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史家蘭克在近代中國史學界知名度頗高,但中國史家的蘭克論述,絕大部分只是從外國流行的西洋史教科書、史學理論與史學史之類著作中轉述而來,甚至是經過多重轉引,引述者未必清晰了解蘭克的思想脈絡,人云亦云、尋章摘句是較為普遍的現象,而直接閱讀蘭克原著者寥寥無幾。中國史家在課堂或著作中偶爾提及蘭克,并不能說明后者對前者產生如何影響,也不能說明前者一定對后者有實質性的認識。蘭克對中國近代史學有影響,但兩者關系是間接的,沒有實質性的聯絡,其中西方史學史、史學方法著作起到中介作用,他的史義被拋棄,史法被保留,并與中國傳統考據學相接榫,在中國史學界大行其“法”。
李孝遷,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中國歷史研究院左玉河工作室研究員。
德國史家蘭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被譽為“歷史科學之父”,不僅對歐美近代史學產生重大影響,而且波及遠東的日本和中國。關于蘭克與中國近代史學的關系,幾乎所有研究中國近代史學史論著都會涉及,但這并不意味著該問題已圓滿解決。其一,中文世界有哪些與蘭克有關的文獻,先行研究大多未充分發掘,翻來覆去,所舉例證不外傅斯年、陳寅恪、姚從吾等少數史家,且所提供的證據非常薄弱。其二,某人論著中論及蘭克,或引用蘭克某句話,便謂某人受蘭克影響,或某位史家重視檔案史料,便判斷繼承了蘭克學風,諸如此類不靠譜的論證,在先行研究中頗為常見。其三,中國史家的蘭克論述是直接閱讀蘭克著作后形成,還是通過二手著作,或僅是東抄西拼,先行研究似缺乏探源意識,一概用于說明蘭克在中國接受的證據。本文擬以近代中國史家的蘭克論述作為分析對象,一方面追溯中文世界蘭克知識的本源,另一方面嘗試重建蘭克論述輾轉傳衍的知識鏈,藉此呈現蘭克知識在中國史學界的實況,從而對蘭克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中國近代史學提供一個參照。
五四前后,中國史學發展進入學院化、專業化、職業化之途,對史學研究法“有一種十分誠切的要求”,而蘭克又是在西方提倡以科學方法研究歷史者,故中國史學界對蘭克著作自然歡迎,規模略大的一些高校圖書館多購藏有若干種蘭克著作。1917年北京大學史學門設有特別講演,“以一書為范圍者,如《尚書》《周官》《春秋》《史記》《漢書》《后漢書》《通志》、海羅多之《希臘史》、泰奇都之《羅馬史》、基左之《法國文明史》、蘭克之《德國史》《英國史》《法國史》等是”。1928年至1934年武大圖書館西文目錄中蘭克著作有四種:英譯本《教皇史》(The History of the Popes, during the last fourcenturies, 1927)、德文本《教皇史》(Die R?mischen P?pstein den letzten vier Jahrhunderten, 1923)、英譯本《羅曼與日耳曼族群史1494—1514》(History of the Latin and Teutonic nations 1494—1514, 1909)、德文本《宗教改革時期德意志史》(Deutsche Geschichte im Zeitalter der Reformation,1924)。1937年毛子水為北大史學系所擬欲購書目,多屬蘭克一派的史學作品,除了Ranke’s Historical Works,關于史學史、史學方法、歷史哲學類書籍,列舉Bury’s Ancient Greek Historians,Langlois and Seignobos’s Introduction,Bernheim’s Lehrbuch,Acton’s Lectures and Historical Essays,Bury’s Idea of Progress,Teggart’s Theory of history,Vincent’s Historical Research。國內學者有條件接觸到部分蘭克著作,當不成問題。此外,蘭克著作很多有英譯本,中國高校史學系師生通英文者多,語言上的障礙并不大。然而,有書是一回事,中國學者是否有欲望閱讀則為另一回事。民國時期有些大學史學系常開設西洋史學名著選讀課程,事實上極少選讀蘭克作品。
中國史家論蘭克卻不讀蘭克著作,產生這一吊詭現象的原因或有數端:其一,彼時中國史學界講得最多的是方法論知識,對西方科學的史學方法尤為著迷,但蘭克并無系統的方法論著作,他的方法大多融入于作品中,對中國學者而言,與其直接讀蘭克著作,不如讀那些已概括蘭克治史方法的教科書,更切合實用。其二,蘭克所處理的議題大多集中在16至17世紀歐洲歷史,少部分涉及18世紀和19世紀初期,一般中國史家對此相對陌生,減弱了閱讀的興趣。其三,蘭克的史學理論帶有神秘主義的宗教色彩,與20世紀國際史學發展潮流相悖,一般中國讀者缺乏宗教背景,對此難以共鳴,也不易理解。其四,蘭克對中國并不友好,他把中國排斥在世界史之外,或許也影響中國讀者的閱讀積極性。1920年代以來,中國史家普遍推崇蘭克,時常援引蘭克若何云云,但這并不表示引用者是直接取自蘭克原著,事實上絕大多數為假借二手著作乃至三手、四手作品而已。蘭克歷史著作長期沒有中譯本這一現象,頗能佐證中國史家對蘭克著作雖敬卻遠之的實況,不如對一般西方史學方法、史學史著作有閱讀熱情。
