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王健在上海音樂廳舉行兩場音樂會,演出全套六首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我聽了第一場,那是我最美妙的現場體驗之一。演出結束后,他用《第四號組曲》中的薩拉班德舞曲作為加演。當時自己深受感動,甚至于都不想鼓掌的心情,至今還歷歷在目。今年1月,王健再次來上海演出這些作品,地點換成上海大劇院。我有幸得到機會,對這位大師進行了自己期待已久的訪談。
張可駒(以下簡稱“張”):你之前曾經表示,世界上純粹靠獨奏來立身的大提琴家,是非常鳳毛麟角的,或許也就20個左右。能否請你談一下,身為全世界的二十分之一,究竟是怎樣一種感受?
王健(以下簡稱“王”):首先呢,這個說法現在被媒體廣為傳播,而我希望能加一句作為說明。其實我的意思是,能夠成為優秀獨奏家的大提琴家,是很多很多的,但全世界只有20個位置。你想,各大樂團的音樂季里面,大提琴家通常只會請兩位。而鋼琴家,就可能請十位,小提琴家大概是七、八位。所以位置很少,但是人很多,因此要搶到這樣一個位置,是非常不容易的事。要坐上這個位置,首先你要有自己獨特的“語言”——在音樂中讓聽者感受到的東西。當然光有這個也不行,你還要非常的幸運,有人來提攜你,這會有很大的幫助。而在當今這個時代,你還需要有一些,其實同音樂沒有關系的故事,來讓別人認識你是誰。比如我,在那部紀錄片中出現(注:《從毛澤東到莫扎特》,奧斯卡獲獎影片),也是讓人們能夠記住我的方法。其實這和我的演奏毫無關系,也不能代表什么。但就是因為有這么一個故事情節,人們提起我,就說:“你知道嗎?就是電影中的那個孩子……”往往需要有這么個故事,才能讓人比較容易地走向所謂的成功。而你所說,坐上20個席位之一,究竟感受如何?我想是很幸運的,這讓我通常還是能演奏一些自己最喜歡的作品。我的演出,大多數都是同樂團合作,演協奏曲。所謂協奏曲,大多數還是以獨奏大提琴作為領導者的表現方法。這給了我更多的機會,說自己想說的話,展現自己的音樂理念。如果是演奏室內樂,或是在樂隊中演奏,你自己的發言權會小一些。因為在這種環境里,你必須跟隨大家的理念,來塑造音樂。身為獨奏家,就有更多的機會,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感到這是最幸運的事。
張:和通常在出國之后,直奔茱莉亞或柯蒂斯的主流模式不同,你是在耶魯大學的音樂學院學習。我知道這是由于那位大師,阿爾多·帕里索(Aldo Parisot)發現你是稀世珍寶,力邀你前往。能否請你談談這位伯樂,以及你在耶魯的歲月,整體上是怎樣一段經歷?
