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戰爭的獲益者只有蛆蟲”,但這對開封之圍毫不適用,當曠古未聞的浩劫降臨時,甚至蛆蟲也在這片詛咒的土地上消失。
無論歷史如何發展,圍城都將作為最殘酷的戰爭手段得到銘記。如果將目光放在明末,又除去揚州與嘉定,那么在種種悲歡離合之中,可能再也找不到一個如開封之圍般慘烈的例子。死神用最無情的手段,對百萬軍民進行了半年之久的煎熬,導致其中十之八九死于非命;而對大明,這場戰斗又是一個轉折點,隨著開封陷落,戰亂如野火般燒向帝國各地,將千萬生靈引入毀滅——大明之劫,實自開封始。
汴梁幻夢
朝代的更迭,在開封周邊留下了醒目的印記,它們不僅包括多座城池和堡壘,還有整整18個別號和雅稱。最早的建城記錄可以追溯到夏代,當杼繼位五年后,便將都城遷至老丘,即今天開封東北約20公里的地方;前364年,魏惠王遷都大梁則開啟了這片土地的黃金時代。在黃土地上,農民奮力開墾,士兵和工匠建起城墻,保護著渴望安全感的貴族和商人。對那些渴望世俗生活、又不愿被塵世紛爭打擾的人們來說,大梁(當然還有后來的開封)簡直是理想中的居所。
然而,正是富饒造就了許多城市的不幸,從落成伊始,其得天獨厚的位置便吸引了王侯將相,也吸引了那些渴望財富的掠奪者們。開封的歷史,見證了三次大規模的戰火浩劫,其中兩次帶來了徹底毀滅。第一次是戰國末期,秦將王賁久攻不克,便引鴻溝之水灌城,將大梁陷于泥沙之下;第二次是在1127年,金兵攻破了其厚重的城墻,令這座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樓毀宮傾,滿目瘡痍;第三次是在明末崇禎年間。李自成的軍隊從今天的襄陽地區北上,進入河南。崇禎十四年正月二十日(1641年2月27日),洛陽淪陷,福王朱常洵被殺。作為明朝在河南的兩大戰略重心,洛陽和開封有著唇亡齒寒的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說,開封的未來就是洛陽的現實。
初圍開封
二月初九日,在晚冬的肅殺中,李自成的部隊經過三天急行軍來到開封城下。先頭部隊很快證實了守備空虛的情報,因為當300名騎兵試圖賺開城門時,遭到的阻礙并是不來自守軍,而是那些因驚慌而四下奔逃的人們。然而,正是由于這莫名其妙的“抵抗”,進攻者失去了奇襲的機會,當主力抵達時,所有人看到的只是城門緊鎖。
但李自成已決心攻陷這里,他在城西修建起營壘,做長期圍困的準備。開封雖然無法稱得上是有備無患,但堅固的工事的確為守城者贏得了時間?!敖裰情T有五,各建譙樓。城之外百步許,有海濠焉。匝城四圍,闊數十丈,深四五丈”,鄭之鎏在《續東京夢華錄》中寫道,磚石砌成的城墻則高達11米。利用農民軍逡巡不前的機會,衙役和士兵被組織起來,并得到了祥符(開封府治所在地)知縣王燮率領的4800名民兵的支援。周王朱恭枵拿出50萬兩作為犒軍之資,一時間,“挈弓矢刀槊登城”的百姓竟爭先恐后。
但振奮人心的景象總是轉瞬即逝,當闖軍的攻擊在吶喊中開始后,戰爭的真相才徹底顯露。雖然對方只有3000名士兵,但脅從的民夫卻有十倍之眾,他們被毫無顧惜地投入戰場,傷亡更是極為驚人。最初的進攻失敗后,李自成沒有放棄。十四日,他的部下萬弩齊發,民夫在西門附近晝夜挖掘不息,意在一舉突破城墻。面對危局,祥符知縣王燮獻計,自城上向下挖,將其鑿穿,并把火藥從洞口拋下。翌日,闖軍改用云梯,但云梯卻和操縱者一道,在火炮和炸藥罐的雙重打擊下粉身碎骨。
第一批傷亡讓李自成明白,開封已變得難以攻陷,他帶來的是一支輕裝部隊,而包圍又未能構建得足夠穩固。當二月十六日,明將陳永福急率部隊回防時,竟直接沖過農民軍大營抵達城下,他的到來在農民軍中引發了恐慌,但得到了市民的一致歡迎——這不僅是因為其部眾多為開封子弟,更重要的是,岌岌可危的城市終于得到了援救。
