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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節課,我們總算講到了循環提問。
你們應該聽我說過很多次循環提問了。作為系統治療里最著名的一種提問技術,其實它本身并不神秘。但凡是提問,核心都是為了收集信息。什么信息呢?你只要記住一句話就好,叫做:問題是怎么保持現在這樣的?任何問題都不是被誰丟在這里,就一直在的。就像生物必須新陳代謝,問題也需要不斷地自組織,它是通過一個循環過程來維持的。沒有人保持,它不會一直不變。你建立起這個觀念,循環提問就掌握了。
當然,收集信息的同時也可能會制造新的信息。就像一首詩,你已經會背了,但我問你每句的第一個字是什么,你在回答的過程中突然發現,哎,這是一首藏頭詩!它就是新的信息。只要我提問的角度不是你習以為常的視角,那么哪怕是你已知的東西,回答一遍也會對慣性的認識論產生擾動,所以提問本身有干預的效果。這個提問本質上就是這么一回事,原理并不復雜。
但是很多人掌握不了。有的人學習了一輩子系統治療,高級的技術都掌握了,反而是基礎的循環提問還似是而非。欠缺在哪里呢?我認為主要還是系統觀。舉一個例子,媽媽抱怨孩子不上學,很多治療師的第一反應就是想,這孩子怎么回事?出了什么問題?只要關心這個,就沒有循環了。它就成了孩子自己的事。因為提問者本人的興趣轉移到「我來解決這個問題」上。那么系統治療師關心什么呢?關心的是,孩子不上學,就能一直呆在家?爸爸媽媽是怎么允許的?
是吧,問題是系統里的。其他孩子也都不喜歡上學,不需要你來解決呀,系統會自己應對的。應對的結果假如是讓它維持下來,就要看看這個系統究竟在搞什么。所以很自然地就會好奇:孩子是怎么表達的,父母是怎么接收的?父母給出什么樣的反應,這些最終如何固定了下來?
這就有循環了:誰對誰做了什么?他的行為把對方往哪個方向推動?誰對此是最不安的,誰的反應最大?后來呢?——都是關系。至少是兩個人,甚至可以是多個人的關系。怎么去問出這些關系,這是后面要講的技術問題。但首先要知道往這里去問。我們第一節課就講,研究狐貍和兔子的數量變化需要兩個對象,它們的數量變化之間有一個交互的意義。如果只看某一個物種自己,認為它的一切變化都蘊藏在自身內部,這就是個體化的視角。不要只問孩子自己為什么不去上學,這樣問出來的東西就跟系統沒關系。
Fritz Simon有一本同名書,叫《循環提問》,我提到過很多遍了。這是一本系統治療的案例集。它叫這個題目,是循環提問作為一門技術,在系統治療的地位就像釋夢在精神分析的位置一樣。釋夢是去探索一個人的無意識,而循環提問是探索人和人之間的交互影響過程。精神分析往深處走,認為癥狀背后是無意識,系統治療則是關心互動,認為癥狀背后是人和人的關系。
循環提問有兩個經典句式,一個是:當A做了什么的時候,B會怎么做?比如說我們問媽媽,你跟孩子大吵一架,這會讓孩子更順從呢?還是更抗拒?——這里有個技巧,我們用了一個迫選:他是會往東還是往西?迫使對方必須做出選擇,這才能構成一個明確的信息。否則的話,我們問:「你跟孩子吵完一架之后,孩子有什么反應?」對方常常就會給一個模棱兩可的回應:「吵完了還是那樣」,這個提問就沒有達到效果。
大家還記得信息的定義吧,制造差異的差異。提問要有信息量,就要有效地制造差異。
所以我們很少問「感覺」。這是傳統心理咨詢經常問的:「你有什么感覺」。循環提問不關心這個,這個問題是往一個人內心深處探索。你哭的時候有什么感覺——廢話,肯定是難過嘛(笑),然后再深挖:難過的背后有什么想法嗎,你過去有過類似的經驗嗎……所有這些都只是對你個人有意義。而系統治療關心的是,當你哭的時候,誰會看見?他會做什么?是會走上來給你遞紙巾,還是會默默地假裝沒看見?他給你遞了紙巾以后,你會停下來呢?還是會哭得更厲害?
