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對國人而言，便是人生一世最終的精神歸宿與命運羈絆。
古往今來歲月滔，多少聰慧之士前赴后繼投入山水的世界，于青山綠水間投射心境與情感，也在柳暗花明中尋覓自己的落花流水。
但空山無人，唯水流花開。
每次讀漸江的畫，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清冷，與世俗生活保有的那份清醒之疏離總能在某個時刻深擊人心。
“家在黃山白岳之間—漸江書畫藝術展”現場（圖源安徽博物院）
這種品質，根在時代。
他生活在明末清初，改朝換代、風云詭譎際，奇人輩出。
那時，政局巔盤，藝壇活躍，一批風格迥異但各局面貌的大家們紛紛涌現，除漸江，尚有石濤、八大山人等。他們對山水畫的意蘊、在山水畫中寄托的情思，較之以往有了進一步發展，構成了一道流光溢彩的別樣風景。時代山水的風云變幻，是他們崛起的最佳底色。
其中，佼佼者無疑就是漸江。當時，所享聲譽者幾乎沒有第二人可與之比肩。其畫宗元人，師法造化，交友廣泛，從者甚眾，贊譽亦多：“海陽四家”之首、“新安畫派”開宗立派之人，與八大山人、石濤、髡殘合為“清初四僧”等。因酷喜梅花，世人稱為“梅花古衲”，畫中多松、梅、竹、石之作。他在世之時，嘗言墓上種梅為絕勝之事，以為梅之清香亦可洗濯靈魂。卒后，友人將其安葬于歙縣西干披云峰下，并依循其意在墓前剃草種梅數十株，以了其生前之愿。
混跡俗塵若干年后，他悟道出世，六根得凈。出家后法名弘仁，號漸江、漸江學人、漸江僧等。此時的他山水筆墨意境更“冷靜”，畫中再無跳躍動蕩的筆觸和張揚墨色，線條沉穩細勁，筆致在松、緩、輕、穩中寓堅實，清勁中呈冷硬、骨鯁之感。從留世諸多作品中，有心之人常能覓到一個遠離塵世、人跡罕至的幽靜之所，忘情云海，托意山水，以勵后人。
他畫出了最純正的中國山水魂。
而歸根結底，他的藝術成就是明末清初特定歷史時期的反映，是遺民情結、禪宗奧旨、山水性情、古風流韻與恬靜心態在畫中相互融匯彼此滲透后的集中再現。
“家在黃山白岳之間—漸江書畫藝術展”現場（圖源安徽博物院）
個性面貌，源于自我。
知名美術史論家高居翰(James Cahill)曾稱漸江與龔賢為獨創主義的代表畫家：“以不同的方式，展現了晚明畫壇與文人圈中的個人主義特質”。
無疑，漸江是清初畫壇最富個性的山水畫家之一。其取宋人精謹而去繁縟，融元人筆墨而強風骨，最終形成自己剛正、平實、清醇、蘊藉的藝術風格。如今日得觀的安徽博物院藏漸江《疏林空幾圖》，空幾間置，低矮空蕩，兩側山石與前景坡地留白簡疏，更呈僻靜之感，石頭棱角分明，有幾而無凳，與人無關空寂寥，冷冷靜置，無時間觀念，沒情感渲染，無今無古，不愛不嗔，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矣。再細觀，會覺毫無縱橫氣，即摒除匠氣，非一味描摹或逞奇斗艷，唯重平淡天然。恰如饒璟題漸江《黃山圖冊》云：“漸師作畫三十年，從無一毫畫師氣習，余素所折服。”漸江自己亦曾有詩曰：“疏樹寒山澹遠姿，明知自不合時宜。迂翁筆墨予家寶，歲歲焚香供作師。”國人繪畫歷來重人品和胸次，筆墨皆為營造意境，以作形而上的筆意架構，即無畫處皆成為妙境。流于逞奇炫技則易于迷失清涼心境。平淡天真象，悠然自現意，正是畫者真性與造化相融的無我之境。
本質而言，古淡天然中，便是“表現”與“自現”的內在之別。
晚年漸江棲黃山，掛曳杖，憩無恒榻，屐齒所經，真正蕩盡塵濁，畫中山川草木皆現原始本質，于天地造化中去來宇宙時空。
“家在黃山白岳之間—漸江書畫藝術展”現場（圖源安徽博物院）
家在黃山白岳間。
近日，安徽博物院聯合故宮博物院、天津博物館、沈陽故宮博物館、上海博物館、南京博物院、浙江省博物館、婺源博物館、廣東省博物館、廣州藝術博物院等國內九家博物館舉辦的“家在黃山白岳之間—漸江書畫藝術展”正在安徽博物院新館五樓展出，將持續至3月28日。“畫宗倪黃”“黃海松石”“梅花古衲”“長林逍遙”“交游唱和”五個單元匯十家博物館館藏漸江書畫珎品及漸江師友、學生等部分佳作共100件（套），其中漸江作品85件（套），不乏《仿倪山水圖軸》《黃海松石圖軸》《黃山圖冊》《曉江風便圖卷》等漸江代表作品。如《曉江風便圖》是漸江為好友吳羲將赴楊州送行之作，繪畫新安江一帶實景。該圖筆墨瘦勁簡潔，風格冷峭。畫卷于繼承和發展中國山水畫南宗正脈的同時，豐富并強化了傳統文人畫的內涵及深度，代表了清初遺民畫家的最高水平。