民國時期高校歷史系一般都將史學方法列為必修課,若采用外人寫的教材,通常選德國伯倫漢(E.Bernheim)的史學方法論著作、法國Ch. V. Langlois 和 Ch. Seignobos合著的《史學原論》(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History,1898)、美國傅舲(F.M. Fling)《歷史研究法》(The Writing of History,1920)。這些教材均論及蘭克,且在中國史學界非常流行,但它們對傳播蘭克的作用不盡相同。伯倫漢和傅舲積極稱道蘭克,高度肯定他在方法學上的地位,謂“實有創辟新紀之意義”。伯倫漢將蘭克的名言“它只想呈現,過去原本是如何”(erwill blos zeigen, 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從史料考證技術的方法學層面論述,意指“如何乃能實事求是的研究之”,以此說明蘭克的客觀取向,而略過他旨在表達對歐洲近世史脈絡的基本看法(Ansicht),忽視了蘭克的宗教關懷,成為此后世界各國史家引用此句的權威說法。傅舲深受伯倫漢的影響,他的《歷史研究法》不啻伯倫漢作品的一個縮略本,明白淺顯,專為初學者,在中國史學界甚為流行,1930年代先后出版兩種中譯本,民國有些大學取為教材使用。傅舲與伯倫漢同樣看重蘭克的史料批判,稱“蘭克的作品是少年史家的模范”,“少年史家為補充他的方法的原理的研究,除了仔細研究蘭克此等文集以外,再也尋不到更好的方法了”。傅舲所見之蘭克,與伯倫漢完全一致,只有史法而無史義。當然,這種片面的解讀不能完全歸咎于后來者,蘭克在實作課上確實多講史法少及史義。
法人所著《史學原論》一書通常被視為代表蘭克方法(Ranke’s method)的作品,但反諷的是,與伯倫漢、傅舲對蘭克予以正面論述不同,蘭克在《史學原論》僅出現三處:其一英譯本第140頁,指出包括蘭克在內的那些最著名史家的作品,在方法上也是有缺陷的。其二英譯本第222頁,注釋一引用蘭克名言“Iwish to state how that really was”(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為了說明史學家努力把那些事實想象得和他有可能個人觀察到的一樣所添加的注釋。其三英譯本第286頁,作者認為蘭克是黑格爾主義者(Hegelianism),“披著世俗外衣的古老的神學終極因理論(theold theological theory of final causes)”,這種理論假設某種致力于引導人類朝向對其有利方向前進的神意是存在的。Introduction認為這種假設并不科學,“因為歷史事實的觀察結果并不表明事情總是以最理性的或者對人們最有利的方式發生”。蘭克被置于非常次要、極不醒目的位置,即使在這些吉光片羽文字中呈現的亦多為負面評價。作者不僅批評蘭克治史方法存在缺憾,也質疑蘭克唯心主義觀念論的科學性。蘭克的名言“wiees eigentlich gewesen”,在作者看來,太過理想化,忽視了史家主觀想象的成分。在《史學原論》極為有限的論述中,讀者很難對蘭克產生印象,如果有印象,主要在觀念論,而不是方法學。《史學原論》完全排斥玄想式思想,有意與蘭克拉開距離,甚至淡化蘭克在方法學領域的貢獻,與作者將蘭克定位在黑格爾主義者有關。不過,《史學原論》仍可看作是尼布爾(B.G. Niebuhr)、蘭克以來史料考證傳統中的作品。
以上三種西人史學研究法著作在中國史學界頗為流行,中國史家講史法常以之作為根據,由此影響了他們對蘭克的認知。自稱“中國的蘭克學派”的傅斯年,1929年開始在北大史學系講“史學方法論”,對伯倫漢《歷史學導論》(Einleitung in die Geschichtswissenschaft,1920)頗為熟悉,他對蘭克的認識沒有超出伯倫漢。傅氏一生講到蘭克次數并不多,1943年12月他為《史料與史學》撰寫發刊詞,說明該刊之所以命名“史料與史學”的深意:
在傅氏眼中,蘭克是司馬光、錢大昕一類的史家,“純就史料以探史實”,除此無他,當是受了伯倫漢所塑造蘭克形象的先入影響。傅氏的史學思想與法人所著《史學原論》極為契合,但他似有意或無意忽略了該書對蘭克“史義”的批評,說明他是根據自己的需求而塑造了另一個蘭克,而這個蘭克恰恰是蘭克本人所摒棄的,蘭克本人是定然不能接受后人對他的通常論述的。
同樣,接著傅斯年在北大史學系講史學方法論的姚從吾,主要研讀二手著作,如伯倫漢作品、古奇(G.P. Gooch)《十九世紀之史學與史家》(History and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th Century)、M. Ritter《歷史科學的發展》(Die Entwicklung der Geschichtswissenschaft),Hans.F. Helmolt《蘭克生平與貢獻》(Leopold Ranke’s Leben und Wirken)、傅埃特(EduardFueter)《近代史學史》(Geschichte derneueren Historiographie)等,獲知蘭克史學。