當闖軍在十七日迫近城池時,緊閉多日的大門竟然開啟了,雖然雙方只是隔護城河對壘,但變化還是驚動了李自成本人,更令他擔憂的是,河南巡撫李仙風、保定總督楊文岳和左良玉的各路明軍正在逼近,繼續圍困已經不切實際,只是作為最高統帥,有一件事他非常確定,那就是必須前往城下確認局勢。當他混雜在伍卒中觀察地形時,一支竹箭猝然飛來——據說正是這次意外,讓闖王今后只能以獨眼的形象示人。
無論李自成是否真的失去一只眼睛,有一點毋庸置疑,十八日清晨,他的軍隊已經開始撤退。城內沒有人沾沾自喜,所有受損城墻都以最快速度得到了修繕,因為百姓都懷著強烈的預感:另一個嚴酷的冬天,可能會在同樣的肅殺中到來。
再次圍困
接下來的十個月里,開封局勢始終平靜,但放眼河南周邊,卻已是血流成河。明軍試圖消滅李自成,卻并沒有意識到在吸納羅汝才部之后,對方的實力已大為增強。當傅宗龍和楊文岳兩位將軍貿然出擊時,其部隊遭遇埋伏,幾乎全軍覆沒。
雖然官方始終對噩耗反應低調,但民間早已察覺到了異樣,甚至闖軍來襲前三天,小道消息便引得滿城風雨。十二月二十三日下午,謠言得到了證實,七名騎兵疾馳而至,在城門柵欄上張貼出李自成的文告。“是夜,賊大營至。”第二次開封之圍,就此開始。
此時的李自成已是志在必得,其麾下陣容超過百萬,“所獲火藥器械大稱饒足”。因此當二十四日,其發起第一輪攻擊時,戰爭立刻顯現出了最猙獰的面孔。在曹門的甕城附近,一時“賊兵擁集”,守軍幾乎立刻遭遇滅頂之災,當少數幸存者被追趕著,絕望地請求打開城門時,祥符知縣王燮當即下令投擲炸藥,剎那間無論是官軍還是農民軍都葬身烈焰。盡管有《大梁守城記》《汴圍濕襟錄》的敘述,但白紙黑字還是無法告訴我們,當年的場面究竟有何等慘烈,更沒有人能說清楚,在千鈞一發之際,是什么賦予了守城者破釜沉舟的意志。在曹門附近還投入了周王府的衛隊——當戰況告急時,800名勇士一邊以土封堵城門,一邊從里往外鉤住敵兵,拖扯進來,如切瓜剁菜般地砍掉頭顱。
破壞和反破壞交替進行,闖軍驅使饑民挖掘不停,同時投入了火炮?!洞罅菏爻怯洝穼懙溃骸埃ㄊ拢┒眨\攻東北益急,攻守皆以炮。二十七日,曹門北,城潰者二丈,賊當潰處并發大炮十余。步賊持槍先登,騎賊踵之”,元月十二日,“飛鐵熔鉛,四面如織,空中作響,如鷙鳥之凌勁風”。官軍肢體橫飛,城墻搖搖欲墜,甚至連守城火炮的后坐力都能引發崩塌。此時,守將陳永福坐于炮筒之上:“吾與炮俱碎矣,速點速點,忠臣不怕死!”而當守軍得知,城內婦女為免其承受嚴寒之苦,捐出了僅有的衣被時,更不禁愴然淚下,而農民軍則因連日受挫而黯然傷神。
元月十三日,進攻者做了最后的努力,在向城墻東北角的一處缺口填塞了大量炸藥之后,頃刻間天崩地裂、磚石橫飛。接下來,所有人被眼前的景象震驚,殘余的墻體雖僅厚尺許,依舊巍然矗立,而準備突破的農民軍則死狀奇慘、血肉橫飛——這些或“披甲”或“勒馬”的伍卒,顯然身經百戰,完全不同于之前徒然喪命的協從。頃刻間,城上城下一片嘩然,有人認為開封背后有神明護佑,竟不由自主地屈身跪拜。
李自成的耐心正在耗盡,對他來說,圍攻除了徒增傷亡外已毫無意義,而不遠處,明將左良玉的大軍又在坐觀農民軍流盡鮮血。于是,十四日,“老營賊五鼓拔營,攻城賊未動。午時,賊馬飛奔,呼眾賊速走。自西北往東南,揚塵蔽日”,留下一片狼藉,數萬頭耕牛成了守軍的戰利品。修復城墻的工作繼續有條不紊地進行,千瘡百孔的地段全部被填平重筑。此役雙方遺留尸體有十幾萬具之多,全城的民夫用十多天時間才完成了收殮。
但戰爭并沒有停止,放棄圍攻的李自成將左良玉引到偃城,然后突然回師將其包圍,雙方激戰不分勝負,闖軍只得主動撤離,轉而攻打前來增援的三邊總督汪喬年。后者在任上剛挖了李自成的祖墳,故李自成對其非常怨恨,在全力圍攻十余天后,汪喬年全軍覆沒,使開封再次面臨攻城的威脅。
萬劫不復
崇禎十五年(1642年)四月二十八日,開封傳遍了“闖賊”去而復返的消息,與此同時,成千上萬的難民正從鄉下趕來,試圖得到城墻的庇護。此時,許多居民對敵情已是反應冷淡,這不只是因為前兩次守城的勝利,也是因為18萬明軍正在丁啟睿、左良玉的指揮下趕來,形成了對農民軍的合圍。五月初二,李自成第三次兵臨開封,十四天后便倉促離開,“闖賊逃竄”的消息引發了許多人的遐想:肆虐了近十年的動亂,也許會在明天終結?