王:我這位老師在12月29日去世,還是近在眼前的事。對我而言,他就真的像是一位父親一樣,不僅我特別喜歡他,他也特別喜歡我。可以說,他對我很偏心。他是一個非常豁達的人,非常愿意看到別人好的地方。他永遠只看到這方面,對于不好的地方則是忽略的,這是很特別之處。他是一位偉大的大提琴家,過去作為獨奏家的時候,名氣是非常、非常大的。只不過,他很早就開始從事教學工作,后來的人們對他就不是很了解。而且很多老唱片也沒有發行CD。但他的演奏絕對是一流的,技巧很令人震驚,音樂表現也是如此。當時他作為獨奏家,和紐約愛樂合作了11次,這是很驚人的。當然他與柏林愛樂等名團,也都合作過。正是他身為獨奏家的經歷,為他的教學帶來一些獨特的東西。他有“演奏的經驗”,這給我們這些學生帶來很大的幫助。舞臺上的很多東西,他能提前告訴我們:你會有這種感覺,或者會發生這種事情。這實在讓我們受益匪淺。而事實上,我也去茱莉亞讀過。這還有個故事。當時我讀完了耶魯,也需要換個學校了。因為我是倒過來讀的,先讀了藝術家文憑,相當于碩士。而現在要再去讀大學,因為那時還很小。我老師也在紐約的曼哈頓音樂學院教書,可贊助我的林壽榮家族希望我去茱莉亞讀書。結果老師說:“你知道嗎?茱莉亞邀請我去兼職教學已經很多年了,我一直是拒絕的。而既然你要去茱莉亞,我就和你一塊兒去。于是他就在茱莉亞兼職了5、6年,可見他對我特別的情感。所以我在美國沒跟過別的老師,只跟他學。”
張:他當年在國內聽到你的演奏,就把你稱為“大鉆石”。而通常,珍寶到了手上,就只會越來越喜愛,肯定舍不得離手。單單在上海一地,你就要兩次演出巴赫全套《大提琴無伴奏組曲》的現場。或許所有大提琴家,都會從小演奏這些作品。可走上獨奏舞臺之后,能夠系統演出這些曲目,還專長于此的,在那20個席位當中,也是不多的。能否請你簡單地談談這些作品?
王:這些作品和一般的大提琴音樂不太一樣。也就是因為這樣的不同,它們顯得比通常的大提琴曲目要難一些。因為大提琴這件樂器,和小提琴一樣,主要是一件旋律性的樂器。當時這些樂器被發明,主要也是為了模仿人聲,同時也支持人聲,或者說襯托人聲。因為大提琴的演奏效果接近人聲,所以它出現后,越來越受到歡迎。這就很多是基于它旋律性的特點,演出協奏曲時,也常偏重于此。但巴赫是一位立體的作曲家,他的樂器是管風琴。(注:此處意思是,巴赫構思作品時的理想樂器,往往是管風琴。很多演奏鍵盤樂器的巴赫專家,也表達過相似的觀點。)由此,他想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張:連腳鍵盤都有。)是的,比鋼琴還要豐富。所以他寫出來的作品,立體感非常強,和聲也非常復雜。我們拉這套作品時,也往往有幾把大提琴同時在拉的感覺,這就產生了很多技術上的挑戰。但是呢,也正因為同樣的特點,讓我們都非常喜歡這些組曲。因為其中有這種和聲感、對位感,而別的作品中沒有。它總是很新鮮,每次拉都會感覺不一樣,是非常特別的作品。并且,這些組曲也包含了不同方面的音樂內容。有些聽眾認為,巴赫的音樂是很嚴肅的,其實并非如此。正如這套組曲中,幾乎所有的音樂都是以舞蹈為題材,里面有跳躍、有歡快、有欣喜,也有興奮,真是什么都有。但在這一切的背后,那個影子,是一種純潔、一種虔誠、一種儀式感,對于美好的一種追求。我要說明的一點是,在當時的西方世界,人們對待舞蹈,其實是很有儀式感的。他們并不是要跳得很歡快,而是有一種尊重、莊重的內涵在其中。正如你剛才提到的薩拉班德舞曲,有一種說法,我不知是否完全正確。就是說這種舞蹈,是當時在新世界,也就是西班牙(殖民范圍之內)的美洲,在葬禮上跳的一種舞。它很慢,是跳給離去的人的,儀式感非常、非常強烈。那種惋惜,你可以很明顯、很深刻地,一剎那就在巴赫的薩拉班德舞曲中聽出來。對我而言,每一首無伴奏組曲的中心點,就是這首薩拉班德舞曲。它最慢,旁邊的舞曲都是和它相映,但主心是薩拉班德。
張:上次你在加演之前,也曾簡單介紹過這種舞曲,就是有關它在葬禮上使用等等。卡薩爾斯不僅重新發掘這套組曲,也特別指出,當時所有的作曲家都沒認識到大提琴的潛能,只有巴赫認識到了。能否請你談談,巴赫所認識到的究竟是什么?而且,除了巴赫的六首無伴奏之外,你還特別灌錄過巴洛克時期其它的大提琴作品。是否可以略談大提琴這件樂器在當時的現狀?