他轉引柏林大學近代史教授R.Sternfeld的看法,強調蘭克《近代史家批判》(Zur Kritik neuererGeschichtsschreiber)的特殊地位,“自此文出世,近代史學研究的新基礎方正式確立”,“wiees eigentlich gewesen”主張,“簡單說,即是赤裸裸的記述往情,不加任何藻飾,仔細研究各個史事,不知道的存疑,切戒加以臆造,與雜以浮辭。再由各個史事的聯貫中,了解他們相互的關系”。同時,姚氏通過傅埃特著作,看到了觀念論的蘭克,“欒克是近代特出的歷史家,注重記述事實以外兼重歷史理論,他的歷史觀是承襲德國正統派哲學觀念主義的見解的,無形中在德國史學界建立一種觀念論的歷史觀”,“根據康德、斐希特、黑格爾諸家的歷史哲學,作為自己的理論,著史講說,傳諸門徒,和門徒的門徒;輾轉皈依,因而觀念論派的歷史觀,即彌漫于德國的史學界”。他在北大講歷史研究法對此尚有說明。不過,他在課堂中彰顯更多的是“科學派”蘭克,“觀念論”不是重點,嗣后他在臺灣大學繼續講授此課略過了“觀念論”。
1931年雷海宗在武漢大學講授“歐洲通史”,列舉古奇、傅埃特、紹特威爾(J.T. Shotwell)三人史學史著作為參考,把尼布爾、蘭克視為“專研究歷史事實之真相”者。1932年他在清華大學開設“史學方法”,以法人所著《史學原論》和克羅齊(Croce)《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History: Its Theory and Practice)為參考書,前者注重考據,后者注重性質。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分上篇“歷史學的理論”(theory of historiography)和下篇“歷史學的歷史”(history of historiography),既可作為史學研究法課程的參考書,也可作為西洋史學史課程參考書。克羅齊將蘭克定位為“實證主義”(positivism)史學家,專愛研究特殊事實(particularfacts)而不熱衷研究理論,排斥哲學,只追求事實,與現實生活割裂。由此,我們不難理解雷海宗為什么把蘭克看成“專研究歷史事實之真相”的史家。
二、西方史學史
蘭克作為西方近代史學史上的重量級人物,幾乎所有西方史學史著作都會論及,相應的也是西方史學史課程必須重點講授的對象。英國史家古奇的《十九世紀之史學與史家》(1913)是最流行的史學史著作,廣受好評,多次再版。該書第6章專論蘭克,長期主導中國史家的蘭克論述。古奇詳述蘭克的生平和著述,或受伯倫漢的影響,被他所看重的部分在史實重建環節,也把蘭克《近代史家批判》定位為“史學的批判時代的開端”。蘭克研究方法的新奇之處,在于他抓住歷史寫作者的性格,并查究他的資料是從哪里獲得的。“wiees eigentlich gewesen”被理解成“對于一個人才輩出的時代的大人物一絲不茍地加以描繪,對于各個民族作了不偏不倚的概述。他的不動感情的語調,并不是他持冷淡態度的結果。正因為他很少發表論斷,所以他的論斷就更有力量”。古奇在文末總結蘭克的三點貢獻:第一,盡最大可能把研究過去同當時的感情分別開來,并描寫事情的實際情況(wie es eigentlichgewesen);第二,建立論述歷史事件必須嚴格依據同時代的資料的原則;第三,按照權威資料的作者的品質、交往和獲得知識的機會,通過以他們來同其他作家的證據對比,分析權威性資料,從而創立考證的科學。
古奇所見多為蘭克的資料鑒定,全然沒有歷史哲學,他再造了考證派形象的蘭克,不僅在歐美學術界而且在中國都被廣泛接受,成為解讀蘭克史學最流行的觀點。陸懋德長期在各大學講授史學研究法,與孔繁霱一樣,推崇伯倫漢和瑟諾博司。除此二人著作外,他也廣泛涉獵其他西方史學方法和史學史著作,如熟悉古奇、紹特威爾等人的論著。陸氏主要借助古奇論著了解蘭克,謂“英人G.P. Gooch在其所作《史學研究篇》內,以為近世史學之新辟的正路,自德國史學家Ranke為始,并以為自Ranke始明白主張,使過去的事實與現在的感情脫離關系,并主張凡記述某時代之事跡,必須根據某時代同時代之著作。此即謂自Ranke始提出史學之正當方法。”他接受古奇的看法,強調蘭克在史法的作為,是一位實事求是的考證派史家。
張貴永(致遠)是孔繁霱在清華大學歷史系的學生,1929年畢業之后赴德國柏林大學留學,師從曼乃克(F.Meinecke, 1862—1954),1934年任教于中央大學史學系,講授西洋近世史和西洋史學史、史學方法。他講史學方法與孔繁霱一樣,推崇伯倫漢與Seignobos,而西洋史學史或以古奇之書為參考。他最早向國人譯介曼乃克《歷史主義的起源》(Die Entstehung des Historismus,1936),認為其師“直接繼承十九世紀德國史家蘭克(Ranke)的傳統,無論在治學與著述方面,都是嚴于史料考釋,與富有實事求是的精神”。1936年1月23日,曼乃克在蘭克逝世50周年紀念會演說詞附錄于《歷史主義的起源》,張氏全文翻譯,題名《萊奧坡·封·蘭克》,發表在重慶《時事新報》“學燈”副刊,這是彼時中文世界論述蘭克最詳盡的一篇文字。1946年是蘭克逝世60周年,張氏仿其師之故技,在《時事新報》“學燈”副刊連載長文《蘭克之生平及其著述》,這是中國學者專論蘭克第一文。然而,張氏所譯所撰兩篇蘭克的長文,發表在動蕩年代,地處后方,印刷質量差,在學術界沒有影響。
