周朝在生產力和技術水平上較之夏商其實也沒多大實質上的進步,但為啥人家在存國近800年的時間里,就遷過一次都?
我以為,夏商兩朝之所以沒完沒了的遷都,最大的理由就是總挨揍或者總想揍人,沒法建立穩定的根據地,只好到處打游擊。
比如夏啟的兒子太康因為貪玩導致失國,國都斟鄩(zhēn xún)都被搶跑了,下兩代君王中康和相只好跑到哪兒算哪兒,把都城立得到處都是。直到少康復國,才又重新殺回大本營附近建都。此后夏朝進入中興期,成天跟周邊鄰居掐架,可由于當時的技術太落后,國君只能就近指揮。于是想打哪個方向的敵人了,就把國都弄到人家院子外邊去,打不死你也得惡心死你。
再后來商部落雄起了,老夏覺得咱惹不起也能躲得起吧?又把國都遠遠的遷到了西河,可是到底沒躲過覆滅的命運。
商朝遷都次數比夏朝少點,但沒有本質區別
商朝也沒好到哪兒去。商人最主要的敵人就是東夷,其中又以一幫叫藍夷的家伙最難纏,為啥?因為他們不肯老老實實蹲在山東老家挨揍,總是沒完沒了的西遷,最后一口氣跑到了山西,這就麻煩大了。因為藍夷人西遷,商人的老家河南是必經之地,免不了打打殺殺。為了不讓尊貴的商帝一日三驚,只好先是把都城從亳遷到了隞,后來又遷到了相,就是為了離那幫討厭的藍夷人遠遠的。
夏商兩朝之所以混得這么慘,成天扛著國都到處跑,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限于當時的生產力和技術水平,這兩個政權根本無力進行實質性的領土擴張。即便仗打贏了、搶下了一塊地盤,也無法進行有效的統治,最后只能撈一票后趕緊撤回老家。
所以我們才看到夏商兩朝打打殺殺了千年之久,最后還是在老家河南周邊打轉轉。
后來我們提到的什么東夷北狄、西戎南蠻,要么就是在草原大漠上牧羊跑馬,要么在原始森林里茹毛飲血。可在當時,這幫家伙就蹲在山東、河北、山西、陜西以及淮河流域等傳統意義上的中原地區占地為王——現在想想,會不會覺得有些可怕,更有些不可思議?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無論夏后、商帝還是后來的周王,哪怕自詡為天子,其實只不過是共主性質的部落首領罷了。那么何為共主?我們可以理解為武俠小說中的武林盟主,誰的拳頭大、小弟多、人脈廣,誰就能當上。比如《笑傲江湖》中的左冷禪,看上去可以號令群雄、威風凜凜,可是他既不能撤了少林派的主持然后派去個自己的親信,也無法勒令武當派并入嵩山派。如果他非要這么干,人家一準兒會再搞一次“華山論劍”,或者干脆直接掀桌子造反。
上古三代、尤其是夏商兩朝的天子,其權威性比鬧著玩式的武林盟主強不到哪去
所以對于夏商兩朝而言,別看名義上是天下共主、是“帶頭大哥”,但遍布周邊的各種勢力能聽調不聽宣的都是乖孩子,大部分既不聽調也不聽宣,還成天琢磨著怎么把大哥干翻,然后自己也當個共主爽一把。
武王伐紂之后,周朝立國,面對的情況其實比夏商兩朝也好不到哪兒去。
武王伐紂其實就是個刺頭帶著一幫小弟造武林盟主反的故事
比如說著名的孟津之會及牧地誓師,跟著周武王起哄架秧子的就不乏如庸、盧、彭、濮、蜀等關中及江漢地區的方國,最后還是大家伙湊成聯軍,這才覆滅了商朝:
“是時,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還師歸。”(《史記·卷四·周本紀第四》)
這種情況在所謂的“共主”時代是不可避免的——既然是武林盟主,那就得由天下最強大的那個人擔任。一旦這個人沒那么強了,被取而代之就是分分鐘的事。可問題是,誰能保證自己一直那么強?
如今子姓的老盟主衰弱了,姬姓的改朝換代。可要是哪天姓姬的也不行了,那些庸、盧、彭、濮、蜀等方國照樣會吃瓜不嫌事兒大,照樣會起哄架秧子弄個新老大出來。
所以這事該咋解決?