王:確實,巴赫同時代的作曲家們很少將大提琴作為獨奏樂器展現給大家。因為當時最流行的、音域比較低的獨奏樂器是Viola da Gamba(注:通常譯為“低音維奧爾琴”)。它的拉法和大提琴是完全不一樣的,弦就比大提琴多好多,而且它的握弓方法是二胡那樣的握弓方法。這種古式的握法,使它的弓法和大提琴是倒過來的,我們拉上弓它就是拉下弓。它的聲音特點是,聲音非常有共鳴,非常容易被震動,因此這件樂器演奏和聲是極為合適的。但它的缺點是穿透力差,像吉他一樣,聲音非常松弛,卻是“小共鳴”,聲音傳不出去。所以當樂團和音樂廳都越來越大的時候,它就被大提琴代替了。而大提琴的特點,正如我剛才說的,它有強烈的旋律性,這點Viola da Gamba比不過。巴赫認識到了這一點,因此你聽他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再聽他別的作品,會發現大提琴無伴奏中的旋律比其它作品要多。這些組曲的旋律性要更強一些,其它作品中,或許對位等因素更多,而“大無”里面,他放了更多的旋律。這方面,《第六號組曲》是特別典型的。我個人的看法,不一定準確,就是巴赫因為認識到大提琴這件樂器旋律性的優勢,所以才這么寫,我猜,他要是寫給Viola da Gamba的話,就不會這么寫的,因為沒必要。
張:巴赫確實是對樂器性能最最敏感的一位作曲家。你之前也提到了,在巴赫的創作中,“管風琴的思維”是很核心的。而對他來說,另一個核心的領域,就是圣樂創作。你在思考大提琴無伴奏的時候,會不會結合其它的作品,無論管風琴音樂,還是圣樂作品來研究?能否請你舉一、二個例子,來說明這樣的關聯?
王:當然會結合其它作品,這是肯定的。我聽過很多巴赫的圣樂作品,他寫的彌撒等等。我想,雖然他寫這些組曲最初的目的帶有娛樂性,但可以說是“本性難移”吧,作曲家很快就表現出了非常藝術性的東西。原本可能是為了給貴族助興而寫,但其中所體現的巴赫的“個性”,就好像李白寫一首詩,也會有那種本性難移的東西在里面。我想,如果當時有人讓李白以一個普通的,甚至有些庸俗的題目作詩,他也一定會在作品中保持他的本性。巴赫的音樂是從圣樂中培養出來的,從小就寫這類音樂,所以是改不了的。你從他的音樂中,總是聽到很強烈的儀式感。而說到具體的例子,可以說,很多前奏曲在我看來,就是管風琴的音樂。(唱出《第三號組曲》中“前奏曲”的開頭幾句)《第三號組曲》的開頭,就是管風琴的效果。從某種角度來說,巴赫在此就是宣揚一種宏大、一種偉大,一種無處不在的寬廣。(唱出《第六號組曲》的開頭)還有《第六號組曲》的前奏曲,這種雄偉,這種覆蓋整個宇宙的感覺,都是從管風琴里來的。甚至《第一號組曲》的前奏曲,你也可以想象在管風琴上怎么彈。當然,中間的舞曲就不一樣了,未必聯系到管風琴,可是前奏曲部分,就是有著直接的聯系。
張:巴赫分別為小提琴和大提琴寫下兩套無伴奏作品。他的“大無”和“小無”,的確像是兩座山峰一樣并立著。請問,你是否會結合那幾首小提琴無伴奏,來做出一些思考?