本次展覽主辦單位縱貫南北，規模之大、作品之精，為近年來安徽博物院書畫展覽規模之最。安博二十余萬件文物藏品中，書畫藏品館藏大宗，其中又以明清“新安畫派”最為特色。安博作為國內新安畫派作品重要的收藏和研究機構，所收藏畫派創始人漸江之《曉江風便圖卷》《長林逍遙圖》《山水樹石梅花圖冊》等作品，作為中國明清山水畫的經典佳作而享譽海內外。
目前，《家在黃山白岳之間—漸江書畫藝術》已由安徽博物院編撰、安徽美術出版社出版，此次展出的80余件漸江作品悉數收入。此外，《漸江書畫全集》出版項目也已啟動。
部分展品
漸江仿倪山水圖軸（故宮博物院藏） 清順治十八年(1661年)辛丑 紙本淡設色
款署一：“辛丑九月，雄右屬為旦先居士。弘仁。”鈐“漸江”白朱文方印。
款署二：“楓香初遍荻花天，何事明湖不著船。欲抱漁竿乘月去，笛聲吹徹萬山煙。廣乘樵。”
“旦先居士”為歙縣人呂應昉，“雄右”即王煒。王煒，號不庵，字無悶，順治后更名王艮，漸江好友之一，二人曾同游黃山、廬山。
漸江山水圖冊裝卷（4件合裝 故宮博物院藏） 清順治十八年(1661年)辛丑 紙本墨筆
款署：“學人為昭素居士(吳熿)染冊十數番，悉是雨中課也。閣筆復為簡點，殊見荒澀，頗不耐觀，亶負主人存恤之意，且又得縱賞所藏墨跡，所謂虛來實歸，慚感深至。辛丑二月弘仁謹識。”
鈐“漸江”白文方印，題跋：“殘山剩水有知音，斷墨枯毫著意深。已見人珍共拱璧，每從遺跡想佳吟。鄭旼。”
疏泉洗研圖卷（上海博物館藏） 清康熙二年（1663年）癸卯 紙本設色
題跋：
清湯燕生：“高士之壽其親，不能潛感地金，冥致江鯉，而徒飲水啜粟，求盡其歡，滌硯驅毫，務悅其目。雖情事克申，不無傷哉貧也之嘆矣。然觀斯圖者，又知白榆先生樂其子志養，不樂其子祿養也。名父固宜有子哉。巖夫湯燕生拜手書。”
此圖以文人山林閑居吟詩弄墨為題，營造出一幅極富生活氣息的畫卷。構圖繁密，有吳門畫派之遺意。畫法倪瓚、黃公望參用，筆意明晰，墨色滋潤。另有湯燕生題跋，得知此圖系為“白榆先生”而作。“白榆先生”即白榆社重修并主持者許楚（1605—1676）。按癸卯為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作者時年五十四歲。曾經清伍元蕙收藏。
漸江行書風雹雨詩扇（上海博物館藏） 清 金箋
款署：“青空一瞬墨云成，馳鶩騰驤幻突冥。谷里松篁霎相亂，棲馴蠢動盡潛聲。風雹雨作。弘仁。”
此扇為弘仁行書《風雹雨》詩作。王泰徵《漸江和尚傳》說其“平生畫宗倪黃，書宗顏，詩在惠詮、清順之間”。惠詮，東吳僧，詩語清婉。清順，北宋中葉浙江杭州西湖北山垂云庵僧。
漸江黃海松石圖軸（上海博物館藏） 清順治十七年（1660年）庚子 紙本墨筆
鈐“家在黃山白岳之間”白文方印。
漸江疏林亭子圖軸（天津博物館藏）清 紙本墨筆
漸江山水圖扇（浙江省博物館藏）清 紙本墨筆
漸江天都峰圖軸 （南京博物院藏）清順治十七年（1660年）庚子 紙本墨筆
款署一:“歷盡山巉岏霞滿衣，歸筇心與意俱違。批圖瞥爾松風急，猶似天都歌翠微。為去疑居士寫圖并題正，漸江學人弘仁。”
鈐“家在黃山白岳之間”白文方印。
漸江墨梅圖扇（廣東省博物館藏） 清 紙本墨筆
漸江山水圖冊（廣州藝術博物院藏） 紙本墨筆（4件）
漸江秋柳孤棹圖軸（沈陽故宮博物館藏） 清康熙二年（1663年）癸卯 紙本墨筆
漸江黃山圖軸（婺源博物館藏） 清順治十八年(1661年)辛丑 紙本設色
款署一：“于鼎老道兄藏漸師妙畫自云與所中相似，漫成二詩應教……黃山弟湯燕生。”
漸江擬一峰老人山水圖扇（安徽博物院藏）清 紙本設色
款署：“儗一峰老人設色，似漫春居士，弘仁。”
漸江長林逍遙圖軸（安徽博物院藏） 清 紙本墨筆
款署：“春木抽柔條，秋老驚搖落。百年強近半，世味亦索莫。何如長林間，逍遙自解縛。榮枯聽時序，動息任吾樂。寫此林巒意，蕭然遠城郭。靜致若可耽，慎哉勿耽擱。漸江。”
漸江曉江風便圖卷（安徽博物院藏） 清順治十八年(1661年)辛丑 紙本設色
款署：“辛丑十一月，伯炎居士將俶廣陵之裝，學人寫《曉江風便圖》以送，揆有數月之間，蹊桃初綻，瞻望旋旌。弘仁。”
圖繪自新安至揚州之行船水上路線，由浦口練江入新安江一帶地理實景。圖后附漸江同邑密友吳羲（伯炎，不炎）行書、程守行書、許楚草書，以及石濤楷書四人跋各一段。吳、許二跋署年癸卯(1663年)，皆在漸江卒前數月，而石濤丙子年(1696年)題跋，相距已三十余年，可謂神交。
注：本文圖片均源自安徽博物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