像始皇帝那樣把這些不服管的諸侯一鍋涮了之類的腦洞,也不知道姬姓周王們能不能想到。即便想到了,實際上也做不到——按照史書中的說法,周初的時候有諸侯國1773個,商湯那會兒就更嚇人了,足有3000個都不止。以商周鼎盛時期的實力,以一敵十乃至敵百未必不可行,但要是想一個單挑好幾千,結果想都不用想,那就是與天下為敵,保證當場駕崩。
所以周王們只好繼續像夏后、商帝那樣當共主,然后要求諸侯們要乖,必須老老實實的聽天子的話。比如替周王鎮守疆土、驅逐夷狄,要是大佬要出門打架,小弟們必須出人出錢表示支持。日常要定期繳納保護費(貢賦),還得按時回總部匯報工作(朝覲)等等——看上去跟夏商時的規矩沒啥區別,只不過是大家拜菩薩換了個堂口罷了。
哪怕到了春秋初期,也很難從地圖上看出誰能成為后來的“戰國七雄”
但姓姬的人狠話不多,看上去是蕭規曹隨,其實夾帶了不少“私貨”。
其一就是宗法制。宗法制說起來很復雜,但要簡單概括的話一句話就夠用,那就是嚴格實行嫡長子繼承制——甭管是周王、諸侯還是卿大夫或者士,必須由嫡妻(正妻)的長子繼承爵位和財產,否則就是大逆不道,就是人人皆可得而誅之。
這個規矩看上去蠻不講理,而且非常有武林盟主強行干涉各大門派內政的嫌疑,沒想到卻超級受歡迎。而且自此以后,“立適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公羊傳·隱公·隱公元年》)還成了華夏文明的普世價值,影響了中國歷史近3000年的時間。
嫡長子繼承制能有多受歡迎?這里可以舉個例子——周宣王十一年(公元前817年)魯武公姬敖帶著倆兒子跑來朝覲天子,周宣王姬靜不知道為啥就跟他的小兒子公子戲對上了眼緣,非得要廢長立幼、冊封這個小家伙為魯國儲君,而且誰勸也不聽。
于是公子戲后來就成了魯懿公,結果遭到了全國上下的一致反對,姬敖長子公子括的兒子伯御趁機弒君自立。這就激怒了姬靜,并在周宣王三十一年(公元797年)出兵伐魯,殺伯御而立公子稱,是為魯孝公。
姬靜公然違背嫡長子繼承制原則,還悍然擊殺魯國的合法君主伯御,這就激起了諸侯們強烈的不滿,“自是后,諸侯多畔王命”(《史記·卷三十三·魯周公世家第三》),周天子的權威性就因為這碼事,變得大不如前了。
姬靜死后僅11年,西周就在犬戎和申侯的圍攻以及天下諸侯的圍觀下轟然覆滅,很難說與此無關。
宗法制是個偉大的發明,讓周天子的權威性較夏后、商帝不可同日而語
其二就是禮樂制,即所謂的周禮。周禮對于后世的影響有多大?拿孔老夫子的一句話就足以概括:
“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卷二·八佾第三》)
周禮分為禮和樂兩個部分,前者對人的身份進行劃分和規范,形成森嚴的等級制度,后者則用來緩解社會矛盾。可以說周天子就是靠禮樂來擴大其文化影響,加強王室與諸侯的血親聯系,并維護宗法等級秩序,其本質就是用來“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左傳·隱公·隱公十一年》)。
但不管是宗法制還是禮樂制,都屬于周朝軟實力的體現。要知道西周立國時看似實力強大,但實際上危機四伏。一旦王室衰微了,周邊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各路諸侯們保證立刻翻臉不認人,帝辛是個什么下場,姬發的子孫絕對也好不到哪兒去。所以周天子光跟他們玩軟刀子肯定不夠用,必須得軟硬兼施。
那該怎么硬?姓姬的想出的辦法就是在分封制中做文章。
夏朝先不管他,商朝的分封制表面上看與西周區別不大,也是將商帝諸妻、諸子、功臣及臣服于商的部族首領分封為諸侯,爵位除了侯、甸之外,還有男、衛、邦伯。不過商朝的分封制還非常不完善,管理上更是隨心所欲,導致諸侯們平常就不怎么聽話,一到大難臨頭了更是樹倒猢猻散,沒回頭再捅自家老大幾刀都算是有良心的。
周天子的姬姓親戚幾乎都被封了出去,而且封的都是好地方或要緊的地方
周朝立國后雖然也是大肆分封,但卻非常講究章法。比如武王姬發和周公姬旦的兩次大分封,最重視的就是對姬姓宗室的分封。尤其是姬旦,幾乎把家里姓姬的一個不留,統統都打發出去當諸侯:
“(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而天下不稱偏焉”(《荀子·儒效篇第八》)
光是姓姬的還不夠用,姬發和姬旦又把像姜尚這樣的功臣以及微子這樣的前朝乃至上古帝王的后代,也統統分封了出去。再加上那些自上古時期就一直存在的部落、方國,姬發和姬旦再給他們重新封一遍,這才湊夠了傳說中的1773家諸侯。
有人可能會懷疑古人吹牛,哪來的那么多諸侯?其實我也懷疑,就花了兩天多的時間查資料。結果僅是周初兩次重新分封的諸侯,就查出了200多個,其中150個查到了比較詳細的資料。其實還能繼續查下去,但實在太累,干不動了。
非姬姓的諸侯基本被當成了金牌打手,封到蠻夷旁邊打生打死
而且周朝搞分封,自有其章法套路所在,摻雜了許多心機。也正因為如此,同樣是搞分封,夏商兩朝就得經常扛著國都被人攆得滿地跑,而周朝就穩妥得多。要不是冒出個堪比楊廣和趙佶的大敗家子姬宮涅(周幽王),恐怕一直能在鎬京(今陜西西安)坐得穩如泰山。
比如對姬姓宗室的分封,大多安排在今天的河南、陜西和山西三省,目的也很明確,那就是拱衛兩都,形成堅固的內層防御圈。至于外圍,東夷一向很難纏,那就交給最能打的姜子牙(齊國)去對付;北狄驍勇善戰,姬發的兒子唐叔虞偏偏最擅長以夷制夷,那就封他個唐國(后改為晉國)去鎮守北疆;當時的南方遍地蠻族,周人無處插足,周成王姬誦干脆就封當地楚部落首領熊繹為子爵,繼續以夷制夷;至于老鄰居西戎,則由周天子親自對付,后來打不贏了就又冊封個秦國繼續跟他們干。
當然對于那些在外圍替自己看大門同時兼職搶地盤的外姓諸侯,周天子也不怎么放心,生怕昔日老姬家造老子家反的故事重演,所以采取了一系列的防范措施。
比如在看上去就很有造反潛質的齊國的一南一北,分封了燕國和魯國這么兩個大國,分別由老姬家中最有出息的周公旦和召公奭的后裔當封君,從此拉開了齊魯燕三國長達近千年的相愛相殺的一幕大戲;而對于看上去最野蠻好戰的楚國,歷代周天子更是在其北上中原的各大必經之地上分封了一大堆姬姓或姻親封國來看大門,比如申國、鄧國、隨國、長國、唐國、息國、蔡國、道國、應國、沈國、貳國、房國、蓼國、軫國、州國、絞國、鄖國等等,在后世被統稱為“漢陽諸姬”;平王東遷以后宗周故地落入嬴姓秦國手中,唐叔虞的子孫自然而然的也要擔負起監控防范的責任。所以表面上雖有秦晉之好,但實際上無論是晉國還是后來的趙魏韓跟老秦人掐起架來,那可是從來不用動員就個個如狼似虎;當然,對于跟自己仇深似海的殷商遺民,姬發也沒掉以輕心,分別把自己的親弟弟管叔鮮、蔡叔度和霍叔處擺在人家門口當監獄長(開個玩笑),號稱“三監”。
西周在制度設計上非常天才,難怪后來儒家成天嚷嚷著要“盡復周政”
我們從后來的結果看,周天子這么煞費苦心的一番分封下來,結果似乎并不怎么樣。比如還沒等殷商遺民越獄,管叔鮮們卻先拉著犯人們暴動了,史稱“三監之亂”;然后漢陽諸姬們被歷代楚王鍥而不舍的一一拔除,從遏制楚國北進的釘子變成了其爭霸中原的橋頭堡;魯燕兩國雖未被齊國直接滅掉,但遭受到后者的欺凌和羞辱卻是罄竹難書的;晉國猶在時,的確是中原諸侯的主心骨和頂梁柱,讓秦楚兩國窺覬周室的企圖屢屢落空。可一朝分裂成趙魏韓,各大諸侯國間脆弱的平衡立刻被打破,大周朝也進入群雄爭霸的局面,離著末日也不遠了。
其實這是一種錯覺。周朝存國近800年,起碼前300年間周天子的權威還算如日中天。此后的又300年里雖然王室衰微,但大多數諸侯照樣還得尊奉天子,即便是有刺頭冒出來搞事情,也得打起“尊王攘夷”的旗號才能獲取支持。也就是說起碼在570年的時間里,周天子還能維持起碼的統治秩序,不至于淪落成傀儡木偶。
自周以后,歷朝歷代中活得最長的兩漢國祚也不過才405年,漢帝說話算數的時間更是遠低于此。從這個角度上看,周朝的施政方針無疑是成功的,分封制更是居功至偉。
周朝分封制的另一大成功之處,就在于開疆拓土的同時,將華夏文明的火種傳播到了四面八方。
在西周大分封之前,所謂華夏不過就是今天河南及周邊那塊巴掌大的地方
甚至可以說沒有兩周分封的前人栽樹,就不可能有秦漢大一統的后人乘涼。即便還能有,難度也是地獄級的。