王:會,當然會了。我就覺得,巴赫的六首“小無”,分別是三首帕蒂塔和三首奏鳴曲,首先它的格式就不太一樣。我認為它的格式并沒有寫得像大提琴無伴奏那樣精湛。三首這樣,三首那樣,我覺得在整體性上,和“大無”還是有區別的。還有便是,小提琴這件樂器,表現節奏的變化,以及旋律性的方面,和大提琴還是有所不同。“小無”之中,節奏的重復性會多一些,“大無”中就比較少,節奏很有變化。因此,這兩套作品的寫作風格其實還是不太一樣,不能說是統一的。
張:巴赫在六首大提琴無伴奏中,使用了前后完全一致的結構。就是以阿拉曼德、庫朗、薩拉班德、吉格為主線;然后在阿拉曼德之前,放置前奏曲,在薩拉班德之后,插入其它類型的舞曲。這也是巴洛克時期組曲的一種標準結構。你剛才也指出,他在“小無”中沒有用這樣的安排。但從另一個方面看,巴赫在“小無”中的設計是很有突破性的,最典型的莫過于《恰空》這樣,導致比例完全失衡的樂章。而“大無”明明是他最具突破性的作品,在你看來,為何作曲家選擇了如此保守的結構,并且是每一首都如此?
王:我也沒有明確的答案,但我覺得通常發生一種格式的變化,往往是因為作曲家對于效果不滿意。“這么寫不能讓我滿足,我就加入別的東西。”如果照著格式寫,讓他感覺挺好,通常他是不會進行改變的,一般是如此。可如果他感到缺了些什么,他就會把相應的東西加進去。當巴赫安排《恰空》這樣的樂章時,他肯定是感到原有的東西不能滿足他,以此來表現一些新的想法。(張:那么,“大無”中的結構應該讓他感到滿足了?)對,我猜是這樣,巴赫在大提琴無伴奏中,對于這樣的傳統結構還是挺滿意的。在這種情況下,他也會在不同的組曲(的結構層面)中做些改變,但僅限于在薩拉班德之后所加入的舞曲,此處是小步舞曲,那里就改為布雷舞曲等等。
張:在你看來,六首大提琴無伴奏組曲,都是以其中的薩拉班德舞曲為核心的。那么,除了薩拉班德之外,“大無”所包含的舞曲中,有沒有其它某些是你想要向聽者介紹的。
王:比較有特點的,就是結尾的吉格舞曲。Gigue這個詞很有意思,如果要翻譯的話,其實有些開玩笑的感覺,是很輕浮的一個詞,有點大家鬧著玩的意思。吉格是當時英倫那邊的一種舞蹈,平民老百姓跳的,不是宮廷舞,就是在街上瞎鬧。而把這個放在最后,我覺得很有意思。巴赫這樣一位嚴肅的作曲家,居然把這樣一種在街上跳著玩的舞蹈放在最后。當然,他筆下的吉格舞曲,都有一種帥氣,一種狂野在里面。我覺得,這就像一位廚師一樣,需要調配“味道”。巴赫并非一味地追求嚴肅,或者說嚴謹。
張:在六首大提琴無伴奏中,是否有某一首作品,或某個樂章是你最為心儀的?
