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光冰巖
□簡媜
有一味生藥叫“獨活”,是獨活的地下根,藥材表面粗糙,質堅硬,有獨特香氣。,據書載,可治神經痛與虛冷癥。“獨活”與虛冷的字眼,從青草藥書跳躍而出,似乎跟幾錢幾碗水煎煮之事無關,它們是大自然界婉轉地在描述某一種生命特質的措辭。
遽聞張愛玲女士辭世,讓我不禁想起“獨活”。七十五歲闔眼,不能算英年了,肉體總是要化泥的,人一過六十,死神的御筆要在哪一年打勾,都是隨它高興的事。愛玲女士在七十出頭即把遺囑說清楚,老人家當然知道往后就是數指頭的了,她自有從容的脾氣,見不得杯盤狼藉。
然而,我們這些活著的、戀讀她的作品的人,仍然舍不得她離席。到底戀的是哪一樁,也說不清楚。也許,她曾經在很多人的記憶長河里設下一方“文學巖”,因著她的存在,我們回頭立刻看到自己的青澀少年,癡狂歲月的景致,想起她帶著我們在字里行間走,迷宮似的,最后看到十丈長寬繡著的百鳥朝鳳,花好月圓的軟綢,她輕輕一揭,蓋在底下的竟是遼闊墓域;這種震懾記住了,也在往后的人生里印證。
也許,我們也向往冰冷與孤絕的生命特質吧!看多了滿腹油脂蜜膏的人,知道愛玲女士還在,仍在異域的某一間小公寓護守她的孤絕,心里也是安然的。畢竟世界夠燙了,有塊冰鎮在那兒,讓人還有個神游的處所。至于糾纏不休窺伺她、逼她遷居的人,正好對照了愛玲女士的品質。
像一座閃著藍色幽光的冰巖,愛玲女士留給我這樣的印象;死亡,只是帶走灰塵,無損于她的巍峨。一個人把生命摜在哪兒,就去哪兒找她,懷想她,而這些,是翻垃圾桶也找不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