夏商兩朝之所以在千年間只能繞著河南打轉轉,很大的原因就在于分封制的失敗。由于夏后和商帝缺乏對諸侯的有效控制手段,雖然大伙都自稱有個炎黃之類的共祖,但平常都是各吹各的號,各跑各的調,彼此間更缺乏文化認同。對這些不聽話的諸侯,夏商兩朝能采取的手段只能是武力鎮壓。可受當時的生產力、技術水平尤其是交通條件的限制,他們想打東夷了,只能將國都遷到東邊;想揍南蠻了,又得扛著國都往南跑;一旦打了敗仗,更是得一路逃亡一路安家。結果就是仗打了一堆,最后又被打回了原地。
相較之下,周天子就聰明得多了。這種費力氣還不一定討得了好的事情他們壓根就不干,而是把那些勢力強大的宗室、功臣和部落首領分封到那些夷夏爭奪得最激烈的地盤上去,讓他們自己去開疆拓土。
別提始終心懷問鼎中原野心的楚國,就算是像晉、齊、燕、魯、秦這樣關系緊密且同文同種的諸侯,也未必沒產生過將周王室取而代之的心思。可現實是什么?人家周王當天子不但名正言順,而且兩都外圍的防御圈一層接著一層,單靠某個諸侯根本甭想打贏。至于聯合造反那就更扯淡了,就算把事情搞成了又怎么分贓——難道還一起都叫天子?那跟當諸侯還有什么區別?
所以對于當時的諸侯來說,與其挑戰這種形同自尋死路的地獄級難度的副本,不如老老實實的經營好自家的一畝三分地,慢慢的擴張勢力。畢竟相比對抗周天子和其他勢力強橫的諸侯,收拾眼前那些大多尚在茹毛飲血的蠻夷們,簡直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別看一堆諸侯國亂七八糟,可不但地盤擴張了,華夏文明的火種更是傳播開了
于是從周初立國以后的幾百年里,各大諸侯都在一門心思的對外擴張——比如齊國從營丘(今山東淄博)周邊起家,發展到疆域橫跨今天的山東、河北及河南的部分地區;燕國向南打不過齊國,就悶頭向北發展,一口氣將遼東半島都納入囊中;楚國更是從荊楚地區的小霸王起步,打下了西起大巴山、巫山、武陵山,東至大海,南起南嶺,向北殺進豫、皖、蘇、陜、魯等省腹地的超級大國,一國的地盤幾乎可與天下諸侯之和相提并論。
至于北方霸主晉國則笑納了中原最精華的部分,后起之秀秦國更是獨占關隴之地。至此周天子名義上的疆土幾乎等同于后來一統天下的秦朝,連兩千多年后大明朝的兩京十三省,都沒法與之相比。
而那段歷史,給我們留下最深刻印象,并為華夏文明的存續立下最大的功績的,就是“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這八個字:
“楚自克庸以來,其君無日不討國人而訓之于民生之不易,禍至之無日,戒懼之不可以怠。在軍,無日不討軍實而申儆之于勝之不可保,紂之百克,而卒無后。訓以若敖、蚡冒,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箴之曰:民生在勤,勤則不匱。不可謂驕。”(《左傳·宣公·宣公十二年》)
當然比搶地盤更重要的,是周文化的廣泛傳播以及深受認同,并逐漸形成統一的價值觀。
“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就是那段歷史的真實寫照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楚國。
大概在周安王二十四年(公元前378年),在魏國混不下去了的吳起南奔楚國,在楚悼王熊疑的支持下開始變法。話說到了戰國這個大爭之世,各大諸侯普遍都覺得老周那一套已經過時了,紛紛推行新政,甚至有的還以夷為師,學起了胡服騎射。可是在此前普遍被中原諸侯視為南蠻,甚至非我族類的楚國,王公貴族們卻堅持認為故周的一切都是完美的、不可動搖的,為此不惜發動政變,不但弄死了吳起,還把熊疑的尸體射成了刺猬。
今天我們可以認為楚人保守僵化,錯失了變革良機,這才導致了最終的衰亡。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何嘗不是在周朝的分封制下,本來與華夏文明有著巨大差異的楚文化,在彼此不斷的交往及沖突過程中不斷融合直至同化的結果?誰還記得再往前數300多年,那時的楚國又是一副什么樣子?