王:有,而且挺多的,可說是有一批。首先想到的,應該是《第二號組曲》中的薩拉班德,那個我特別喜歡,還有《第四號組曲》的薩拉班德。《第五號組曲》中的阿拉曼德,我也很喜歡。當然整體上還是挺多的。
張:你曾經提到,巴赫這六首大提琴無伴奏組曲,其實彼此之間的差異是極大的,各不相同。但似乎,第一和第六號,它們整體的情感是比較光明和外向的。而另外四首,就相對“內向”,未必準確,但姑且這么形容。很多人認為這些作品“深奧”,可能不少是由于那四首的緣故,它們未必像“第一”和“第六”那么容易接受。
王:有道理,不過C大調的《第三號組曲》也是比較外向的,而“第四”和“第五”,音樂中就有很多“沉下來”的東西。說到深奧,其實挺讓我驚奇的一點是,很多平時不太愿意來聽音樂會的人,確實不想要聽這些作品,這是真的;然而,絕大多數被拽進來聽的人,他們都喜歡。這是我的經驗。好多的朋友都和我說過,他們硬拽了幾個平時不愛聽音樂會的朋友進來聽,那些人聽了都說特別喜歡,甚至喜歡這些作品超過交響樂。(注:鄭延益先生曾指出,這方面,巴赫的“小無”也一樣。)這是很讓我驚奇的事,和我想象中的情況是反過來的。原本,那些人可能感覺大提琴無伴奏作品太干枯,因此不想聽。而聽了之后,居然喜歡它們超過莫扎特的交響曲!我只是想由此說明,巴赫這些作品真正的接受度之高,可能超過我們的想象。
張:我完全相信,因為我也是很早就“意外地”愛上這些音樂。通過傅尼埃著名的錄音,他60年代灌錄的唱片。然而,我們從中也的確領略到某些情感。譬如,羅斯特洛波維奇灌錄唱片時,為每首組曲都寫了一段介紹。其中,他將《第三號組曲》的前奏曲形容為,持續音仿佛是一根釘子,而旋律就像是一只蝴蝶被釘住,仍在不斷翻飛。他感到其中有一種痛苦。我每次想到他的比喻,都會感覺有點可怕。老羅也將《第五號組曲》中的薩拉班德形容為“黑暗的”音樂。但這無關道德層面,而是某種時刻,人的生命中仿佛光明完全消失,人也陷入了完全的孤獨。
王:關于《第三號組曲》的前奏曲,從和聲的角度上說,老羅的解釋是對的,就是這樣先“釘住”之后,旋律再晃動。巴赫的創作立體感很強,幾個“釘子”釘好,然后其他的東西晃來晃去,這樣進行和聲定位。而說到“黑暗的”音樂,娛樂和藝術最根本的不同就在這里:娛樂是躲避黑暗的,藝術則是正面地面對黑暗。雖然我們大家都不愿意去體會這些事情。但是,一個人的人生,其實到最后都是這個樣子。你必須要理解,你必須要知道,這個黑暗是永遠存在的。沒有黑暗就沒有光明,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娛樂,它永遠是躲避狀態,永遠只跟你講開心的事情。藝術,是全盤告訴你的,把真相告訴你。你知道真相的時候,那種感覺,和你只是被麻醉地接受光明時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對我來說,藝術和娛樂最根本的區別就在這里。藝術是什么都告訴你,就像你可以開開心心活一輩子,最終卻還是要看著你的親人,一個個離你而去,最后還是要和你最愛的人說再見。誰都逃不了這個,人生就是這樣。我不知道中國的文學如何,但西方的文學,西方的文化,最根本的起點就在這里——生與死,這樣一個課題,就是西方文化發源的最根本的那個種子。古希臘的文學中就是。這樣一顆種子發源出來,開花結果,就是“悲壯”兩個字。人生是悲壯的,但你在悲壯之中,要活得像個人樣,就是這個道理。但娛樂不講這些,只是講一些開心的東西,想讓你忘了這些。藝術卻要告訴你真相。
張:有時,巴赫和莫扎特他們,表現你所說的真相,也會讓人感到可怕的。《第五號組曲》中的薩拉班德是典型,還有莫扎特的《c小調鋼琴協奏曲》。
王:但是,藝術中的可怕遠遠比不上生活中的可怕。
張:我絕對同意,并且我個人認為,巴赫、莫扎特他們能夠光明得起來,也是因為他們的時代沒有后來那么可怕。當然,肯定有比后來更糟糕之處,但也有很多沒那么可怕的地方。
王:可他們那個時候的人,比后來要脆弱得多,我是說生命的脆弱。你想,巴赫有多少孩子死于他之前。那時候,感冒一次就可能死人,你別忘了,當時還沒有抗生素。所以說,生命的“脆弱感”比現在要強得多。因此那個時候的文化更加強調這些東西。
張:你在DG灌錄的那套巴赫無伴奏,請問你現在如何看待它?
