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人夷狄文化痕跡
【新唐書】卷一六一載史孝章進諫其父史憲誠:“大河之北號富強,然而挺亂取地,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唐中后期河朔藩鎮割據,陳寅恪曾指出河北社會已成一胡化區域:“夫河北之地,東漢、曹魏、西晉時固為文化甚高區域,雖經胡族之亂,然北魏至隋,其地之漢化仍未見甚衰減之相,何以至玄宗文治燦爛之世,轉變為一胡化地域?其故殊不可解。”(《唐代政治史述論稿》)
關于南北朝至唐數百年河朔之地的胡化,陳先生述論之后,已成內陸亞洲史及唐史的熱點之一,但少有上推及春秋戰國者。今按:河朔之地自古為中原華夏族與四方夷狄爭雄之地,雙方勢力往往此消彼漲,互受影響。即以開頭之引文而言,當時天下固然目河朔若夷狄然,但史氏本身卻就是“夷狄”血統(《舊唐書》卷一三O史憲誠傳:“其先出于奚虜”,史氏或系粟特史國后裔),而史孝章猶為此痛哭流涕,可見漢化之深。
河朔的胡化,一方面固然因為地域上與胡族鄰近,自古為胡族南下的必然通道,但另一方面,或也因其地之人民向來與外族交往,乃至血脈中頗多夷狄血統,較其他地區易于接受胡化。近日讀春秋戰國時期趙國史,茲舉數條以例證趙人夷狄文化痕跡如下:
趙之地域、人民
司馬遷為先秦各諸侯國作世家,《趙世家》篇幅最長,幾為魏、韓、燕三家篇幅之和。春秋時晉稱霸中原,為諸姬之最強者,及三家分晉,趙又為三晉最強,戰國的最后階段,主要就是秦趙爭霸。
晉地囊括河朔,地當戎狄南下要道。幽云以南,至大河已一馬平川,門戶洞開,因此,晉的策略一向是向北固邊,向南則與楚爭霸。晉滅,趙改變與楚爭霸策略,而向北拓邊——這一策略其實與秦開西戎極相似,只是趙的策略實施已晚,又難以像秦那樣倚仗山河之險,等待拓邊后再行進取中原。
趙地既環戎狄,長期在斗爭的第一線,《史記·貨殖列傳》:“種、代,石北也,地邊胡,數被寇,人民矜懻忮,好氣,任俠為奸,不事農桑……自全晉之時已患其剽悍,而武靈王益厲之,其謠俗猶有趙之風也。”而燕“大與趙、代俗相類,其民雕悍少慮。”
趙與秦有所不同(秦的人才唯一能自給的即為軍事人才),曾出過一些文化人物,如荀子。但荀子十五歲游學于齊之稷下,他是儒家人物,倡導“強本節用”,但在趙孝成王面前卻是議論兵法(《荀子·議兵篇》)。
趙君對農業的重視程度遠不如秦、魏等國;趙烈侯、趙武靈王改革主要涉及軍事,對農業幾乎不作提及。《鹽鐵論》稱趙地“民淫好末,侈糜而不務本”。趙與諸國不同,少有抑商措施,呂不韋也曾在邯鄲為商。
以上述情形概括而論,趙地民風與一千年后唐時河朔一帶并無大差別:剽悍任俠、重商輕農、尚武精神濃重,不以禮教文藝為歸依。而這些,除了受夷夏雜處的影響(趙之先人與商人同出東夷,均重視商業),也因趙地乃是一個農業向草原過渡的半畜牧業地帶,易于習染草原習俗也可解。
馬與游牧文明
趙氏君主世代學習駕御之術,其祖先即以御馬著稱。趙之代北與秦之隴西同為古代重要的良馬產地(宋之積弱,與喪失這兩塊良馬產地不無關系),其后趙武靈王又在諸侯中率先推廣胡服騎射,引進游牧民族的騎兵戰法,并非偶然。
趙襄子嫁姊與代王,代王還以代之駿馬。代之駿馬是趙軍車騎的重要裝備。趙攻取代、中山、林胡、樓煩等北方諸戎狄之國,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為了奪取馬匹。趙將趙奢號馬服君:“馬,兵之首也。號曰馬服者,言能服馬也。”(虞喜《志林》)趙簡子名鞅,而鞅為一種馬具。不難理解,戰國時最擅長相馬的伯樂(王良,郵無恤)也是趙國人。
近年的考古發現也證實趙人文化上受游牧民族的影響,例如以青銅帳篷頂隨葬,及一些北方系銅壺(參沈長云《趙國史稿》第12章)。
