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秦漢之間的歷史，著名的歷史學家田余慶先生曾有一個觀點。他在概括秦末漢初這段歷史的時候，有兩句非常精辟的話：非張楚不能滅秦，非承秦不能立漢。非張楚不能滅秦，講的是秦末的農(nóng)民起義以及后續(xù)反秦戰(zhàn)爭中，楚地勢力的特殊地位。那這下半句，非承秦不能立漢是什么意思呢？
我們在描述秦漢這兩個王朝的關(guān)系的時候，經(jīng)常會用到一個說法，叫做漢承秦制，用來表述兩個王朝之間的繼承關(guān)系。但實際上所謂承秦立漢，漢對秦的繼承，不只是制度這一個方面。
一、承秦帝業(yè)
首先，我們先把視角稍微撥回到秦末的戰(zhàn)爭中。我們都知道陳勝吳廣起義掀起了天下反秦的浪潮，雖然陳勝吳廣起義本身并沒有成功，但是他們打出了一個“張楚”的旗號，這實際上為后續(xù)的很多事情開了一個頭。秦的統(tǒng)一是建立在滅亡東方六國的基礎上的，秦在滅六國的過程中，由西向東逐漸推行他的郡縣制度，以達到他對基層更有力的控制，最終建立起一個大一統(tǒng)的中央集權(quán)的帝國。這種組織的形式在中國歷史上是第一次。
陳勝吳廣起義
但是，這種涉及到天下秩序級別的制度變遷，往往需要比較長的時間來逐漸消除舊制度的慣性的?？汕爻钡那∏【褪菚r間，它的國祚太短了，短短十幾年的時間不足以消除掉舊有的制度的慣性。人們對于過去那種諸侯并立的制度的習慣和認可，尤其是舊六國人對自己國家、宗廟社稷的那種堅守，在這十幾年中并沒有完全消退掉。所以當陳勝吳廣打出“張楚”的旗號的時候，自然就會有舊六國的貴族想到，我可不可以張齊、張韓、張燕，等等呢？所以在這個過程中，秦末戰(zhàn)爭的性質(zhì)就逐漸發(fā)生了變化：從一開始的農(nóng)民起義，逐漸地變成了舊六國貴族的復國運動。而且這個復國運動，也曾一度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也就是項羽在滅秦之后的大封諸侯。起碼在形式上，整個天下一度又回到了諸侯并立的那個局面。
這個時候我們再來看劉邦的身份的變化，他一開始是反秦的領(lǐng)袖之一，秦滅之后劉邦被封為漢王。然后他暗度陳倉，很快消滅了章邯等三個秦朝降將的勢力，重新占有了秦朝的故地。然后劉邦以秦故地為基礎，東出函谷關(guān)開始與項羽爭霸天下。這等于是把秦始皇當年的路又走了一遍，我們可以把他理解為秦滅東方六國的第二回合。通過再滅一遍東方六國，劉邦重新建立了大一統(tǒng)的中央集權(quán)的國家，重新確立了皇帝制度。
所以有說法就認為，劉邦建立漢朝，實際上是竊取了舊六國復國運動的果實。這一點在漢代都城的選擇上也有體現(xiàn)。劉邦一開始定都是在洛陽，這個時候劉敬就勸他：“今陛下起豐沛，收卒三千人，……大戰(zhàn)七十，小戰(zhàn)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腦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勝數(shù)，哭泣之聲未絕，傷痍者未起，而欲比隆於成康之時，臣竊以為不侔也?！?/strong>這實際上也是委婉地告誡他，他在關(guān)東殺了太多人，在敵人的包圍圈里建都是不合適的。這是承秦立漢的第一個方面，也是田余慶先生認為的，漢繼承秦的最重要的一點：承秦帝業(yè)，繼承了皇帝制度。
二、據(jù)秦之地
在楚漢爭霸的過程中，劉邦從漢中出發(fā)，迅速占領(lǐng)了秦故地關(guān)中地區(qū)，之后東出函谷關(guān)與項羽爭霸天下。在這個過程中，可以說秦的故地就成為了劉邦爭霸天下的基地，是他的大后方。