《蘭克之生平及其著述》初稿完成于張貴永獲得博士學位(1933)以后的一年間,正式發表則在1946年,1952年張氏在臺灣《自由中國》第7卷第12期發表《蘭克的生平與著作》,除了個別文字改動,則是舊作重刊。該文是張氏的原創研究還是編譯文字,尚待進一步研究,不過就論文架構來說,與古奇《十九世紀之史學與史家》“蘭克”一章非常相似,都以時間先后逐一討論蘭克的著作。張氏與古奇結識甚早,1932年暑假他訪問倫敦,會見古奇,此后兩人長期保持聯系。他們二人的學術興趣一致,皆在西洋外交史和近代史學史。張在大學講授西洋史學史,對古奇史學史著作不陌生,承認古奇是“當代對于英國、歐洲外交史最有研究的一位史學家,尤其是研究德國十九世紀的史學與史家,更具心得,給予我的影響頗多”。他所譯的曼乃克關于蘭克的演講,里面對蘭克的世界觀、歷史觀包括宗教信仰在研究歷史中的指導作用著墨頗多,但《蘭克之生平及其著述》一文不是沿著乃師的路徑,而更接近于古奇,強調蘭克“wiees eigentlich gewesen”之可貴,“堅持歷史的認識應該絕對自主。有人把他認為近代第一位史家,把歷史純粹由其本身的目的來追求;在他之前的學人往往具有政治、宗教及愛國的動機。真的自主的歷史觀是要把人和事物不加判斷,只探求其客觀的真相,不應對歷史經過作主觀與審判的企圖。好多具有強烈倫理動機的人士認為在歷史里有道德力量存在,足為政治家的絕對資鑒,蘭克卻以人與世界歷史大事的客觀認識為其治學的根本原則”。張氏的蘭克論是對其師言說的腰斬,只發揮形而下的部分,而舍棄形而上的精神。他之所以作如此退步,或與姚從吾一樣,意在積極融入中國史學界的主流。事后他謂此文為紀念傅斯年而作,完全不合實情,只是舊文重刊罷了。張氏回憶傅斯年于抗戰前跟他說“史語所的研究工作系根據漢學與德國語文考證學派的優良傳統”,此或可信。張氏要把蘭克定位在德國語文考證學派譜系中,始能為傅氏自稱史語所為“中國的蘭克學派”作腳注。
古奇《十九世紀之史學與史家》前言提及的瑞士史學家傅埃特用德文撰寫《近代史學史》(1911)一書,也是西方史學史一部名著,敘述16世紀人文主義到作者當代400年間的史學,以年代先后分為6卷,每卷先以“通論”介紹這個時代歷史作品的共同特質,然后分國別介紹史家及其代表作品。“蘭克及其學派”位于第5卷,隸屬于浪漫主義思潮史學。傅埃特在“通論”述說浪漫主義歷史作品從啟蒙史學蛻變而出,擺脫啟蒙歷史作品只陳述現象具有冰冷知識的特質,開始敘述歷史中的人物與生活,要把過去喚醒,賦予歷史作品繽紛的色彩與人性的溫情。蘇格蘭歷史小說家司考特(W.Scott)是先驅,他熱情洋溢的歷史故事深深啟發并引導著早年的蘭克。蘭克同時承續德國語文考證學的傳統,從尼布爾的羅馬史考證得到鼓舞。他強調蘭克融合了活潑敘事與追求真實這兩個淵源。傅埃特提出蘭克歷史作品的8個特質:(1)蘭克的觀念論,不是虛無縹緲的形上理論,它很具體,就是保守復辟并且反對立憲的思想。(2)蘭克反民族史學,任何一個民族無法單獨地構成歷史的發展,民族也只有在全歐洲族群交織發展中才能看清,他是民族歷史理論強力的反對者。(3)蘭克以藝術手腕掌握歷史,盡情地描繪不同族群習俗舉止的特質。(4)蘭克是歷史心理學家,能夠透過文獻文字,穿透當事人的思緒,了解其內心中的欲求矛盾,尤其是面對他所喜愛景仰的歷史人物,他最能深入其內心。(5)蘭克是語文考證大師。(6)蘭克史料的運用呈現片面性,幾乎完全從執政者的觀點敘述歷史,經濟、社會、宗教生活都不見于他的作品。(7)蘭克是文學家,他要呈現歷史的繽紛,從不否認史學需要文學的敘事技能。(8)蘭克不使用分析方式顯示歷史現象的綜錯交雜,也不用定義清晰的概念規范分類史事,他完全依附于史料,以敘事掌握歷史現象的大局。蘭克在書中雖然被尊崇,但作者沒有溢美,不諱言蘭克的弱點。陳翰笙、熊遂、姚從吾、雷海宗、周謙沖、耿淡如等曾參閱過傅埃特的《近代史學史》德文本或法譯本(1914),甚至有的西洋史學史課程將其列為參考書之一。傅埃特所描繪的蘭克形象與伯倫漢、古奇刻板印象不同,更全面也更接近于蘭克的本相,但中國史家多接受伯倫漢、古奇的觀點而拋棄了前者。
此外,法國莫諾德(G.Monod)的弟子吉揚(Antoine Guilland, 1861—1938),1899年用法文出版《近代德國及其歷史學家》(L’Allemagne nouvelle et ses historiens),其中論蘭克頗詳,是中國史家認識蘭克的文本之一。1943年楊人楩(1903—1973)出版了一本小冊子《德國民族之侵略性》,下篇“史學家與實際政治”,分6小節:德國歷史學派之產生、幾個先驅、代表現實主義的蒙森、普魯士學派、特來乞克、濫用史學之錯誤,大體編譯自吉揚和古奇的書。楊氏模仿吉揚,將尼布爾和蘭克作為先驅者,而蘭克則是“頭腦最冷靜,態度最純正”,“在他的著作中,并不因當日之實際政治而有任何偏見,只知訴之于知識,而不訴之于感情”,“各民族之特殊性與通史之聯絡性,是他的史觀之二大條件;批評的方法與綜合的精神是蘭克治學的態度,吉養(Guilland)稱之為'歷史真理的奴隸’”。楊氏之所以認為蘭克對德國民族侵略性也有影響,同樣依據吉揚的相關論述,但是蘭克不同于其他史家,“即在乎他之不以歷史做侵略主義的工具;歷史是求真,而不是說教,做一個純粹客觀的史學家,并不妨礙其為一個愛國主義者;學術是一件事,政治主張又是一件事;不能因政治主張而犧牲學術。這便是蘭克的態度”。楊氏在前言說“我敢告訴讀者,全文中沒有一語是無根據的”,此言不虛,該書有關蘭克論述多取自吉揚,他稍后撰寫《歷史研究與實際政治》一文,或從吉揚獲得啟發,模仿蘭克的名文《論歷史與政治的區別和聯系》。吉揚所塑造的蘭克形象:關心政治但不介入政治,實事求是又服務國家政策,對楊氏有莫大的影響,這也是他對自己的期許。楊人楩這本小書在學界有一定的影響,1946年署名“丁十”的一本名為《新世紀的教育》的小冊子,講蘭克如何推崇侵略主義、贊美戰爭云云,便從楊氏這本小書摘抄而來,而作者恐不知楊氏其實是本之吉揚的著作。
