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日,《姜子牙》全國公映,截至目前,票房突破15億。在《姜子牙》之前,去年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同樣是現象級作品;在《姜子牙》之后,烏爾善策劃的“封神三部曲”也箭在弦上,封神宇宙呼之欲出。封神宇宙中的核心事件,無疑是武王伐紂。在封神故事中,伐紂的起源是紂王荒淫無道。然而,除了是一段上古神話之外,武王伐紂也是一段真實的歷史。近些年來,無論是考古證據,還是文獻解讀,都在支持另一種相反的觀點:暴虐的紂王,或許是后世加工出的形象,而武王伐紂一事,也遠比我們以為的更復雜。“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論語·子張》在2500年前的《論語》中,我們能找到試圖為紂王“翻案”的最早的文字記錄。作為“常相魯衛”的孔門弟子中政治經驗最豐富的人,子貢一針見血地指出:紂王的“不善”,是因為在成王敗寇的比拼中“居了下流”,所以“天下之惡皆歸焉”。千古暴君的形象非一朝一夕奠定,而是“千年積毀”的結果。〓影視作品中的紂王形象
武王伐紂最可靠的歷史文獻之一是《尚書》中的《牧誓》篇,這是周武王在牧野之戰前向從征將士和各路諸侯做的戰爭動員令,從《牧誓》中列舉的紂王罪狀來看,似乎都不太嚴重:“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滿共四條:1、聽信婦人(妲己)之言;2、不關心祭祀;3、不重用貴族兄弟(如微子、箕子);4、重用逃亡的罪人。依現在的眼光看,這四條罪狀都難以成立——這純屬商朝“內政”。并且,這份動員令并隱隱透露了商朝與周朝迥然不同的社會政治狀況。單憑這四條,是絕不夠論證“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商朝婦女在社會生活中的參與度確實更高。大量文獻與考古發現證實:商朝婦女擁有自己的土地、奴隸,死后可單獨下葬,甚至能擔任官職,參與祭祀、占卜的國家政治活動。商王武丁的妻子婦好還曾作為杰出的女性將領,曾率一萬三千人討伐羌國——甲骨卜辭記載道:“貞,登婦好三千,登旅萬乎伐羌。”其實,恰是從周代開始,女性的社會地位才一降再降,最終失去獨立的人格,淪為男權社會的附庸。西漢的《禮記·郊特牲》就明言:“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后母戊鼎,為紀念商王武丁之妻鑄,現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
其次,說到“不關心祭祀”,我們需要考慮的是紂王之所以這么做的深層原因。雖說商朝的政體與西周一樣都是“君主制”,但卻有很大的不同:商朝距氏族社會不遠,作為國家的早期形態,雖有“君主”,但專制王權尚未形成。商朝的大部分時期,神權都凌駕于王權之上,而使商朝政治表現出濃厚的神權政治色彩。《禮記·表記》中說:“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這與“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的態度截然相反。《尚書·洪范》中記載的“稽疑”(占卜)場面讓我們得以窺見商朝的“貞人”集團(神職人員)的權力有多大,這其實帶有氏族社會原始民主的遺風:國家政治事務取決于以下五個因素:商王、卿士、庶民、卜和筮。其中后二者代表鬼神的意志,只要二者反對,即便包括商王在內的前三者都贊同,國家的內外政策均不能施行。〓甲骨卜辭
殷商數百年間,王權始終與“無事不卜”的神權處于激烈的斗爭當中。直到晚商時期,王權終于占了上風:商王將卜筮權掌握在自己手中,擺脫了此前處處受制于“貞人”的情況,甚至還發生了商王武乙“射天”一事。了解這一歷史之后,人們就不會奇怪:好不容易才恢復王權的紂王,怎么會對由“貞人”主宰的祭祀活動感興趣呢?至于“不重用貴族兄弟”和“重用逃亡的罪人”,其實可以合在一起說。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論》中認為:嫡長子繼承制始于西周,與殷商大有區別,這點已為后世學者公認。商朝的王位繼承制是“父死子繼”與“兄終弟及”并存,史書中記載的三十次王位傳遞中,“兄終弟及”的情況高達十四次。這種繼承制度一度引發了政局混亂,造成“九世之亂”和盤庚遷都。直到從武乙開始的最后四位商朝君主,才都由“父死子繼”獲得王位。說到這里,想必大家就清楚了:作為帝乙少子的紂王怎么可能重用兄長微子、王叔箕子呢?——他們本都是王位的有力競爭者,“不重用”依然是鞏固王權的需要。