公元前202年2月28日，劉邦在山東定陶汜水（今山東曹縣北）之陽舉行登基大典，定國號為漢。然后就像我們前面說的，劉邦以及他的智囊們對新國家的都城在哪進行了一番探討。劉邦的本意是想效仿西周，西周建立之后，周公東征平定了東部的諸多叛亂，然后在天下之中的位置興建了洛邑，彰顯周王室天下共主的地位。劉邦對這種大氣象大格局當然也是十分向往，但后來劉敬張良等人都勸阻了他，于是劉邦就遷都到了長安，長安在秦舊都咸陽的東邊不太遠，這等于是繼承了秦國以關(guān)中治天下的統(tǒng)治策略和空間格局。
三、用秦之人
接下來我們來看承秦立漢的第三個方面，用秦之人?？赡苡械淖x者會有猜想，劉邦作為反秦起義的領(lǐng)袖之一，作為親自滅亡秦朝的人，秦故地的人民會不會非常仇恨他呢？實際上并沒有。北大的陳蘇鎮(zhèn)教授在他的《漢代政治與〈春秋〉學》這本書里詳細地考證了楚漢爭霸過程中劉邦軍隊的人員構(gòu)成，他指出：在秦末戰(zhàn)爭中處于被征服地位的秦人，到了楚漢爭霸時反過來成了對東方的征服者，他們?yōu)闈h帝國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
秦始皇一掃六合時秦人那個善戰(zhàn)的傳統(tǒng)，在15年之后并沒有消退。劉邦曾經(jīng)多次征關(guān)中兵，發(fā)三河士，在劉邦的身邊有一支非常善戰(zhàn)的軍隊叫做郎中騎，主要就是由秦人構(gòu)成的。我們都知道在楚漢爭霸的最后，項羽在烏江畔自刎，他的尸體被一分為五，被五個人獲得，這五個人中就有三個都是郎中騎。劉邦之前曾經(jīng)承諾，誅項羽者封萬戶侯，然后劉邦也確實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這五個人平分了一個萬戶侯，每人大概兩千多戶。另外據(jù)陳蘇鎮(zhèn)教授考察，《史記·高祖功臣侯年表》里有9-10個是秦人，其中呂勝、楊武、楊喜是參與分尸項羽的郎中騎（《史記·項羽本紀》）。
四、承秦之制
關(guān)于漢初的政治制度的來源，其實有很多種不同的說法，有人說漢承齊制，有人說漢承楚制，也有說漢家法周的。這些國家的制度應該說都對漢初的政治制度形成了不同程度的影響，但一般人們認可度最高的說法，還是漢承秦制，最起碼說秦制的影響最大。我們可以從這樣幾個方面來探討一下漢初對秦制的繼承。
首先是法律制度方面的繼承。說到秦漢之間的法律制度，大家經(jīng)常會引用《史記·高祖本紀》中的一段話：“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馀悉除去秦法?！?/strong>這是劉邦入關(guān)中之后的政策，《史記》中的這段記載經(jīng)常讓人有一種感覺，就是劉邦入關(guān)之后，廢除了秦的全部法律。但近些年的研究，尤其是一些秦漢簡牘的出土和研究證明，并不是這樣。
比較集中記載秦以及漢初法律制度的簡牘，秦簡有睡虎地秦簡，尤其是里面的《秦律十八種》、《效律》、《秦律雜抄》、《法律答問》等，記錄了大量秦朝的法律條文和司法實踐案例；漢簡最重要的是上世紀末出版的張家山漢簡（湖北江陵），尤其是里面的《二年律令》，里面記載了從高祖五年（前202）到呂后2年的大量法律條文。很多學者通過對這兩種簡牘的比較，明確了漢初法律對秦律的繼承關(guān)系。限于篇幅，具體的比較過程，大家可以去找高敏等先生的研究成果來看，這里就不展開了。
