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青玖_Nineki
一
師父常說,他曾有一百次契機退出江湖,離隱退最近的一次,金盆都已經備好,幾千個武林豪杰瞅著他,他卻縮回了伸出去的手。
我問師父,金盆真的是金子做的嗎?
師父說:那可不是,真的是金子。
我說我不信。
師父微微一笑:之所以我還在江湖中,是因為江湖需要我。
我說我不信。
師父老臉上信誓旦旦說,你咋都不信,你對我有意見?
我說,師父,我五歲的時候你就這么說,但我今年已經十八了。
師父說哦,原來你都十八了,好吧,今天我就告訴你,我此生最大的秘密。
他看著荒廟的穹頂,沉重的說:我有一樁大仇,非報不可的大仇。
我說:你說快一點。
師父說:這個江湖,有人欠了我錢。
我跳了起來,把窩窩頭扔在地上:師父你含辛茹苦養我成人,這血海深仇我責無旁貸。不過等要回銀子了,你得幫我張羅娶個媳婦,我覺得城北瑤天宗的圣女就很好,你覺得我要花多少銀子才娶得到?
師父遲疑了一會兒:可能不太夠。
我問:萬把兩總有的吧?
師父點頭:差的不多。
差得不多是差多少?
師父想了想,臉色有些為難,他摳了摳襠下,伸出一只手搖了搖。
五千兩?
師父說:五兩。
我說師父你雖然撿了我又養了我,但說到底,我也不是你兒子,你也不是我兒子,你的仇我不見得要摻和進去。
春天還很冷,荒廟漏風,師父裹著破絮縮在佛龕下的草席上,月光從墻壁的縫隙中照在了他的身上。
你真的十八歲了?他問。
我說真的。
師父說:太好了,明天我們就去長安。
我說為什么要去長安,我們去過川蜀,去過江南,又去過塞上,你總說,這里錢好賺,那里吃得飽,但是去哪里不一樣呢?我就要待在這座邊城,哪兒也不去。
師父說:我這仇,不報了心里沒法踏實,我會死不瞑目,到時候就會化成惡鬼。我就跟著你,你怕不怕?我就天天晚上來找你,你怕不怕?
我說:你是不是神經病?
師父愣了愣:我得報仇呀,那個人在長安,他欠了我五兩銀子。
二
從記事起,師父就帶著我東奔西走。
這個老頭子教了我一套不知道好不好用的劍。可對于他,我所知甚少,除了神叨叨的瘋話,他的武學傳承,出身門第和過往經歷,我都一概不知。
為了所謂五兩銀子的仇,我跟著師父離開了邊城,四月出發,到達長安時已經八月。
長安城,城墻如巍峨大山,街道干凈得讓人想打滾。
師父拉住我,責怪道:你這是要做什么?
我說我累了,想躺一躺,長安城真好,隨便一條小路,看著都比我們那個荒廟舒坦。
師父說:你在邊城,可以隨便躺,但你在這里只能站著。
我說師父,你這就不對了,你看你把我拉起來,自己卻躺下了。
師父把臉貼在長安城地面的青石磚上:你不要斤斤計較,為師老了,為師站了一路了,你沒看到嗎?
我盤膝坐在師父身旁,身側的主道上人群熙熙攘攘,他們的神態不同于邊城的人,沒有風餐露宿的苦色。
我仰頭看向參差櫛比的屋檐,屋檐的上空是一望無際的藍天。
我說師父,長安城真好。我才剛來,可我已經喜歡它了。
師父說:天底下誰不喜歡長安城呢?
我看向一個方向,那里有一方屋檐,翹得很高,陽光下金光燦燦。
我問:那里是哪里?
師父瞥了一眼:那里是皇帝住的地方。
我說皇帝我知道,我還知道皇宮里有太監。太監沒有小雞雞。還有很多女人,每個都是很好很漂亮的。我想,可能跟瑤天宗的圣女一樣漂亮吧。對了師父,太監真的沒有小雞雞嗎?