周桓王十四年(公元前706年)楚子熊通發兵討伐隨國,并強逼這個“漢陽諸姬”之一向周天子替自己求取尊號。當時的熊通可是這么說的:
“我蠻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史記·卷四十·楚世家第十》)
在被周桓王拒絕后,熊通更是悍然稱王,是為楚武王。此舉不但首開諸侯僭號稱王之先河,更是一種宣告,那就是楚人不再自居周王的臣子,而是要與之平起平坐了,還以身為“蠻夷”為榮。
可僅僅過了300多年,已經沒有任何一個楚人甘居“蠻夷”了,還將看上去已經不怎么合時宜的華夏傳統奉為圭臬。他們拒絕變革,固然有利益考量,但絕對少不了對這種文化傳統的堅守和珍視,以及對淪為與蠻夷為伍的恐懼與排斥。可以說此時的楚人及楚文化,已經是華夏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楚文化與中原文明的融合,就是這段歷史最好的見證
若非如此,哪怕后來的始皇帝兵甲再利,亡秦必楚的楚人如果還是以“我蠻夷也”而自居,那么我們的歷史又會變成什么樣子?
政治上搞分封,倫理上講宗法,經濟上靠井田,文化上重禮樂——這是兩周能存國近800年,且能奠定華夏文明基本版圖的要義所在。盡管大多數的周天子混得都挺慘,但后來的哪朝哪代也不敢說自己治國能比姓姬的玩得更明白。
故此儒家才會孜孜不倦的吹捧周政,并把“復周”作為最大的政治理想。
那周朝又是怎么把以分封制為核心的周政玩崩了的呢?這同樣可以用八個字來解釋,那就是盛極必衰,過猶不及。
再先進的東西如果不能與時俱進,也早晚變成落后的玩意
周初大分封,不但把天子保護得很好,用不著像夏商兩代那樣成天逃荒要飯,而且逼得那些勢力強勁的大諸侯只能悶頭向外擴張。在這一過程中,雖然大小諸侯間免不了也有些磕磕碰碰,大魚吃小魚的事情時有發生,但不是主流——在春秋之前,畢竟還是“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時代嘛,誰要是敢做得太過分,周天子分分鐘能招呼來一大幫小弟,抄起家伙打上門來教他做人。
諸侯們只好去篳路藍縷。可打著打著,就發現自己也開始面臨當初夏商兩朝時同樣的難題。那就是自己的地盤越打越大,夷狄們被越打越遠,紛紛逃進了深山大漠。這種爛地盤,既不適合種地,打下來也沒多大油水,成本卻越發高得嚇人。難道諸侯們也得學著幾百、上千年前的先輩那樣扛著國都,再追進那些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去?
想都不用想,傻蛋才干這種蠢事。
然后他們驀然回首,就發現了一個讓他們豁然開朗的事實——與其外拓,不如內卷。
畢竟自從平王東遷以后,周天子就像老太太過年,混得一天不如一天。再想振臂一呼就應者如云,招呼來一大幫小弟維持基本秩序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復返了。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是就可以“禮樂征伐自諸侯出”了?