王:我只能說,那套唱片是我那個時候,最佳的表現。但是從整體來說,那是遠遠不夠的。遠遠不夠,完全沒達到我所能認同的,一個比較理想的詮釋。它們只是我那個年齡的時候,所能到達的一個最好的結果,但從整體來說,還差得很遠。
張:坦白說,聽到你這么講,真讓我感到傷心。因為在我聽來,你那套唱片實在是21世紀的新經典(王:其實,可以好得更多),而且在整個立體聲時代,也應該被記上一筆,這是毫無疑問的。雖然巴赫所允許的演繹空間很大,但不難發現,很多的演奏會有一些大方向的相似。譬如,強化舞曲的節奏,以此表現不同舞曲的韻律,或者說韻味;還有,在演奏抒情的樂句時,對句子的塑造會強調一種挺拔,像傅尼埃和納瓦拉,他們都擅長這個。但你的演奏中完全沒有這些東西。表現很多舞曲樂章,你沒有去強調那種跳躍感,而抒情的線條也往往比較淡然。可是,聽著聽著又會發現,一切所需要的東西都在那里了。我認為,單憑這一套唱片,也足以證明你的老師帕里索當年的鑒定是完全正確的。
王:你的評論很犀利,非常到位,你喜歡這套錄音,我也非常、非常珍惜。我只是說,還不夠,還沒有做得最好。但你說的是對的。而說到演繹風格,和歐洲目前整體上的音樂品味是有關系的。他們的音樂品位變得越來越淡了,越來越追求一種超脫,而不是去體會深刻的情感。現在,他們對于深刻的情感已經比較過敏了。現在的演奏,越來越華麗,越來越甜蜜,越來越“面帶微笑”,越來越優雅。但是,也越來越少血和眼淚了,這些東西他們已經不能接受了。現在歐洲的品味,已經不接受血和眼淚,他們只接受一種典雅,一種清新的、讓你感覺愉悅的東西。而過去那種,有血、有眼淚在其中的演奏,他們已經不喜歡了。就是說,我的演奏現在已經過時了。
張:我明白你指的是哪類演奏,但我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典雅可言。
王:他們沒有對于深的東西的追求,他們不喜歡。就好比,現在他們只愛吃清淡的食物,而不喜歡吃有味道的東西,覺得那樣太過分了。很多人沒有意識到這種變化,而我也不愿意去說這些事情。但既然,你如此犀利地談了你的看法,我也就坦白地說,我這種演奏方法已經過時了。
張:其實很多情況下,你的演奏并不“勢大力沉”,或看上去很有分量,但事實上,音樂表現的分量都在那里。這和目前很多,看上去醒目,或者有個性,但其實根本沒有分量的演奏,顯出了本質的區別。尤其是在DG這款巴赫無伴奏中,沒有想要刻意去表達什么個性,演繹卻和所有人都不一樣。聽起來往往是淡然的,從中能感受到的分量卻是非常沉穩的。我想,這是真正的個性演繹,因為沒有刻意去表達什么個性,但個性始終在那里。傅尼埃60年代的那套唱片就是如此,個性不是“那么的”強,內容卻實在深厚,并且就那么聳立著。因此這樣的演奏就是聽不膩。你那套唱片也是如此,每次拿出來聽都很開心,感覺:對對對,這就是我要聽的演奏。
王:哈哈,謝謝。關于那套唱片,怎么說呢,有時對一些舞曲的節奏的表現,我感到還不是很理想,有些呆板。而且說實話,有時候技術上還不夠成熟,有點力不從心。還有表現和聲、對位的層次,現在聽,讓我感覺有些太……蒼白了一點。其實有些地方還是過分謹慎了。但是,慢的東西還是不錯的。而快的東西,我就不滿意,嗯,不滿意。可我也只是不滿意,某些東西,現在也不知還能否做得到。區別在于,我現在知道該怎么做,但不一定做得到;當時卻并不知道,因為還沒有聽出結構之中,一些特別微妙的東西。