三、美國魯濱遜新史學派
美國魯濱遜新史學派的一個顯著特征是,除了寫各種通論教材,還熱衷于撰寫史學史,魯濱遜(J.H. Robinson, 1863—1936)、班茲(Harry Elmer Barnes, 1889—1968)、紹特威爾(J. T. Shotwell,1875—1965)均有史學史作品,通過回顧總結既往史學發展而提出“綜合史觀”。魯濱遜新史學派將蘭克刻畫成是一位“靜止的歷史學家,其主要興趣僅在于細節的敘述而不在于發展的研究”,他們提出的新史學主張經常以蘭克作為批判的對象,誠如美國史學史家伊格爾斯指出:“'新史學家’在號召歷史應該超出事實而走向歸納和概括的時候,是在向蘭克的方法論,更正確地說,是在向'科學派’所保持的蘭克的形象挑戰。”魯濱遜新史學派呈現的刻板蘭克形象,通過這一派著述大量被譯介到中國,被中國許多史家所接受。
魯濱遜的《新史學》(The New History, 1912)是民國史學界非常流行的史學理論著作,1924年由何炳松譯成中文出版。魯濱遜說:“Ranke以為史學的目的,是要明晰我們對于國家由來和性質的觀念,因為國家是人類發達的繼續的根據。”以為Ranke、Dahn、Giesebrecht、Waitz、Droysen這班人“開始專門研究德國史,都是充滿一種愛國的熱忱,和前世紀的大同主義絕不相同。從此以后,歐洲各國的歷史,慢慢的都變為民族的,歷史資料的搜集同出版,亦異常的激動起來”。史家普遍認為過去事實最值得稱道的,都是同國家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蘭克“以為政治史是盡善盡美的歷史”。蘭克被描繪成狹隘民族主義的政治史家。魯濱遜又指出:“Ranke的豪語說要去'據實記載’——wiees eigentlich gewesen。在十九世紀中葉,要想做到這一步,還是不能沒有一種聲明。因為我們上面曾經說過,從前的歷史家抱有別種目的,普通都希望歷史幫助,或者至少不要反對,愛國的同宗教的成見。所以一個'據實記載’的決心,將歷史家的地位,比從前提高了許多,而他的影響也是很大。”但魯濱遜接著批評:“決意慎選歷史的材料同決意據實記載這兩件事體,無論如何,不過是科學化的史學的初步。因為人類過去的事實可以受我們檢查的如此的多,所以斷不能簡單的記載下來;而且這種事實異常的復雜,所以可以加以許多的解釋。”魯濱遜批評蘭克沒有認識到史料的分析批判只是歷史研究的準備工作,而不是最后的工序。他把蘭克錯誤想象成僅對搜集、分析史料感興趣,并加以如實地記載,絲毫沒有解釋史料的沖動。這根本不是蘭克的本相,恰恰是蘭克極為反感的做法。
《新史學》英文本和中譯本在中國很流行,魯濱遜對蘭克的只言片語的概括,很快轉化為中國史家的蘭克論述。陶孟和在北京高師附屬中學教育研究會演講“新歷史”,他說:“德國史家蘭克曾寫了很好的歷史,并且會用校勘法、選報正當的史料。但是他也是偏重政治一方面,他以為國家是人類發展的繼續綿延的基礎,所以歷史的目的,是使我們明白國家的起源及性質。”1926年朱謙之的《歷史哲學》對蘭克所知有限,他說:“德國史學家蘭克(Ranke)以為史學的目的,是要明了我們對于國家起源和性質的觀念,似這種把國家—政治的組織,為研究史學中樞,把歷史看作'民族之魂’和中國《二十四史》《資治通鑒》把帝室為史的中樞的觀念,當然是一樣地錯誤了。”朱謙之這句蘭克云云,取自何炳松所譯《新史學》。陳安仁《中國政治思想史大綱》(商務印書館,1933年)“緒論”,提出要研究中國政治思想史,先要明白什么是歷史,引征各家說法,其中“德國史學家(Ranke)'以為史學的目的,是我們對于國家起源和性質的觀念’”。楊鴻烈《史學通論》謂:
德國的大史學家郎開(Ranke)也曾說過:“歷史之'目的’是要明晰我們對于國家的由來和性質的觀念,因為國家是人類發達的繼續的根據。”
陳、楊二氏的引文都來自何炳松譯本,楊氏卻擅自改動文字,想當然以為這句話出自蘭克,事實上這只是魯濱遜的概括認識,而不是蘭克的原文。楊氏以蘭克作為靶子,批評蘭克觀點,“人類生活不僅是當兵做臣民或君主,國家也決不是為與人類有惟一利害的機關”,“一般人看過去政治的事實,仍舊當做是盡善盡美的歷史的資料,這就不能不待'史學通論’的作者們要'辭而辟之’了”。但楊氏沒有接受魯濱遜視蘭克為愛國的民族主義史家的看法,他認為蘭克“嗜冷事實而惡熱感情”的史風,與普魯士學派不同。此觀點早見于他的《史地新論》一書,承襲自徐則陵的觀點。徐氏曾在哥倫比亞大學研究歐洲史和教育學,《近今西洋史學之發展》一文說:“朗開而后,德之史學界力矯輕信茍且之弊,一以批評態度為歸,嗜冷事實而惡熱感情,史學何幸而得此。孰知近四十年來,普魯士因人民愛國思想而統一日耳曼,史學蒙其影響,頓失朗開派精神,而變為鼓吹國家主義之文字,自成為普魯士史學派。”就內容來看,徐文屬編譯性質文章,不是原創文字,不少內容取自古奇“Historicalresearch”一文,尤其關于蘭克論述,多可見于古奇該文。1924年古奇該文被譯成中文,發表在《史地學報》,當與徐氏有關。徐則陵販賣古奇的蘭克論述,影響頗大,除了被楊鴻烈、南高史地學派的青年學人接受,盧紹稷《史學概要》論蘭克則拼湊自徐則陵和陳訓慈。