但一名衣衫襤褸的軍官卻描述了局勢的可怕:在朱仙鎮附近,官軍遭遇攻擊并全面潰敗。仿佛命運的玩笑一般,開封上下如夢初醒,一輪更可怕的圍困,也就此揭開帷幕。
五月二十五日,百萬農民軍抵達了這片熟悉的土地。兩次失敗讓李自成意識到,面對一個連書生都可以登城守御,家奴、商賈都沖鋒在前的城市,強攻已經極不現實。新的策略是長期圍困,除了把城外的小麥割盡之外,他們還在周邊攻城略地,希望被孤立的開封能不戰自陷,但城內軍民的意志,將再次令進攻者感到驚恐。
開封人斗志依舊高昂。他們制旗幟、備器械、編隊伍,一切井井有條,推官黃澍豎起旗幟,上面寫道:“汴梁豪杰愿從吾游者,立此旗下。”一時間,從郡王鄉紳到士民商賈,無不愿意效命?;孛窠M成了“清真營”,猶太人的后代和他們并肩作戰,是共同的危險讓所有人團結起來,一起守衛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
城外則平靜得令人窒息,和城內的群情激奮更是對比鮮明。無論《大梁守城記》,還是《汴圍濕襟錄》,對圍攻者的動向只有零星的描述。但對圍城中心的開封人而言,長久的安靜實際是一種折磨,事實上,進攻者不是沒有行動,而是以不動如山的態度,攫取著守軍最短缺的資源——時間。援軍始終遙遙無期:只有七月十四日,劉澤清指揮的部隊出現在黃河另一側,但在留下了驚鴻一瞥之后便離開了。
開封從此與世隔絕。為阻止守軍突圍,農民軍將金代的城址改造成壁壘,每到夜晚,封鎖線上便一片火光沖天,讓整個城市感覺如同身陷囹圄。饑餓繼續蔓延,早在六月底,所有糧店全部售罄,七月,出現了第一批死者,八月,連官府的救濟也無力維持。有士兵殺死平民,詭稱“殺敵”來換取食物,藏匿少量糧食則會遭受極刑,一些官兵甚至“持令箭直入人臥內,囊篋盡開,至掘地、拆屋、破柱以求”,如此十五天后,連鹽、醬等調味品亦搜羅殆盡。
史無前例的饑餓,摧毀了秩序和良知。許多官兵靠食用皮襖活了下來,而在民間,甚至連野菜、草根也被掃蕩一空。而以上這些,又尚在人類饑荒史的知識之內,而另一些東西,則是駭人聽聞:舊紙、漲棉(浸泡過的棉絮)、膠泥、喂金魚的沙蟲……當騎馬者路過,后面一定有大群人尾隨,因為每個人都想撿起新鮮的馬糞,然后“和水而吞”。
到了八月底,餓死的人已有七成,升粟萬錢,米貴如珠——這就是城內百姓的境遇,而最后的結果,便是“人相食”,正如時人所記:
白晝行人斷絕,遇有僻巷孤行,多被在家強壯者拉而殺之,分肉而啖,亦無人覓。間有鳴官,亦不暇為理;雖出示禁拿,亦不勝其禁也。甚有夜間合伙入室,暗殺其人,竊肉以歸……居民慮不自保,先將仆婢自殺而啖,尤不忍聞者,父食其子,天地冤慘。
間有一二人,枯形垢面如鬼魅,棲墻下,敲人骨吸髓。
也許正是因為普遍的身體虛弱,當九月十四日夜黃河決口之時,滿城的百姓竟毫無察覺。誰是決堤的元兇?明清史料多譴責農民軍所為,而成王敗寇,李自成也無法為自己辯護,但耐人尋味的是,《守汴日志》和《汴圍濕襟錄》都采取了模棱兩可的看法:“實值河水驟漲,是天也,非寇也。”
誠然,雙方都有決堤的動機:一面是守軍急于打破圍困,而另一面闖軍也陷入了補給困難。但問題在于,決堤對雙方都是下策。倘若官府孤注一擲,那么全城百姓該如何自保?而對李自成而言,在長期圍困之后,開封事實上已是唾手可得,又何必畫蛇添足?所有當事人的緘默,使得懸案永遠成為懸案。