想通了這一點,春秋戰國的大爭之世就降臨了。
春秋戰國的開端,就是諸侯們開始內卷的結果
孔夫子為啥會哀嘆“春秋無義戰”?不是說春秋時諸侯打架就不守規矩了。事實上那時候大多數的戰爭很像現代體育競技,充滿了對規則的敬畏:
“戰道:不違時,不歷民病,所以愛吾民也;不加喪,不因兇,所以愛夫其民也;冬夏不興師,所以兼愛其民也。”(《司馬法·仁本第一》)
除此之外,哪怕在當時打得最激烈的戰爭也帶著滿滿的貴族范兒。比如“不重傷”(不許補刀)、“不擒二毛”(不能傷害長者尊者)、“不鼓不成列”(不許搞陰謀詭計)、“不以阻隘”(不許埋伏偷襲)等等讓后人匪夷所思的潛規則,在當時的絕大多數戰爭中都能得到遵守。那會兒誰要敢整什么“兵者詭道也”或是“上兵伐謀”,保證得被無數的吐沫星子淹死。
那孔夫子感慨的“無義戰”又是啥?對此孟夫子給出了正確的解釋:
“春秋無義戰。彼善于此,則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孟子·卷十四·心章句下》)
也就是說儒家認為所謂的“義戰”,是指以上伐下,比如天子討伐諸侯,比如諸侯討伐卿大夫。但同等級的諸侯之間是不能夠相互打來打去的,尤其是在沒有天子官方認證的情況下,那就是非法的戰爭、是不義之戰。而春秋時期到處都是諸侯亂戰,周天子則一直蹲在洛邑(今河南洛陽)裝死人,所以才引發孔老夫子的這番感慨。
到了戰國以后的戰爭,那才是毫無底線,動輒殺人盈野盈城。比起春秋來才是完全意義上的“無義戰”——要是孔夫子泉下有知,恐怕會絕望到自閉。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繼續對外擴張已經超出了那個時代的諸侯們的能力范疇,屬于費力不討好的事情。相反吞并周邊的弱小鄰居才是成本最低、見效最快的擴張實力的好辦法,傻蛋才不這么干。
戰國七雄就是諸侯內卷大賽的幸存者,也是勝利者
這也意味著周初建立的以分封制為基礎的統治秩序徹底崩塌。又經過300多年大魚吃小魚似的吞并戰爭,但凡好欺負的小國、弱國都被吞并殆盡,就剩下了所謂的戰國七雄,于是大國相爭的時代降臨,直至始皇帝一統天下。
而早在秦一統前的35年,周赧王姬延最后一次以天子之名號召六國伐秦,結果惹火了秦昭襄王嬴稷,隨手一擊就攻滅了西周公國、活捉了姬延,大周朝算是徹底亡了。
始皇帝一統天下之后,以郡縣制取代了分封制,從此中央直轄地方的大一統式的政治架構延續至今。雖然期間分封制偶有回潮,但從未成為主流,注定了被時代淘汰的結局。
雖然如此,但也不能否定分封制曾是一種先進的、適應時代進步潮流的制度這一事實。尤其是周初的分封制改革,更是奠定了未來中原王朝的基本疆域和文化版圖,使得地不分南北、人不分夷夏,均以炎黃苗裔為榮,以華夏文明為傲。
比如從西周立國之初,就明確的以周天子為中心確定了“天下”、“中國”的概念,即“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并形成了堅實的文化傳統,從此深入人心。
在始皇帝一統天下之前,大周朝已經替他統一了天下人心
可以說,沒有兩周近800年的鋪墊,秦漢即便能一統天下,也很難一統人心。那樣一來,我們的歷史還哪來的分久必合,沒準就會搞得像咱們這塊大陸的西頭那樣亂七八糟。
就像我們常說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擔當——在先秦三代時想搞大一統、弄郡縣制,在當時的條件下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分封制才是為那個時代量身定做的最合適的制度。就像現在在網絡上經常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儒家思想、君權天授、士族門閥或是科舉制度什么的,都是那些時代向上發展不可逾越也必須經歷的階梯。如果沒有這些在今天被許多人鄙夷不已的東西,我們的歷史可能會崩,更可能會變成一副我們不想見到的模樣。
畢竟存在過的,大多都是合理的,起碼在當時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