除了這個句式:A做了某事的時候,B會怎么做?還有一個經典句式叫做:為了讓B做某事,A要怎么做?同一個互動,但后面這種提問用了目的論的邏輯,不是按照時間順序,誰先做,然后達到什么結果;而是先有目的,為了達到這個結果,誰需要做什么。——前后兩種邏輯加起來,剛好形成了閉環。問的時候同樣可以用迫選:怎么做會有助于她停止哭泣?是立刻去關心她好一點,還是假裝看不見,讓她自己處理好一點?
這些提問都是在探尋人和人的互相影響。對系統來說,一個人的哭泣背后埋藏了多少個人感受,沒那么重要。為什么?因為別人看不見。它對系統來說不制造差異。這種提問的角度叫做內部視角。它是分析性的心理學最擅長的視角。認知行為治療最經典的蘇格拉底式提問,幾乎都是內部視角:想法,情緒、信念,過去的經驗,哪些證據支持這個想法?等等,都在關注這個人的內心世界。而循環提問采用的是外部視角,它是要人看到的。你的想法也好,感受也好,在外部怎么表現出來?給別人什么信號?這是重要的。
把這些外部信號串聯到一起,不光是治療師,來訪者也能清晰地看到系統的循環脈絡。
雖然原理上一目了然,但是提問的過程經常沒那么順暢。因為普通人也不是很習慣從外部視角觀察自己的反應,講著講著就會回到內心的感受,去倒苦水,去解釋自己做事情的原因。設想一下你在咨詢中問一個媽媽:孩子不上學的時候你會怎么做?她可能會說:我沒辦法啊,我感覺非常無奈。所以我們在提問對象上往往會選擇另一方,比如問孩子:「你提出不上學的時候,媽媽通常怎么反應?」邀請他作為一個觀察者,那么他給出的描述就是外部視角。有時候,我們還會邀請第三方。如果是三口之家,我們就提問孩子,讓他觀察父母的關系,讓爸爸觀察母子的關系,讓媽媽觀察父子的關系,以此類推。
我們去問第三人,你看到他們兩個人是什么樣的關系?我們讓孩子描述父母的爭吵模式。兩個句式:第一,爸爸講這些道理,是會讓媽媽冷靜下來呢,還是更抓狂?第二,如果想讓媽媽冷靜一點,爸爸需要怎么講?所有這些問答的過程,父母也在現場,他們獲得了一個旁觀者的視角,這對他們下一次吵架就有可能是一個擾動。他們想到這次的對話,就不得不重新考慮,我的這個行為會帶來什么結果,這是我想要的結果嗎?
循環提問的原理,我們現在已經講完了。
最后舉個案例給大家感受一下:一個青少年玩手機游戲,導致學習成績下降,父母就禁止他玩。媽媽有時候檢查孩子的手機,發現他偷偷玩,就忍不住跟孩子對質。孩子很生氣,說你憑什么翻我手機。母子就會吵起來,吵得太厲害,媽媽就打電話給爸爸,讓爸爸回來一起管孩子。
大家看,這段基本上是一個二元的循環提問,請媽媽觀察孩子,請孩子觀察媽媽。兩個人的互動模式很快就呈現出來了,我們也可以看到這個系統是有能力自己解決問題的。但同樣的模式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重復出現呢?就需要引入第三方,也就是爸爸的角色一起進入到系統:
這樣我們就把三個人的行動連到一起了。母子沖突變成某種意義上的「共謀」,放到三元關系的語境里,作為一種調節夫妻關系的方式。最后這句是比較高級的一種用法,結合了悖論干預,問到這里,無論答案是什么,干預都已經發生了,父親、母親、孩子都會考慮,為了打破目前的狀態,他們可以在什么地方做得不一樣。
關于循環提問的原理,就是這么多。大家有興趣可以做一些扮演案例,多練習,才能熟練掌握這種提問。想了解更多例子的話,推薦讀Simon這本《循環提問》,還有很多好玩的用法。
講完了循環提問的結構,接下來我再介紹一些常用的提問主題。這些主題結合前面講的句式,就可以創造出千變萬化的循環式的問題:
呈現差異
找到人與人的差異,比如:「誰第一個看到的?」「是爸爸對孩子的情緒更敏感,還是媽媽更敏感?」「兩個人都看重孩子學習,誰更看重一點?」我們說過,系統經常會對信息進行簡化,把所有人都當成鐵板一塊,或者把某個人的行為模式當成鐵板一塊。仿佛他有問題,就一定從早到晚都有問題。要在這個僵化的結論里面打開一個突破口,就要用呈現差異的循環提問。
來訪者說:「父母都催我結婚」,你要立刻反應:「父母」并不是一個整體,他們是獨立的兩個人。你就要問:「爸爸更著急?還是媽媽更著急?」兩個人的態度就有了差異。如果兩個人都很著急怎么辦?你就問:「他們著急的方式有什么不一樣嗎?你對誰的反應更大一點?」
來訪者說:「小孩的成績不好」,好不好是主觀的。同一個成績,可能有的人滿意有的人不滿意。你就要問:「你們家誰對他的成績是最不滿意的?」這些差異就可以在后面制造信息。
確認一致性
這是一類特殊的提問主題,目的也是為了制造差異。它用的是認識論的原理,每個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主觀的,所以他描述的事物在別人眼里有可能不一樣。我們需要核對。妻子說:「我們夫妻關系不好」,我說等一下,你們關系不好,這是你自己的判斷,還是你們夫妻的共識?丈夫也認同嗎?這就是在確認一個觀點在其他人那里引起的反應。核對本身就可以制造新的信息。
家庭里經常會有一個「代言人」,他無意識地替全家人講話,他也不會在講話之前澄清,我講的話只代表個人觀點,其他人可能不同意,他也不會講完之后說,我話講完,誰贊成,誰反對。他從頭到尾就好像是在講一個「事實」,但如果你把它當成事實,你就在無形當中跟他結盟,并且失去了其他家庭成員的信任。所以你一定要問一句:「這是你一個人的想法,還是大家都跟你一樣?有誰是不同意這個想法的嗎?」
有時候,即使他講的就是事實,確認一下一致性仍然是有必要的。初次跟家庭接觸的時候,我們問小朋友怎么稱呼,有的小朋友就比較害羞,不講話,或者看向媽媽。媽媽說你叫他萌萌就可以了。啊我隨便編一個名字,萌萌。這時候你要停一下,盯著小朋友的眼睛,問:你媽媽希望我叫你萌萌,你同意嗎?——這個確認,就讓他和媽媽作為兩個獨立個體的差異被呈現出來了,否則他就覺得一切都可以由媽媽來代言。而你通過提問讓他們看到,你們兩個人的意見是不一樣的,即便你們達成共識,也需要每一個人的確認。
猜測他人的想法
有些循環提問,我們讓一方猜測另一方是怎么想的。有同學說:李老師,不對吧?你前面不是剛講了嗎,循環提問不應該關心內心的想法,而是要關注外在的行動?說得沒錯。但這種提問是一個特殊的變式,它不是問你怎么想,而是你對他的觀察,你怎么看他的想法?你對他的推測仍然是一種外部視角。所以仍然屬于循環提問:你對他的理解不一樣,你的行動也就不同。
比如說,有的爸爸愛講道理,跟孩子講了一堆人生哲學,我就會問:「你講了這么多,你猜孩子聽進去了嗎?」表面上是在問他孩子的想法,其實就是引導父親去觀察孩子的反應。如果父親非常自信,認為孩子聽進去了,孩子馬上就會站出來打他的臉(笑)。如果父親也承認,這些話孩子并不愛聽。我就進一步地問:「你猜他現在最想聽到的是什么?」就可以啟發父親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思考自己怎么做是更有效的。