陳訓慈是徐則陵任教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史地部的學生,他與南高史地學派其他成員繆鳳林、張其昀、王庸、向達等,在史法上推崇伯倫漢、瑟諾博司、Vincent、傅舲,在史義上宣揚魯濱遜新史學主張。陳氏對蘭克的認識前后有所不同,最初受魯濱遜《新史學》影響,先入為主,以為蘭克是代表“國家主義史觀”,“以喚醒國民”。嗣后,他又接受徐則陵《近今西洋史學之發展》一文強調蘭克與普魯士學派的區別,改變對蘭克的認識,1924年彼謂19世紀初德國史家“差不多都浸漬于國家主義之中”,只有“大史家Ranke可說是例外”。至1925年發表《史學蠡測》長文仍持此見,彼謂蘭克“標揭史學之根本義旨,益悠然自有深造。晚年著《世界史》一書,不拘民族之畛域,以為'民族間互為影響,實成一有生命之整體’。在民族主義風靡之秋,獨具大公之精神,要非有超人之史識,不能及此”。陳訓慈的蘭克觀點是從西人二手著作和徐則陵處獲悉。南高史地學派諸人并沒有直接接觸蘭克,他們的蘭克觀點大多依據二手著作編譯摘述而已,多為一些流行的常識,但由于出現較早,居然被不少中國史家輾轉復制,成為民國史學界有關蘭克知識的淵源之一。
南高史地學派譯介蘭克世界史理念,被中國史家轉引者甚多。陳訓慈通過J.M. Vincent, Historical Research轉引蘭克一段有關世界史的經典論述“UniversalHistory (Weltgeschichte) embraces the events of all nations, and times in theirconnection, in so far as these affect each other, appear one after the other,and all together form a living totality”,把Universal History譯為“宇宙史”,解讀為“其意蓋謂宇宙史包括全世界全時的事實,以人類全體為本,而明其相互之關系也。其所喻述,皆擴大空間與時間,最足表示此種趨勢者也”。此時陳氏的理解頗為生硬。1922年繆鳳林撰《研究歷史之方法》,特說明《史地學報》第1期關于“歷史者何”問題有三文討論,即徐則陵《史之一種解釋》、陳訓慈《史學觀念之變遷及其趨勢》以及他自己的《歷史與哲學》,他說:“今不欲繁稱博引,惟采一家之言,揭以一字,以解釋此問題”,此一家之言便是陳訓慈所引蘭克論世界史文字,繆氏譯為:
朗克(Ranke)曰:“普遍史包羅萬國相綿之事實與時間,交互影響,承遞嬋綿,而以構成一活動的全體者也。”
彼謂蘭克之言有一基本觀念,即“史事為演化”,“一切歷史事實,皆屬逐漸發展,逐漸蟬蛻,舊者未全滅,新者已興;新者雖盛,舊者猶有存焉。而此新者即舊者之所演化,此則歷史之真象也”。強調“進化”不合蘭克的觀點,繆氏感覺非常靈敏。繆氏譯文信雅,有些史家據此視為蘭克的歷史定義,如鄭鶴聲《史與史字之解釋》(《史學雜志》1929年第1卷第5期)、左復《中國史表》(雅禮學校,1931年)、王敏時《國學概論》(新亞書店,1933年)、周容《史學通論》(開明書店,1933年)、李承廉《史學方法論》(《江漢學報》1933年第1期)。1925年陳訓慈或受同門繆氏的影響,將蘭克的世界史理念改譯成“民族間互為影響,實成一有生命之整體”,也被不少史家轉相抄襲,如盧紹稷《史學概要》、羅元鯤《史學研究》、朱謙之關于蘭克論述都直接出自陳訓《史學蠡測》。此種情形,誠如1931年齊思和批評中國史學理論界,偶有征引西方學說,“亦不過取自他人之譯本,甚至片辭只句之征引,亦悉就他人之論述輾轉鈔出”,“儼若原書已亡佚者”,“外人著作雖若何重要,茍國人尚未介紹”,皆茫然不知,而“國人之論述,雖膚淺疏陋,不堪入目者”,反而“一一征引,視若瑰寶”。齊氏的批評同樣適用于中文世界蘭克論述的實況。
紹特威爾、班茲著述經常論及蘭克,并被中國史家所接受。朱謙之雖好談蘭克,但他并沒有讀過蘭克著作,他的蘭克觀點是拼湊式的,雜糅魯濱遜、班茲、Bury以及南高史地學派的看法,大體視蘭克為考證派史家。朱氏早期著作《歷史哲學》只知蘭克是政治史家,“蘭克對于歷史現象,主張要嚴格探討,所以他的方法和工作都是科學的,而所受于黑格兒派也不過在其收入于其結論中的一種意義罷了”。朱氏最初的蘭克知識取自兩處:關于政治史家,從魯濱遜《新史學》得知;關于受黑格爾影響,則直接抄襲英國史家J.B. Bury《進化論與歷史》(“Darwinism and History”)中譯文。1929年他留學日本,接觸到更多西方史學理論著作,1931年在上海暨南大學短暫講授西洋史學史,所列參考書目甚為豐富,包括古奇、吉揚、傅埃特、克羅齊的史學史著作。他說:“自Ranke以下,所有各國謹嚴的名史家,多少均受他影響,而傾向于考證的及客觀的史學精神,關于這一點,最好是參看G.P. Gooch所著《十九世紀之史學及史學家》(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Nineteeth Century, 1913)一書。”他也讀過班茲《史學》英文本。或受傅埃特的影響,朱謙之的《歷史哲學大綱》一度將蘭克視為歷史哲學家,但他沒有堅持,轉而接受魯濱遜新史學派的觀點,視蘭克為考證派,到了1940年代仍如此,還說魯濱遜一派史學史著作“至今尚很有價值,并且都已經有漢譯本,這不能不算我們研究者不幸中之萬幸”。