師父沒說話。
我去看他,他保持著貼臉在地面的姿勢,睡著了。
三
師父來長安,只干一件事:聽戲。
穿過朱雀大道,北坊簇集了我所未見過的新鮮玩意兒。坊市一個角落,搭了高高的戲臺子,身著戲服的伶人,在戲臺上腰肢招展,輕歌曼舞。
師父看戲的時候,有點不像師父。他抿著干癟的嘴,白胡子微微動彈,眼神也微微在動。
我很不齒,說師父,你居然看女人看哭了。
師父說感動,很感動。
我說師父,你哪里來的看戲的錢。
師父說,你還記得你那把劍嗎?你十歲的時候揚州老李頭給你的那一把。
我說記得呢,這里不是不能帶劍嗎?我就把它藏在城外落腳的那個寺院里了,但我肯定不能告訴你藏在哪里,你老是打我那把劍的主意,如果被你知道了,你沒準要拿去當了,你。。。
我說不下去了,因為師父的老臉上糾出古怪的笑容。
他說:好徒兒,等我報了仇,要了債,給你買一把好的。
我一腳踢斷了一條木凳:你還我劍!
師父連連擺手,胡鬧啥,聽戲,聽戲。
我們身邊的人群轟然散開,孤零零的剩我和師父在場間。戲班管事大喝了幾句有人鬧事,片刻間,十數個壯漢從戲臺后沖出來。
我說,師父,我好像惹麻煩了,咱們快跑吧?
我轉頭去看,身邊師父早已經沒了蹤影,他的背影擠在大門方向的人堆中。我跟上去的時候,師父卻突然停步了。
人群如水一般四散開。師父的面前,站著一個老嫗,一身華服,眉間有種說不出的威儀。
老嫗的身子不斷顫抖,臉色哀戚,她抖著手指指向師父:“你。。。”緊接著,眼淚從眼中流下來。
師父只是哼了一聲。
不知何時,看戲的看客被遣散的一干二凈,偌大的戲場只剩下寥寥無幾的人。我想,瞧這陣勢,沒準是遇到那個仇人了。
我走出一步,說老人家你好,看你的衣服,你肯定很有錢。你別推脫,我又不傻。你欠我師父的那五十兩銀子,是時候還了,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恩怨必報,有債必償。我算算,這么多年過去,五十兩肯定不止當初那個價,你就還五百兩好了,他日江湖相遇,咱們還能做好朋友。
師父一掌摁住我的腦袋,將我推到一邊:你搞錯人了。
“噗嗤”,老太太身后傳來一聲輕笑,那一聲像一道驚雷一樣,炸在了我的頭頂。
一個少女走出來,白衣白裙,背上負著兩把長劍。她捂住嘴看了眼老嫗,接著就板起臉,大聲道:“真是個賴貨!”
她佯裝生氣,可是上翹的嘴角卻依舊像是在笑。
可能是她的衣服料子實在高貴,我覺得有些腿軟,我覺得她在發光。
四
老嫗的聲音顫抖著,她問師父:“你今年有五十嗎?”
師父說:“四十六。”
我心想師父這模樣何止是四十六,六十四恐怕都不止了。
老嫗神色更悲,又問:“離你封劍那年,有十八年了吧?”
師父冷笑:“我封劍?我什么時候封了劍?”
老嫗啞聲道:“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回來做什么?”
師父保持冷笑:“我生在長安城,長在長安城,我的兄弟朋友大半都在長安城,你卻問我回來做什么?”
老嫗說:“可是長安城已經是那個人的長安城了。”
“我同意了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看到我,看了好一會兒,問師父:“他是?”
師父點頭,他是。
老嫗神色復雜,又問:“他還不知道?”