趙向北武裝拓殖,所征服的地域看來并不是一種農業軍民屯田的模式。《史記》載李牧在代北“大縱畜牧,人民遍野”,《漢書·地理志下》稱代地“其民鄙樸,少禮文,好射獵”,仍維持一種游牧文明的自治景象。
事實上,我們不妨把趙之代北想象為一種類似于遼朝南北分治的二元帝國情景,或類似北魏孝文帝改革后河洛與六鎮的分立。代北被吞并后,仍有相當的自治,并維持原有的生活方式。也因此,趙國有事,往往代北也卷入,如沙丘之變,公子章以代為基地發難;趙滅于秦,趙嘉仍能以代為基地,抵抗秦軍達六年之久。
趙國文獻流傳不多,有些史實難以判定,但以當時情形論,自晉陽以北,趙之大部仍以游牧業為主,這一部分的生活方式,與其說是華夏族的,不如說來自草原文明。簡言之,當時趙國北方的自然及人文景象為一種農牧業交錯地帶。
頭骨飲器
《史記·刺客列傳》:“趙襄子最怨智伯,漆其頭以為飲器。”沈長云《趙國史稿》:“據說為了鎮壓妖邪,襄子將知伯的頭顱斷下來作為飲器。”按,此說不確,以頭骨為飲器,可視為趙氏被染胡風的例證之一。
希羅多德《歷史》記載,斯基泰人有習俗,將敵人的頭蓋骨沿眉毛平處鋸開,蒙上皮套,鑲以金片,以作飲器。江上波夫認為,頭骨飲器這一令人毛骨悚然的習俗起源于藏系民族,傳播于內陸亞洲各草原部族。
1285年,番僧楊璉真珈盜挖南宋諸帝之陵,并將宋理宗的頭顱制成飲器。這一事件曾使漢人切齒怨恨,但楊璉真珈之所以做出這一看似殘暴至極的舉動,原因也在于他出自吐蕃,被染這一習俗。
西漢匈奴老上單于擊破月氏,即以月氏王的頭骨制為飲器(《史記·大宛列傳》);西漢元帝時漢使者與匈奴結盟,還曾以這一頭骨飲器來“共飲血盟”(《漢書·匈奴傳》)。趙襄子等破知伯三家分晉在前453年,當時匈奴尚未知名,其襲破月氏在二百年后,但華夏族并無頭骨飲器之習俗,趙襄子之舉可認為是受草原文化影響所致——他本人也有一半的狄人血統。
(以上并可參季蒙《酒器與溺器》http://www.housebook.com.cn/200104/16.htm,不過此文搜羅史料并不完全,至少還可以補充一個:807年,拜占廷人被保加利亞人戰敗,帝國皇帝尼基弗魯斯一世陣亡,其頭骨也被保加利亞人制成酒杯。保加利亞人有突厥淵源,其習俗可能是亞洲帶去的)
東夷之后
趙之先祖與秦同出東夷,始祖大業據說是其母女修吞食玄鳥之卵后生。這一傳說與商、朝鮮、滿族等東夷系統的如出一輒,是鳥崇拜的一種遺留。
趙氏祖先大廉,號“鳥俗氏”;大廉之玄孫中衍,則是趙先世的關鍵人物之一。韓厥曾云:“夫至中衍者皆嬴姓也。中衍人面鳥噣。”(《趙世家》,又《秦本紀》:云中衍“鳥身人言”)又趙襄子曾得家族之神霍泰山三神之令,卜示其后世“且有伉王,赤黑,龍面而鳥噣……界乘左衽,至于河宗。”此處所預言的即后世的趙武靈王。
《禹貢》云趙國所在的冀州“鳥夷皮服”。鄭玄注:“鳥夷,東方之民搏食鳥獸者。”又有人認為此處當釋為“島夷皮服”,但冀州所臨近的渤海島嶼極少。童書業《鳥夷考》認為這與當地尚存的東夷系鳥圖騰崇拜有關,而“皮服”我想正合乎當地偏重畜牧業,以獸皮為衣的狀況。
又,《呂氏春秋·愛士》:趙簡子有兩白騾,而所招賢士陽城胥渠病,須以騾肝來治。趙簡子即殺白騾療之。按,白色在古代通常被視為不吉,但在北方、西方戎狄各族中卻有尚白之俗,以白色動物為祥瑞,如史載穆天子西征,“得四白馬四白鹿而歸”,即以白色馬鹿為征服的象征。趙簡子珍視白騾,或也與這種心理有關。
通婚
晉地本是戎人活動的區域,周成王封唐叔著眼于“疆于戎索”,即一種武裝殖民活動。《左傳·襄四年》魏絳向晉悼公獻策“戎狄薦居,貴貨易土,土可賈也。”以貨物換取土地,此種行為類似于后世白人奪取印第安人土地的手法。
