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就可以有兩種選擇了。
2017年1月12日,丙申猴年臘月十五。
晨山有雨,休陽故址東廂的白梅越開越盛,西廂的紅梅也綻放了十幾朵。
今天永無島教室晨誦的是南宋詩人盧梅坡的《雪梅》:
梅雪爭春未肯降,
騷人閣筆費評章。
梅須遜雪三分白,
雪卻輸梅一段香。
這是一首非常精巧的詩,但精巧有余,卻缺乏本質上的詩意。
什么是本質上的詩意?這就是說詩是生命最高的表達,或創造性的表達。
詩寫出的是生命,是人的生命。荷花也罷,梅花也罷,如果人的精神在詩中缺失,詩就喪失了詩之為詩的本質。
每一首詩背后,站著一個有血有肉的詩人。齊己的矜持與清寒,放翁的坦蕩與率真,而《雪梅》背后站著的,無疑是一個精致、雅致的文人,他的人生至少在這首詩里,是沒有太大的跌宕起伏的,他愛得細致入微,但舍不得把自己的生命全部付予。
他在把玩著梅花和詩歌,梅花和詩歌也許已經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元素,但他還不準備把自己的生命詩歌化、梅花化——也就是像詩歌那樣生存,像梅花那樣生存。
以上的判斷,好像很武斷,而且也很矛盾。
憑什么下這樣的斷語?歷史上,我們連盧梅坡究竟叫什么名字也已經無法再考證。我們只能猜測:就像蘇軾號東坡一樣,我們基本可以相信,“梅坡”應該是詩人的雅號,大概他有一方園林,種滿了自己喜愛的梅花,于是就自號“梅坡”。
而且他一生寫詩,真正流傳下來的,也就是兩首關于梅花的詩——另一首詩的詩題也是《雪梅》:
有梅無雪不精神,
有雪無詩俗了人。
日暮詩成天又雪,
與梅并作十分春。
兩首詩都十分直白,哪怕對小孩,也似乎沒必要多作分析。勉強講幾句,就是前一首詩里,梅和雪是在比賽,但各擅勝場,梅勝在芬芳,雪勝在潔白。后一首詩里,詩人講梅和雪是天然的最佳搭檔,只有當它們配合在一起,才給人們以早春最美的風景。
梅花圍繞著詩人的周圍,詩人的身邊種滿了梅花。詩人用一生寫著梅花詩,也許還畫著梅花。但是最后的結果是雙重的:詩人至少寫出了兩首后人無法棄之不顧的梅花詩,但這兩首無法棄之不顧的梅花詩,卻屬于必定流傳的眾多梅花詩里格調最清淺的幾首之列。
為什么?
其實很簡單,因為盧梅坡并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至少不是一個大詩人,他只是一個寫詩的文人。寫詩,在古代是文人必修的技藝,但真正把它當成生命的總是極少數——這有關天賦,有關熱愛,前者也許是更重要的。
書法在古代中國也是這樣:人人必須修煉,但真正能夠成為書法家的總是少數,即使許多人甚至愿意付出更多生命來獲得這門神秘的技藝。
也許我們都不是天生的大詩人,書法家,音樂家,哲學家——就像一生愛梅寫梅的盧梅坡那樣。
但是我們可以倒過來追問:愛梅花寫梅詩,究竟為盧梅坡帶來了什么?
答案不僅僅是這樣的:因為兩首詩,他終于在歷史上留下了不朽的名聲,無數比他更有聲望的詩人的優秀詩作,因為題材等原因,反而不如他這兩首人們更多地吟誦、學習。
答案應該是這樣的:因為愛梅花寫梅詩,盧梅坡將一生變得雅致、高格,他把梅花的品格和形象,疊加在自己原本平凡的生活中,讓每一年的早春都充滿了期待、情趣、詩意。
他讓遠方的友人們想起他,就想雪中的梅花;或者看到梅花,就想起這個對梅癡迷的瘦詩人(多么武斷的瘦字呵)。
也許盧梅坡可以這樣來形容自己:
我的歲月清淺
只夠種一坡白梅
慢慢等雪飄落
只能為著它們寫詩
如果生命再來一次
愛梅,愛雪,愛詩
對我來說已經足夠
其它一切都是必要的多余
就像泥土和雨水
食物和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