至于“重用逃亡的罪人”實在稱不上什么罪過,“傅說舉于版筑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商朝君主向來有“不拘一格選人才”的傳統,就像漢武帝提拔商人出身的桑弘羊,這么做也是為了制約朝內的皇親國戚跟貴族勢力。如果“重用逃亡的罪人”是一種政治過錯,別忘了姜子牙就是逃亡西岐的殷商罪人。之所以花大篇幅分析《牧誓》中紂王的罪過,是因為《牧誓》作為《尚書·周書》的重要篇目,是可信的。1976年出土的西周利簋,是“武王伐紂”的唯一文物遺存。它的銘文記載了武王伐紂的具體日期:與《牧誓》中的完全一致。〓西周利簋,又名武王征商簋,現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
但同樣是《尚書》,同樣是“戰爭總動員”,相較于《牧誓》,《泰誓》篇中紂王的罪名就瞬間多了起來:除了“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絕于天,結怨于民”的大詞外,什么“焚炙忠良,刳剔孕婦”“斮朝涉之脛,剖賢人之心”等你我耳熟能詳的“封神榜情節”就全冒出來了。暫不論這些極盡夸張、驚世駭俗的反人類暴行是否可能集于一人,只“狎侮五常”中的“五常”就是典型的儒家倫理——“仁、義、禮、智、信”直到漢朝才由董仲舒擴充完成,孔子才有“三常”、孟子只有“四常”,所以周武王是不可能向紂王說出“狎侮五常”的話來的。先秦《尚書》中的《泰誓》早已佚失。如今的《泰誓》據說由漢宣帝時期的民間女子獻上,后代學者馬融、孔穎達均對這篇來歷不明的《泰誓》表示懷疑。現今基本確定:《泰誓》是后人的偽作。而真古文的部分《泰誓》被司馬遷援引在《史記·周本紀》中:武王乃作《太誓》,告于眾庶:“今殷王紂乃用其婦人之言,自絕于天,毀壞其三正,離逷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 我們會發現:司馬遷筆下的《泰誓》就與《牧誓》相差不遠了,還是圍繞那四條。在今天的記載中,通常將紂王的失敗歸因于他暴虐無道、失去民心。但依據《牧誓》中的記載,紂王的所作所為也并沒有那么離譜。《荀子·非相篇》中說紂王“長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超勁,百人之敵也”。《史記》點評紂王道:“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紂王是一名勇武過人、熱愛征伐的君主。這既為商朝開拓了疆土,也埋下了隱患。郭沫若根據甲骨文和史書記載得出結論:認為商朝在經略東南、主力部隊悉數派往前線征討東夷之際,被周武王從西北方乘虛而入,紂王倉促之間召集奴隸應戰,結果落得個臨陣倒戈、身死國滅的結局。紂王的名聲之所以越來越差,被后世史書視為十惡不赦之人,始作俑者便是武王伐紂時為“師出有名”而作的檄文。紂王本名受,在他生前,周武王稱他為“商王受”,滅商之后,武王給他起了一個惡謚“紂”(指綁馬臀的皮帶,引申為殘義損善)。身死國滅后,商王受連本名都喪失掉了,何況后世的聲名?自然只能任由他人涂寫。封神演義是神話,荒淫的紂王,也是一個歷朝歷代共同構建的神話,史學家顧頡剛曾考證,紂的70多條罪狀都是周朝以后逐漸增加,劇情也逐漸強烈,戰國時期增加了20項、西漢增加21項、東晉增加13項。這些工作的集大成者,就是《封神演義》。而那個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亡國之君的面目,就在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一代又一代討伐聲中逐漸模糊起來。2003年的一天,河南安陽一位老人在垂釣時偶然釣上來一只青銅龜,這是一只被埋藏了三千年的“紂王龜”。
〓商作冊般青銅黿,現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
青銅黿的造型奇特,是一只被四支利箭射中的大龜。黿的背部銘文,記錄了這樣一件事:商王在洹水一帶狩獵,看到水中的黿后,射了一箭,而同行的史官作冊般(這是史官本人的名字)射了三箭。
事后,商王將射獲的黿賜給作冊般,并特意令人仿鑄成青銅器。收到賞賜的史官不敢居功,在這件青銅黿上將此事記載了下來。
作為極少數見過“紂王”本人的史官,作冊般并沒有記下他對商王受的看法,這些工作只能在千年之后,由那些對商王受一無所知的人來完成了。
編輯 | 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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