四川大學史學系周謙沖開設西洋史學史,認為蘭克是考據派宗師,“鼓鑄客觀精神,重光考據方法,使歷史學由附庸之地位,一躍而齊于獨立科學之林者,則袁克之光榮也”。考據派史學之發達,有兩大階段:一為歷史輔助科學之發達,俾史家有所資以考訂史料之真偽;二為內部考證之進步,不僅限于史料真偽之辨,并研究及作家之心理背景,以確定其可信之程度。蘭克是第二階段中貢獻最偉大者,《近代史家批判》“首次建立現代'內部考證法’之規模。袁克最偉大之貢獻,在主張史家之研究,不僅應利用當代史料,并應徹底研究作家之人格、傾向與各種活動,以判斷其敘事之個人心理。”蘭克有兩種基本觀點:一為“時代精神”(Zeitgeist),彼認為各民族各時代均受一種時代思潮之支配;二為“客觀精神”,因各時代有其特殊之時代思潮,故彼認為史家應完全不以現在之成見,觀察過去之歷史,而應以客觀之精神,敘述過去之史實。蘭克開創的實作課,“開歷史教學法之新紀元”。周氏也指出:“袁克之史著,亦不無缺點:未能窮究史料之源泉,一也;偏重政治史及大人物,二也;忽略經濟生活、社會生活,乃至政治生活,三也。”周氏對蘭克的認識,與同時代其他史家一樣,端賴二手著作,他注明參考吉揚《近代德國及其歷史學家》、古奇《十九世紀之史學與史家》、Hans.F. Helmolt《蘭克生平與貢獻》,但其中不少文字卻取自班茲,如上引蘭克最大貢獻、基本觀點和缺點云云,均譯自班茲在1919年版Encyclopedia Americana所撰寫的“History”。如蘭克史學之局限,班茲說:“Hisdefects have been pointed out by later writers as the failure to exhaust thesources available for any subject upon which he wrote and a primary concernwith political events and dominating personalities to the neglect of the morefundamental facts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nd even of political, life.”兩相比對,即可明白周氏所論淵源有自。
“wiees eigentlich gewesen”是將蘭克定格在客觀主義史家的一句最為流行的名言,幾乎達到凡論蘭克則必引的程度。1930年代美國貝克爾(C. Becker)、比爾德(C. A. Beard)所發動的史學客觀性問題論爭,對中國年輕一輩的史家頗有影響,激發了人們進一步思考客觀史學的限度。1942年王繩祖發表《美國歷史學家對于賴克學說之意見》一文,并非無的放矢,正是借美國史家之口,重新評估科學派蘭克的局限。王氏早年在金陵大學讀書的時候,受其師貝德士(M.S. Bates)指引,認真研讀過《史學原論》,1930年代他留學英國牛津大學,受柯林伍德(R. G. Collingwood)、比爾德、貝克爾等的影響,思想傾向于相對主義,彼謂“歷史的真理,是動的真理,是相對的真理”,“歷史學上一個普遍原則,歷史真理是個相對的真理,史學方法的進步,新材料的發現,新的歷史觀念,使每一個時代對于歷史事件真實性的認識皆有增加,繼續不斷的增加,且永無止境”。他說:“十九世紀以來,歷史學家斥文史不分,為史學發展之阻礙。文人冒充史家,'舞詞弄札,飾非文過’,歷史家乃懸'科學的歷史’為鵠的。史文寫作,應依據已加考訂之事實,敘述描寫,須求其忠實而正確。信如是也,則可達到歷史之客觀的真理。德國史家賴克,首倡此旨。彼謂寫作史文,應將歷史實在情況寫出,巨細不遺,必忠必實,德語所謂'wiees eigentlich gewesen’。”簡要介紹蘭克著史特點:“德國史家,篤守師訓,重視史料研究,以為舍史料外無歷史。主張客觀批評,以為事實既經考訂,一經敘述,便可達到歷史之客觀真理。或稱此種風氣,曰'歷史主義’(Historicism)。”王氏完全接受經美國史家所誤解的蘭克,譯介F.J. Teggart《論歷史原理》(Theory of History,1925)、比爾德“That Noble Dream”、貝克爾“Everyman His Own Historian”、G. Salvemini《史學家與科學家》(Historian and Scientist,1939)四位美國史家的觀點,說明蘭克主張非謂不當,但卻無法達成。
貝克爾“EverymanHis Own Historian”一文是他就任美國歷史學會主席的致詞,1946年李絜非《論歷史的本真》一文就脫胎于此。李氏指出,“自蘭克(Ranke)以次的科學之史家,相與辛勤搜集編印報告,堅持不置信于流行的一切,而唯證據是求是重,此其作用,誠屬可稱,則以人類文化的推進,最先應努力于不受欺罔,打倒偶像,而建立事實,一依其序,蓋實為史家之第一任務”,“科學的史家,拒絕哲學的解釋,而為拜倒于真確事實之下,無所動于衷意為未嘗有所增減一分與先入之見于其中。史學僅為反映事實,遂乃以絕大辛勤與長期耐心,以窮究原料,而無所屈折的反映此等事實之真確性。由之,人類經驗之過程與其意義,顯示以事實之本身,而不需假請史家之任何解說”。但他話鋒一轉,“假定事實一度建立完成,'將自為言’,乃一假相”,“此種心情,今已成為過去”。為什么呢?李氏說:
無論歷史事實之為如何“冷”,如何“酷”,要之,皆非一種物質材料,如竹木、器材之有一定形式與不變部位。是敘述史事,非投竹木,竹木任投何處,皆保持其形式與部位弗失,史事的形與質則異是。在文字的推論上,既已由于傳達者所使用文字而已不同,抑歷史事實,非客觀世界之一部分,反之,僅為一往不復事實之想象的重構,形質不可或離。由于以文字推論實質時,實乃為一種理想,以成形式,終由形式傳達理想,以成實質。因之,非不予事實以區別,但依史家之意念為言,其事實已使特殊意義傳達于中,史家藉實質形式以創建一想象的事實之系統,固非表現之于解釋。
除了用“竹木”“器材”替換原文“磚塊”(brick)、“木片”(scantling),其余文字都直譯貝克爾文章。貝克爾在文末講到歷史事件的重要性會“與時俱淡”,李氏添加王國維“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加以說明,倒是極為傳神。
四、結語
近代中國史學界對“蘭克”之名并不陌生。從晚清以來不論漢譯日本西洋史教科書還是中國學者編寫的西洋史或世界史教科書,都一再出現蘭克,視他為19世紀西方史學大家。借助流布范圍極廣的教科書媒介,若說蘭克在近代中國史學界知名度頗高,當離實況不算遠。此外,民國時期各大學史學系開設西洋史學史或史學研究法性質課程頗多,這類課程通常也會講到蘭克。因此,中國史家課堂或著作中偶爾提及蘭克,并不能說明后者對前者產生如何影響,也不能說明前者一定對后者有實質性的認識。
中國史家的蘭克論述,絕大部分只是從外國流行的西洋史教科書、史學理論與史學史之類著作中轉述而來,甚至是經過多重轉引,引述者未必清晰了解蘭克的思想脈絡,人云亦云、尋章摘句是較為普遍的現象。直接閱讀蘭克原著者寥寥無幾,哪怕號稱“中國蘭克”的傅斯年、把蘭克掛在嘴邊的姚從吾,也沒有充分證據表明他們曾研讀過蘭克著作。
在蘭克史學中,史法與史義是融為一體的,史法是工具,史義是目的,前者從屬于后者。然而,蘭克史學藉西方史學史、史學方法論之類文本在中國流播過程中,史義被拋棄,史法被保留,蘭克多被中國史家定位為考證學家。強調蘭克是唯心觀念主義者,在當時西方史學譯著中偶有涉及,如英國麥爾茲(John.T. Merz)《十九世紀歐洲思想史》(A History of EuropeanThought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德國福利德爾(E. Friedell)《現代文化史》(A Cultural History of Modern Age)等,在他們看來,蘭克根本不是史料搜集批評者,而是一位觀念論的史學大師。尤其傅埃特《近代史學史》一書,指出蘭克史學有觀念論和重敘事的特質,但讀過這本書的中國史家對此毫無共鳴。應該說,中國史家有條件更加全面認識蘭克,哪怕借助二手研究著作,但卻選擇性彰顯蘭克的史法,而拒絕他的史義。究其原因,其一,“義,屬于主觀者也,其為物也,因人而異。法,屬于客觀者也,其為事也,應用如一。義只可以意會,而法則可以言傳,義只可以藏之己,而法則可以授之人。”蘭克在講課和著作中從未系統地說明他的史學理論,他的“史義”后人闡揚的少,而“史法”則廣為推介。其二,蘭克的歷史觀點產生于農業時代,用模糊玄思的“觀念”和個人行動來解釋歷史,已不合19世紀后半期以來各國史學專業化的價值指向,尤其他忽視民眾和社會經濟的力量,令20世紀大多數史家不能接受。
蘭克對中國近代史學有影響,但兩者關系是間接的,僅有象征意味,沒有實質性的聯絡。近代中國史家很少公開宣稱受到蘭克的影響,即便傅斯年非常強調史料的重要性,若就此與蘭克聯結在一起,或謂傅斯年思想深受蘭克的啟發,未免過于夸大。關于陳寅恪是否受蘭克影響,也是如此,論者往往以陳氏曾留學德國,又如此注重全面占有史料,便推導他必受蘭克的影響,這種論證實難令人置信。其實重視史料的觀念不必非來自蘭克不可,許多史學研究法著作費頗多篇幅講史料,中國傳統考證學也強調實事求是的精神。傅斯年的治史方法純然近乎《史學原論》的取徑,與蘭克只有遙遠的想象呼應。像《史學原論》之類的教科書,在中國史學界產生共鳴效應,或遠大于蘭克。
“理論在一個國家實現的程度,總是決定于理論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不論過去還是現在,真實的蘭克是中國史學界無法消化的。且不說蘭克那套帶有濃厚宗教神學意味的思想體系,與中國本土思想毫無相通之處,他以西歐歷史為中心的根深蒂固的文化偏見、對東西方歷史采取雙重的價值標準,這幅面目可憎的蘭克形象,中國史家何以能接受呢?中國沒有新教的土壤,無法移植蘭克的神學歷史觀,但他的史法剝離“精神”成分,化約為具體的可操作的規則,被編寫進史學研究法教科書,則可與中國土法——考據學相接榫,在中國史學界大行其“法”,而土法依附于洋法得以提升到“科學”之列。誠如陳寅恪所言,但凡對中國思想史上發生重大久遠影響者,“皆經國人吸收改造之過程。其忠實輸入不改本來面目者,若玄奘唯識之學,雖震動一時之人心,而卒歸于消沉歇絕”,因為兩者“性質與環境互相方圓鑿枘”。20世紀中國史學發展過程中,曾輸入各種西方史學理論,大多曇花一現,惟西方客觀史學一派落地生根。蘭克史學只有經過改造,安置在中國考證學脈絡之下,才不至于重蹈唯識宗之覆轍。
以上文章原載于《學術研究》2021年第8期,文章不代表《學術研究》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