師父點頭,他不知道。
老嫗拉過身側的少女:“桃兒,這是為師的故人。你帶這位少俠去坊市逛一逛,我跟他的師父有事商量。”
那個叫桃兒的少女揚起下巴,沖我道:“喂,你過來。”
我說小仙女你好,雖然你生得美麗,我一看到就想要你做老婆,但我不能過去。你看我身邊這個老頭子,你看到他的印堂發黑了嗎?我前腳一走,他后腳可能就被人打死。偏偏他又是我師父,我只好留下來給他收尸,你說是不是?
師父狠狠瞪我:好徒弟,為師什么時候死過?
我對老嫗說:“我來長安不久,人生地不熟的,請老人家留個名字,如果我回來找不到這個糟老頭了,起碼能知道該找誰報仇。”
老嫗臉色一滯。
師父哈哈大笑,沖我比起大拇指:“你牛逼,天底下敢說找長劍門門主報仇的,也就你了。”
長劍門,長安城畔天下無敵的長劍門。
我腿有些打顫,老嫗看著我,有些惘然:“跟他的爹一點都不像。”
師父臉色沉下來,狠狠推了我一把:“你個狗日的,人家姑娘在等你呢,為師沒教過你不要叫姑娘等嗎?”
五
出了戲園子,桃兒就問:“你師父是誰呀?”
我說我猜是你師父的老相好。
桃兒嬌喝:“你怎么凈瞎說。“”
她頓了頓:“看我師父的反應,你師父一定是個很有名望的江湖前輩。他們說起了你的父親。。。”
桃兒盯著我:“你的父親是誰呀?”
我說好姑娘,我沒有父親。不過如果你覺得我不錯,你就去跟你師父說,不要為難我家那糟老頭了。我們選個好日子成個親,生個胖娃娃,你說好不好?
桃兒噗嗤一聲笑出來:“你這人真猥瑣。”
我說那是當然。
桃兒說:“我師父是個很好的人,不會為難你師父的。”
我說哦。
桃兒又說:你想去哪兒玩,長安城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想看把戲嗎?想吃好吃的嗎?
我說都可以呀,但是我沒有錢。
桃兒氣鼓鼓:“你這是哪里的話,你師父跟我師父有舊,那我跟你也就是朋友。遠來是客,怎能讓你花錢?”
我說那怎么好意思,長安最貴的酒樓在哪里?
桃兒怔怔看著我,有些難以置信。
黃昏,太陽落得快盡了,八仙樓二層一個憑欄的雅座,桃兒看我吃完了一席的菜。
她試探問:“飽了嗎?”
我已經撐得想吐,只好點頭說飽了。
她明顯松了口氣,又盯著我笑,兩只眼睛月牙一般,黃昏的光映在了她的臉上,緋紅一片。
我說你真的很好看。
桃兒喝了一點點酒:“本女俠自然好看。”
我說是的。
桃兒說:“剛才你一個勁的吃,我看得出來,你心里有事。”
我說然而并沒有。
桃兒問:“江湖上好玩嗎?我除了陪師父來長安聽戲,幾乎都在長劍門內。師父她常說,如今武林凋敝,盛世無江湖,但我想江湖還是有的,我想那里一定很美。”
我問,長劍門難道不強盛嗎?
她嘆道:“長劍門的規矩可多了,我覺得江湖中人應該像你一樣:什么胡話都敢說,很自在,像是什么都不怕。”
我問:“最近二十年的江湖,有沒有過這么一個人,他在退隱時,金盆都已經備好,宴賓都已經落座,卻突然不洗了?”
桃兒皺起眉:“哪有這樣的怪人?等等。。。”她張大眼睛,“莫非你說的是我的小師叔?”
我說大概是的,他老人家還好嗎?
桃兒搖頭:“我從沒見過,師父也只是偶爾提過一兩次。在封劍大宴上,小師叔踢翻了金盆,他本就冠絕長劍門,要遁走誰也攔不住,此后也再沒有過消息。”
我笑著說:他本不想隱退,莫非是結了一樁非退不可的仇嗎?
