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天,我一直在思考一個既荒誕又現實的問題:如果我在野外遇到一頭老貓科動物,我該怎么辦呢?這頭饑餓的猛獸,體重是我的四倍,跑起來比我做夢還要快,跳起來可以輕松躍過我的頭頂,我還有可能逃脫它的利齒嗎?我默默地百度了一下,并沒有找到答案。但在朋友圈里,找到了一條令人啼笑皆非的“攻略”,它的大意是,千萬不要背對貓科動物,你要正面朝著它,雙手握成拳頭,做出一副要攻擊它的樣子,最后,“你會死得更有尊嚴”。好吧,逗比你贏了。
很多時候,恐懼并非來源于現實,而是緣自想象。當你把自己置身于一種極端的境地,或者,當你把自己代入他人的可怕處境,恐懼就產生了。你在印度的村莊里遇到一頭豹子,你在房間門口被陌生人拖走,你一個人睡得好好的、卻被告知涉嫌嫖娼,等等。如果你像我一樣笨,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有用的攻略,你就只能催自己趕緊從白日夢里醒過來。你會長嘆一口氣說,哦,原來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在叢林環境里,自保是非常困難的,你只有變得比別的動物更強大,才有可能幸存。相比之下,由人類所構成的社會就好得多,為什么你不太害怕像老虎一樣兇猛的同類呢?因為你知道到處都有規則在約束著他們。每個人都處身于透明的籠子里,每個人都要為越界的行為付出代價。以法律為代表的文明規則的存在,保證了弱者的生存權。只要你走在斑馬線上,汽車就不會碾過你脆弱的肉身。只要你不跳進獅虎山,老虎就只能聞著你的氣味睡大覺。在文明世界里待得越久,你就越是不想回到叢林世界里去。如果不能免于最基本的恐懼,哪怕這恐懼只存在于你的想象里,日子也是非常難熬的。
同情和保護弱者,讓貓和老虎和諧相處,是文明的基本內涵之一。但究竟為什么要這么做?答案并不好找。一種基于自利的答案認為,人的強弱是相對的,一個表面上的強者也有可能成為弱者,所以你希望所有的弱者都能得到人道的對待。這個道理看起來很對。你再能打,遇到泰森也會成為肉醬,所以你只能寄希望于,不需要用拳頭來爭取公道。這兩天在朋友圈里看到一個不知真假的消息,說是一個基層領導下鄉去慰問災民,回頭卻發現自己家的房子被拆成了廢墟。這個領導無疑是社會的強者,因為他擁有“慰問”他人的資源。但在畸形發展觀面前,他一不留神就變成了受害者,雖然他聲稱要“玩到底”,但最后到底誰會被誰玩,還真不好說。
雖然現實中有很多這種強弱互換的案例,但我還是傾向于認為,同情弱者是基于人性的一種先驗價值,就好比是法律中的自然法。道理是這么說,但把它放進生活里,還是會遇到很多麻煩。在野生動物園里,強者和弱者是很容易區分的,但在公交車上,一個老人和一個孕婦就不好比。最好的狀況是,所有的人都同情弱者,于是老人和孕婦就都能有座位。但如果他們硬要搶同一個座位,主持公道就很困難。在生活里,我們不是也遇到過弱者對弱者下狠手的例子么?一個普通的出租司機,連抽快遞小哥六個耳光。雖然都處于社會底層,但快遞小哥的權益顯然更容易被侵害。但如果我們只對他們做抽象的階層和職業劃分,是不是從此就不該同情出租司機了呢?
有的弱者是顯而易見的,有的弱者則似是而非。在同情弱者這個話題上,出現了兩種讓人不安的現象,一種是所謂“扮弱”,一種是給別人貼“弱者婊”標簽。前者是自我矮化,后者是人為拔高,但它們起到了同一種作用,就是模糊了“弱者”的準確定位,進而把一種古老而高尚的價值觀徹底擱置了起來。很多人都注意到,在輿論場中,醫生、法官、警察乃至官員,都曾經扮演或被扮演過“弱者”形象。必須承認,在特定的語境中,他們中的某個人確實有可能淪為弱者,但如果就此把他們劃分到弱勢群體里,那無異于強加給現實的白日夢。同樣,如果因為某些弱者做出了背謬的乃至荒唐的行為,就輕率地把一個群體化約成“弱者婊”,進而得出“弱者都不值得同情”的結論,就更是一種悲哀的退化。
在階層相對固化的社會里,弱者是必然存在的,甚至可能出現“弱者恒弱”的趨勢。同樣,在一個變革的、規則重塑的時代,“座上賓”也很容易淪為“階下囚”。但無論社會現象多么紛繁,一個時代都應該保有一種穩定的“弱者觀”。弱者,必定是那些擁有很少的社會資源,權益很容易受到侵害,受到侵害之后又很難為自己爭取公道的,那么一群人。他們能不能得到公正而人道的對待,是判斷我們的社會有沒有走出動物園的標志。
某天夜里出去覓食,遇到了一對“非法燒烤”的湖北籍夫婦。他們訴苦說,現在城管抓得很緊,活兒越來越不好干了,只有半夜才能出攤。那位妻子無奈地看著我,提到了家鄉的水情,說她家的房子進了一米深的水,田里的莊稼也全都被泡了。我只能安慰他們說,一定要相信政府,一定要相信政府 。然后,默默地點了一瓶啤酒。
(文/蔡方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