張:那么,你認為自己現在的演繹,和當時相比,有哪些明顯的不同?我聽你2013年的那次現場,感到很明顯的一點,就是速度更快了。
王:也就是快了一點點吧,比他們還是慢一些。我普遍感到,現在他們演奏慢的東西,都太快了。尤其是古樂演奏,仿佛一晃而過,真是太可惜了,因為這么美的東西,輕描淡寫就過去了。現在普遍的風氣就是這樣,你不能在演奏中投入太多的感情,否則他們會感覺味道不對。(張:而這又是為什么呢?)和古樂的思維有關系,古樂橫掃歐洲嘛。而古樂即是追求……其實就是要反卡拉揚,很簡單,就是要反卡拉揚。卡拉揚所代表的,是那種深沉的演繹已經走向極端。所以,他們現在就一定要反他而行,就像美國這次選舉一樣,奧巴馬之后,一定要來個特朗普,就是這個道理。(張:早期的古樂大師,像萊昂哈特他們也往往很有詩意,但后來某些被稱為具有“搖滾精神”的,我大多欣賞不來。)是的,早期的確有那種詩意,而后來很多東西,其實就是一種風氣。好像古樂演奏,就是追求某種輕盈、飄逸、即興等等。他們能把很多輕快的東西演奏得不錯,這倒是真的。可表現慢的東西,普遍都一塌糊涂。
張:并且,這也對現代樂器的演奏產生了影響。(王:絕對的。)由此形成所謂的復古風格演奏。就像那位小提琴家希拉里·哈恩,她的技巧是不錯的,可聽她演奏巴赫小提琴協奏曲的錄音,我感到很莫名。快板樂章實在太快了!快到她自己都應付不了,有時快到失去節奏感!究竟為何要這樣呢?
王:她可能是追求一種輕快,一種裝飾性或者說隨意的效果。古樂風格的影響背后,自然有他們的理論。借用老羅的那個比喻,他們認為,幾個主音“釘好”之后,那個“翅膀”是亂抖的,不是有節奏地抖動。他們有他們的理論。然而,如果什么事都只是用理論去套的話,問題就大了。因為如果不用自己的心去對,很多東西都會變形的。
張:這讓我想起阿勞的一句話,他只是簡單地說:他不相信是現在人們自然的感受全部都變了。(王:對,不太可能。)不過,在你的演奏中,是否也有一些來自于本真思維的影響?
王:有的,絕對有,因為他們有很好的東西在里面。我的感覺就是,過去有很多揉音的那種拉法,人性更多,但神性少了一點。具體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我覺得,早期音樂所描述的,其實就是天堂。而浪漫主義的音樂,所描述的是人間,可能渴望天堂。而現代音樂,其中有很多所描述的,就是更下面的那個地方,是渴望能夠回到人間。我是這么認為的。而且在巴赫創作這些無伴奏組曲的時代,你要聽他們是怎么唱歌的?這至關重要,因為一切都是從人聲開始的。西方音樂都是從人聲,也就是從唱詩班開始的。當時的歌唱,并不是美聲方法,后者標志著浪漫主義時代的開始。而當美聲唱法開始出現的時候,弦樂演奏中的某些技巧與風格,也與之相對應地出現了。可巴赫的年代,并沒有這些東西,因此古樂演奏中的某些做法,也是有道理的。由此來表現一種更加純潔,更加……往上走的那樣一種東西。如果對應美聲的那種演奏方式太多,我是說太多的話,就有點祥林嫂那樣的感覺。所以說,古樂演奏還是有道理的,但他們現在已經太過分了。往上走的結果,卻又是把情感完全拋在身后,這也不行。所以我一直說,對于古樂,我喜歡他們快的東西,確實很感人,很有一種氣氛感在那里;但他們慢的東西,一塌糊涂,完全沒有內容,如同白開水一杯。
張:那么,本真派所表現的某些顛覆傳統的句法,你是否也不會加以考慮?