同一個行為,我們也可以讓別人猜測行為背后的想法,從而為行為賦予不同的意義。妻子總是對丈夫發火,我們可以問丈夫:「你猜她發火是因為不想跟你過了,還是想跟你好好過?」——或者還有一種更好的問法,叫做百分比提問:「假如發火背后有兩種可能,一個是想跟你離婚,一個是想跟你過下去,你猜你老婆這一次發火里有百分之多少是前者,百分之多少是后者?」我們還可以反過來問妻子:「你每次發火,老公都迫切地反擊,你覺得這里有多少是出于對你想離婚而反擊,又有多少是出于對你不想離婚的反擊?」這些差異都有可能制造進一步的差異。
你猜他是怎么猜你的
這種提問比剛才說的還要復雜一層。剛才是請一個人猜你,這個是說,請你猜他是怎么猜你的,有沒有猜中?這是一個二階的循環。這種提問一般適用于什么場合呢?就是只有一個來訪者。單個來訪者也可以做循環提問,比如問他:假設你爸爸在場,我請他猜,他覺得他兒子——也就是你——是怎么想的,你猜他會怎么說?在這一句話的問題里邊,我們就虛擬出了兩層外部視角。
這跟直接問你的想法不一樣,大家體會一下:一件事我直接問你怎么想,你給我一個答案,這是你的內部視角,對不對?然后請你設想,如果你父母在場,我問他們,讓他們猜你會怎么回答。這時候你父母的猜想,體現了他們看你的外部視角,對不對?好,然后他們不在場,所以我并不知道他們「真的」會怎么回答,我只是讓你猜,你猜他們怎么答。你的這個猜測,體現的就是你看待他們「看你的視角」的外部視角。
還是有點繞吧?所以單個人的系統治療反而是更難的,我們還是先把一家人的治療學好。
對「問題」的描述
循環提問還有一個常用的主題,邀請每一個家庭成員描述他們看到的「問題」,在這里面尋找差異。比如媽媽把問題描述為孩子有抑郁癥,爸爸認為孩子只是厭學情緒,而孩子認為自己完全沒問題,問題都出在父母那里。我們就要注意到這幾種描述之間的差異,這些差異是如何參與了對問題的維持?我們可以問:「爸爸說孩子是情緒問題,情緒問題跟抑郁癥的差異在哪里?假如有一份檢測報告證明爸爸是對的,孩子會怎么做?假如證明了確實是抑郁癥,孩子的行為又有什么不同?」其他人又會怎么應對他的行為?
也可以用百分比的問法:爸爸認為孩子的表現中百分之多少是生理性的,他無法自控,又有百分之多少是他能夠決定的?如果把生理問題的比例調高一點,會讓孩子的生活變得更好一點呢,還是更糟?這就把前面的句式結合進來了。
我們在這里討論的不是一個事實。客觀上有多大的比例是神經遞質的問題,有多少是心因性的,從事實判斷的角度,誰也得不出結論。但我們更關心的是,系統里的每個人是怎么「描述」這個事實的。所以我們要問,誰會更希望把它描述成生理問題,誰會把它說成是個人意志?哪種描述會讓孩子變得好一些?或者比如我可以問媽媽:假如孩子更希望爸爸把他的病看成生理性的抑郁癥——不意味著它一定就「是」——只是孩子希望推動爸爸這樣一種看法的話,他要怎么做,才能讓爸爸相信這是生理性的抑郁多一點?
這里面的各種差異就會被呈現出來,制造出大量的信息,接下來每個家庭成員的做法,就有可能在這個家庭內部被賦予完全不同的意義。
關于循環提問,今天先介紹到這里。大家還記得嗎?一開始我說,我們提問的關注點只有一個,叫做:怎么保持住現在這樣的?意思就是弄清楚系統是如何通過互動建立起現在的穩態。實際上我沒有說完,除了今天這些用于建構現實的循環提問,還有一類大開腦洞的問題,目的是「建構可能性」。它們關注的是:還有沒有可能是其他樣子?這部分提問我們放在下節課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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