晉國歷史上與戎狄通婚之多,為春秋列國所罕見。如晉獻公始娶賈姬,無子;又納父親之妾齊姜(妻后母也是戎狄之俗,);繼而再娶戎狄二女,生重耳、夷吾;征驪戎,又得驪姬。
以晉獻公的婚姻看,與外族通婚已習以為常;而重耳(晉文公)本已有戎狄血統,長成后也娶狄人女子季隗,而叔隗嫁大臣趙衰,生趙盾。
趙氏承襲這一傳統,極少嚴華夷之防。如趙襄子母是“翟婢”,其姊嫁為代王夫人;襄子本人娶空同氏(當為西戎支系)。
趙氏早期諸君,對與外族通婚毫不在意,自武靈王以下,情形略少,但這其中的原因之一不如說是戎狄已盡被征服,難以以平等的身份與趙氏嫁娶。趙氏相對來說仍是不太在意母系血統的,如末代趙王遷,史載“其母倡也”,出身卑微,悼襄王卻廢太子嘉而立遷。
趙氏不嚴禮教宗法,是因自晉初以來與戎狄雜處的現實所決定的,草原文明在家族及血統上的重視本就遠不及農業文明。千年以下,唐室對血統、禮法觀念,也屢為學界褒貶。
兄終弟及制
趙氏在繼承制上,屬立賢與嫡長子繼承制并行。嫡長子繼承制其實一直得不到真正確立,且屢次出現廢長立幼,或立庶子。
如趙衰立趙盾(狄妻所生庶子);趙武生二子,次子趙成接替趙氏宗主;趙簡子廢嫡立庶次子趙毋恤(即趙襄子,其母為翟婢,他是庶子),趙襄子本人后來也不立自己的兒子,而立長兄之子,從而事實上成為兄終弟及制。趙武靈王、悼襄王都立庶次子為太子。正由于趙并未確立嫡長子繼承制,戰國時,趙國幼主即位,經常發生諸公子爭立事件。
西周時確立的嫡長子繼承制,其核心即“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公羊傳·隱公元年》),這一點到春秋中葉基本已被諸侯國接受,但在趙國,幾乎從未被貫徹執行過。
此外,在其他國家,自春秋中葉以降,如不奉行嫡長子繼承制,往往引起內亂。《左傳》開篇就講到武姜欲廢嫡長子鄭桓公,立幼子共叔段,結果引起鄭國內亂。又如前608年,魯國發生殺嫡立庶事件,魯宣公即位,“市人皆哭”,“魯由此公室卑,三桓強”。西周初,吳太伯知道父親欲立弟弟,為不使父親為難,南避于吳。晉獻公廢太子申,欲立幼子奚齊,而國家大亂,諸子爭立。
但在趙國,屢次廢長立幼或廢嫡立庶,卻很少引起內亂(沙丘之變是一次),其原因不可不說是社會風氣使然。而我們應當注意到在草原文明中,立賢和兄終弟及是兩個強大的原則,無論匈奴還是后世蒙古、滿清均是如此。趙氏繼承制上,或也與此相關?
地名、人名
晉地本大多從戎狄手中取得,地名、人名仍有戎狄痕跡。如趙盾之母隗氏,按王國維之說,隗姓出自鬼方,而我甚疑“魏”之名也出自鬼方,雖然周初即有此一封國。
趙襄子名趙毋恤,與著名的相馬者伯樂(郵無恤)同名。按,“無”作為字頭,屢見于古籍,如無終、無棣、無極(漢為毋極縣)、無鹽(以上為齊、趙、燕一帶地名);無啟、無腸(以上見《山海經·海外北經》);烏傷、烏程、無錫、蕪湖(以上為南方吳越一帶地名);此外有無夷(即馮夷,河神)、無支祁(淮河神)、烏余(齊大夫)、無懷氏、徐無鬼(王國維考證,懷氏為鬼方后人,而“無鬼”即“無畏”,也與鬼方相關)。以上以“無”為字頭的地名、人名,多見于東夷地帶,或入于鬼方。魏公子也有名無忌者。
趙地有皋狼、狼孟、光狼城,均以狼命名,或也與草原文化相關?(趙先祖有名宅皋狼者,一說皋狼是以他為命名,仍與東夷習慣有關)。又如趙成侯名種,種亦是代北之地名。
古代黃土高原上的另一種居民
我們常說黃土高原培育了華夏文化,但就在黃土高原培育華夏兒女的時候,它還培育了戎狄的兒女。戎狄,是古代與華夏不同的族群,長期生活在黃土高原的北部地區,華夏文人稱他們為“蠻族”,因為他們不行“禮樂”,不修文字,不念詩書,卻養太多的牲口。
華夏的文明人,廟堂列鼎中盛滿了牲口肉做的肉臘、肉糜,但他們從來低視養牲口的戎狄。戎狄是黃土高原的另一種居民,但被把持歷史記錄大權的漢族士大夫給抹殺了。我們今人,也受了古代文人的影響,歌頌黃土高原是“大地母親”的時候,卻忘了黃土高原上的另一個兄弟。