那么，怎么理解《史記》中“約法三章”的這段記載呢？應該說是在占領(lǐng)關(guān)中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劉邦政權(quán)放寬了針對一般百姓的刑事法的限制，傷人也好，殺人盜竊也罷，這都是刑法。但這并不能說他們廢除了秦法。因為先秦秦漢時期的法律有一個特點，就是那時的法律體系中，不止包含刑事法，還包含著大量的行政法，或者叫行政制度方面的規(guī)定。比如如何收稅，分幾級政府機構(gòu)，每一級有哪些崗位定員多少，上傳下達的文書有哪些規(guī)則，等等。這些實際上是政府運行的基本規(guī)則，是不可能廢除的。
在這個過程當中還有一個故事，就是劉邦集團進入咸陽以后，很多人關(guān)注秦的金銀財寶，只有蕭何去收集了所有的秦的律令文書、檔案記錄等等。通過蕭何的這個行為，劉邦他們了解到了整個天下的山川戶口等信息，也繼承了比較完整的秦的法律體系，后來漢代的《九章律》，就是在這些文書的基礎上完成的。所以有時候我們也要注意區(qū)分，政權(quán)的崩潰和他的制度、體系的崩潰不一定是同步的。
蕭何
其次是官制方面的繼承?？梢钥匆幌聺h初官制的基本結(jié)構(gòu)：丞相：蕭何（高帝元年，前206年） 太尉：盧綰（高帝五年，前202年） 御史大夫：周苛（高帝元年，前206年） 廷尉：義渠（高帝五年，前202年） 治粟內(nèi)史：襄（高帝元年，前206年） 典客：薛歐（高帝五年，前202年），還有衛(wèi)尉，郎中令，太仆，奉常，宗正，少府。這就是完全承襲了秦朝的三公九卿制度。
再次是爵制方面的繼承。我們知道秦自商鞅變法之后制定了20等的軍功爵制，以及在爵制之上附麗的賜予田宅奴婢的經(jīng)濟權(quán)利。關(guān)于漢初的爵制的情況，目前學界一般認為高祖元年之前曾實行過一段時間的楚爵，但從高祖元年開始，明顯地開始向秦爵轉(zhuǎn)變。最終這個轉(zhuǎn)變在經(jīng)過一定時間后得以完成。（李開元：《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所以我們在反映漢初制度的張家山漢簡中，能明確看到漢初采取的20等爵，從爵位的名稱到附麗的經(jīng)濟權(quán)利，和秦代是一樣的，這也是對秦制的一種繼承。
文史君說
總之，漢對秦的繼承是全方位的，包括皇帝制度，秦朝的土地和空間策略，秦朝的人力，秦朝制度，等等。我們在提到中國古代的皇帝制度的時候，首先提到的往往都是秦始皇的首創(chuàng)之功。秦始皇確實是創(chuàng)立了皇帝以及與其相適應的一系列統(tǒng)治體系，但終其一世對這套制度的建設、鞏固工作并沒有做完。后續(xù)的這些工作，是由劉邦和他的小伙伴們來完成的。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雖然劉邦親手終結(jié)了秦始皇萬世一系的家天下夢想，但從思想上來說，劉邦說不定才是秦始皇真正的知己呢。
秦始皇
不過在看過本文的分析之后，我想有的讀者可能會想到一個問題，就是既然漢代在這么多方面都繼承了秦朝，那為什么秦二世而亡，而漢代卻存續(xù)了很久呢？這個問題就留給各位讀者朋友了，歡迎大家在評論區(qū)給出你的看法。
參考文獻
1、田余慶：《秦漢魏晉史探微》，中華書局2011年版。
2、閻步克：《中國古代官階制度引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
3、李開元：《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
4、陳蘇鎮(zhèn)：《漢代政治與〈春秋〉學》，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年版。
（作者：浩然文史·李一鳴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