王:我也聽過一些這樣的演奏,其中那些顛覆性的分句,如果讓我感到很歡喜的話,我也會去嘗試。但我不會故意去為了顛覆而顛覆。必須讓我感覺是好的東西,我才會去嘗試。對于為創新而創新的做法,我甚至是非常反感的。我認為這是瞎胡鬧,完全沒必要這么做。
張:我完全同意。你曾經提到過,巴赫的《第六號大提琴無伴奏組曲》,由于原本是為那種五弦琴構思的,因此和聲效果相當強悍。但是,你的演奏卻讓我感到并不側重于突出那種強悍,或者說宏大感。無論DG的錄音,還是上回的現場,都是這樣。
王:對,但其實,我是挺想體現它的宏大的,問題是做不到。我很想做到,我是說,演奏出如同管風琴般的效果。可在構思、設計整個演繹的過程中,發現還是做不到。于是,我就用另外一種方法來表現這個作品了,突出音樂的變化等等。但我還是希望能演奏出那種效果,你想象一下,如果用管風琴來演奏《第六號組曲》的前奏曲(用寬闊的風格唱出旋律),一定很好聽。但或許,大提琴上終歸做不出來吧。
張:你有沒有計劃重錄這些作品?
王:沒有。我覺得沒必要,我不是那種喜歡為自己樹里程碑的人,并不是很看重這些。當然我對自己的一套錄音并不是非常滿意,現在重錄的話,有可能會比過去好一點,至少會不一樣。但說實話,也不一定,講不定現在還沒過去拉得好。并且我覺得,從市場的角度來說,也沒什么必要。你說會有多少人去聽這套唱片,幾千人?一萬人?還有你是否知道,現在錄唱片都需要自己動手。你別以為現在很多唱片公司都“出唱片”,其實很多都是音樂家自己錄的。你錄好之后給他,他覺得還不錯,給你敲個章,用他的品牌發行。音樂家自己租場子,自己找錄音師,全是自己搞的。因為現在唱片公司的利潤太薄了,他沒法給你弄。(張:有鋼琴家告訴我,現在唱片公司可能不付版權費了,可我沒想到連制作也要演奏家自己來!)絕大多數都是這樣,麥斯基的很多錄音都是他自己錄的,錄好之后交給DG公司,然后DG給他發行。你必須要有這樣的野心和這樣的能力去折騰,我是很懶的一個人,我不折騰,也折騰不起。有這時間,我還不如陪女兒玩。
張:將來,別人勢必也要告訴你的女兒:他不僅是你最愛的爸爸,也是當代最了不起的巴赫演繹者之一。是否重錄是后話,單憑DG那套唱片已經夠了。(王:謝謝,我會牢記在心。)巴赫的六首“大無”,除了作品本身的偉大,顯然它們也是對你有特別意義的曲目。這方面,還有其它作品與之相似嗎?
王:嗯……沒有,沒有像這個的。我敢肯定,當我以后慢慢不再公開演奏了,到最后,我還是會拉這些作品,就是拉給自己聽。那時,德沃夏克已經拉不動了,也不想拉了,埃爾加也不想拉了。自己還是會拉這些作品,就是自己摸摸琴,聽聽,肯定還是用這個。這是無可替代的作品,到最后,要回憶一下自己過去是怎么拉琴,找找當時的感覺,肯定是用它們,肯定的。
感謝上海大劇院的高磊女士安排這次訪談,還有張菲兒女士落實現場的種種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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