在新石器時代,氣候比今天溫濕,整個黃土高原是原始農業的“一統天下”。后來氣候變的干冷,黃土高原的南部問題不大,先民照樣種地。但黃土高原的北部,環境逐漸惡劣,莊稼生長得越來越差。家豬要吃人的剩飯,而人已經沒有剩飯了,所以豬這類東西也不易喂養了。這里的先民,在艱苦的環境中摸爬,終于找到另外一種維持生活的方式:多養到野外食草的牲畜,這些牲畜不與人爭食,人還可以從其渾身索取生活資料。于是,人們一手握鋤,一手執鞭,開創了大范圍的半農半牧的生活方式。
由于大范圍的半農半牧的生活方式的出現,在黃土高原的人文地理格局上,便出現了兩個不同的區域。這兩個區域,用現在的話說,是兩類不同的生態系統。在南部地區,水熱條件好,農業持續發展,人口與時俱增,城郭壯大,文人滋生。而在北部地區,人們要艱苦得多。他們隨畜因射獵禽獸為生業”,“咸食畜肉衣其皮革”,“各分散居蹊谷,自有君長,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處在這種狀態下,社會進化當然緩慢得多。于是,南、北之間在政治、文化方面的差別日益增大。后來,南部的人叫作華夏,而北部的人稱為戎狄,相互反目,關系緊張了很久。
在華夏人撰寫的史書中,戎狄主要是“反面角色”,除了侵犯搶掠,禍亂華夏,便沒有什么正面的歷史貢獻。我們說,這種看法是不公平的。
戎狄正是古代處于中國北方的過渡地帶、或曰邊緣地帶、或曰生態敏感#chr39#地帶的一個主角,而戎狄的起源與自然環境變化引起的整個生態變化有關,戎狄起源的過程就是中國古代北方畜牧業大面積產生的過程,我們關于戎狄的概念離不開畜牧業。戎狄的興起反映了人類對環境變化的一種適應方式,在“適應”中也伴隨著創造,畜牧業就是一個創造性的成果。司馬遷稱贊北方許多地方是“畜牧為天下饒”。這里面就包含了戎狄的歷史貢獻,
古代漢族文人看不起戎狄的人,卻盛贊戎狄的馬。有名的“駃騠”,就是指戎狄的駿馬。《左傳》記載:“冀之北土,馬之所生”,有“屈產之乘”,乘就是駟馬。漢族文人忘了,馬是人喂出來的。沒有戎狄的養馬技術,哪里來的北方良馬。
在中國歷史上,戎狄社會的貢獻不僅是發展了畜牧業的規模、技術,將其抬升到生活的主要基礎的地位,它還為后來草原大規模游牧經濟的產生打下了必要的基礎,做好了歷史準備。如果說在中國北方,農畜混合經濟是環境變化的推動,而草原游牧經濟的出現,則主要是人類畜牧技術發展的推動。當對牲畜的控制能力增強、騎馬的技術出現之后,人們就有條件徹底拋開農業,而到新的更廣闊的地理空間中,大規模開展游牧活動,并建立一種新的依托大規模游牧經濟的社會組織。
跳出農業社會歷史的局限,放眼中國北方的遼闊大地,我們可以看到歷史上人文發展的豐富性。這些人文的豐富性,是對多樣地理環境的適應的結果。而所謂“適應”,對人類來說決不是消極的。人類文明中的許多重要內容,都是在能動地適應環境的過程中創造出來的。農業是一種創造,畜牧業也是一種創造。#chr39#
中國古代戎狄在地域上分布很廣,黃土高原北部只是其分布地域的一部分。戎狄在地域上與華夏相鄰,兩方的交流其實是不可避免的。別看華夏人在觀念上把戎狄貶得很低,但在實際生活中,卻對他們相當“實事求是”。除了想要戎狄的馬,華夏國君還想要戎狄的兵士,另外,大概戎狄女子有妖美的一面,華夏國君還要戎女來作妃子。上層是這樣,社會基層恐怕更多。想到這一點,我們如果到黃土高原,緬懷它的“搖籃”歷史時,就更不要忘了古代北邊那些放牲口的人們,我們不少人其實都是他們的后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