只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次浩劫之慘,遠遠超過了任何一次災禍。黃河之水宛如從天而降,剎那間泥沙俱下,將整座城市完全淹沒。當是時,水聲夾雜著撕心裂肺的喊叫,吞沒了一個又一個街區,僅鐘樓、鼓樓和王府露出水面,宛如小島一般。洪水退后,尸體隨處可見,鼓起的殘肢泡在發綠的污水里,在太陽暴曬下發出惡臭,烏鴉從這具尸體跳到那具尸體,野狼跑進大街大嚼骨肉。即使幸存,居民們還要面對盜匪,死于其刀下的冤魂不可勝計。原祥符知縣王燮時在河北監軍,得知噩耗大哭不止,他深夜率領船隊,從北門直入城內,與巡按高名衡、黃澍一起到王宮搭救周王,發現這位皇親國戚正伏在墻頭,臉上一片茫然——皇親國戚尚且如此,平民百姓又能如何?
運載殘軍、難民的船隊渡過黃河,漸行漸遠,當半埋在泥沙下的城墻消逝時,甚至那些看膩了刀光劍影、生離死別的軍人們也開始默然啜泣,然后像孩子一樣抱頭痛哭。更多的人選擇了掉過頭去,他們只是不愿再看開封。
關于城中戰死、餓死、溺死的數字,無人能說得準確,十人九亡是古人的概算。白愚說城內百萬之眾,后奉旨領賑者不足10萬;而今天開封人說:“城破后人還剩2.7萬,明末開封最多30萬人口?!睌底植⒉皇强偨Y一場戰爭的關鍵,或許最該知道的是那場戰爭終結后的歷史意義:開封城沒等于明王朝的終結。時汜水縣知縣周騰蛟曾上言:“汴城不守無河南,河南無保無中原,中原不保則河北之咽喉斷,而天下之大勢甚可憂危也?!遍_封水沒后,他的預言果真應驗。奄奄一息的河南最終化為絞索,將北京與江南的聯系切斷,并讓京城暴露在直接的攻擊下。1644年舊歷三月十九日,李自成進入北京,崇禎于煤山自縊。盡管戰爭又持續了兩年并帶走了更多生靈,但天數也許在開封城陷之時便已注定,盡管北京的城墻比開封還要威嚴高碩。
開封之圍沒有任何一方取得勝利,朝廷和滿城百姓自不必言,而李自成最終也沒有像夢想中的那樣,意氣風發地宣布這座城市已經屈服。第一次圍困,讓“獨眼”的形象與他永遠地聯系起來,直到他登基北京,人們都說他只能用一只眼睛俯瞰臣民;第二次圍困,他失去了眾多忠誠的兄弟;第三次圍困,他失去了開封和中原,這片哀鴻遍野的土地已無法成為他的戰略后方,隨著劉宗敏敗于清軍,河南軍民隨即倒戈南明,他理想中的大順王朝也黯然收場。有人說“戰爭的獲益者只有蛆蟲”,甚至這也不適用于開封之圍,當曠古未聞的浩劫降臨時,連蛆蟲也在這片土地上匿跡:它們要么在洪水到來時,隨尸首被泥土淹沒;要么在圍困期間,被饑餓的百姓吞噬。
開封北城墻外,明顯地堆積著沙丘。它連綿數里,幾乎與北城墻高度相等。居高臨下,郁郁蔥蔥可以收人眼底——一座公園建在此處,而這今天絕好的游樂之地,又是當年洪水裹挾著泥沙襲來之所,假如不是有人提醒,有誰能設想這地貌,居然是一場慘烈戰事的遺存?時間讓很多人學會了遺忘,也讓他們看不見祖先所承受的痛苦與磨難,只是我們不應忘卻,300多年前,李光壂和白愚重返這片令人心碎的土地時,曾一次又一次地淚濕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