桃兒笑起來:“說出來嚇死你,但我知道你在打聽長劍門的消息,我偏不說了。”
我問:你在長劍門算厲害的嗎?
桃兒仰起臉:“我是長劍門第六代弟子的大師姐,你說我厲不厲害?”
我說女俠,我從小到大打過十七個土匪,二十五個流氓,從來沒見過高手,你借我一把劍,我們打一架好不好?
桃兒眉峰一揚,你真是找揍,在哪兒打,東坊的演武場?
我指向客棧的屋頂。
屋頂,長安城盡收眼底。夕陽在遠處一個檐角上,一千一萬戶的屋檐全都跳動著的余暉,像一片波瀾壯闊的汪洋。
桃兒在屋脊上蹦蹦跳跳了一陣,偏過頭,語聲低緩:“十年未見,你我之仇終究要做一個了結,可嘆,可嘆。閣下小心了。”
我想人倒是長得不錯,怎么腦子不太好。
桃兒身法輕盈,舉劍刺向我。
我側身讓過,揚劍上撩,桃兒的劍霎時間脫手而出。
她怔了好一會兒,默然撿劍:“你這一式是長劍門的劍招。”
我說可能是的。
桃兒又沉默了一會兒,看我的眼神很復雜:“我知道你師父是誰了,我也知道你是誰了。”
暮色已沉,酒樓下隱約有些喧嘩,長安城亮起星星點點的燈光。
在這個位置,我能看到城里最高的那棟建筑。在來長安的那一天,它的檐角似乎聳立于云端,金光燦燦。
我說你那師叔是跟皇宮里的那人結了仇對嗎?而且還跟我有關對嗎?
桃兒輕嘆了口氣。
我說女俠,想麻煩你一個事情。
夜里起了風,吹得桃兒衣裙飄飄,她鄭重點頭:“請說。”
我伸出手:“你借我五兩銀子,好不好?”
六
回到戲園,師父安然無恙。
長劍門主憂心忡忡的站在一側,她招呼了桃兒,向我點了點頭。
師父看了看桃兒,看向我,揶揄笑道:“這個小姑娘,比瑤天宗的圣女好看不少吧?”
桃兒沖師父施了一禮,說謝前輩抬愛,不知那個瑤天宗圣女是誰?可是您徒弟的意中人嗎?
我說是啊師父,瑤天宗圣女是誰?我聽都沒聽過。
師父笑了笑:可能我記錯了吧。
他看了老嫗一眼,拍了拍我肩膀:“該回了。”
出城后,夜路深沉,我們寄居在長安城西北面的寒鐘寺,穿林過河,師父走在前頭一言不發。
我說師父,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我真是見識短淺。
師父說哦?
我說師父,今天桃兒帶我逛遍了長安城,我才發現,其實長安也就這個樣子,就是有錢人多,徒兒很是自卑。師父,咱們在寒鐘寺歇一宿,明日就回邊城,好不好?
師父沉默不語。
我說師父,你當掉了我的劍,你總還是得賠我一把,可我偏偏就愛老李頭造的劍,我們很久沒去揚州了,不如南下揚州看看,好不好?
師父默不作聲。
我說師父,我今天跟桃兒借了五兩銀子,這賬我是賴定了。我這么窮的江湖人,她既然肯借,自然也存著白送的準備。而且我覺得,那個長劍門主,就算不是欠你錢的仇人,也脫不了干系。五兩是少了點,好歹也算兩清。咱們去揚州吧,或者回邊城,反正不要待在長安了,好不好?
師父終于停步:“你怎么不借五十兩?”
崎嶇山路走到這,寒鐘寺已經近在眼前。他轉身直視我:“那個老婆娘說了那么多,你不好奇你的父親是誰?你不想知道我來長安做什么?”
我把銀子遞給師父,師父沒接。
我有點生氣:“要到錢了還不走,留長安找死嗎?”
師父手指寒鐘寺破敗的山門:“你知道嗎?二十年前,這里有一個老和尚,佛法高深,義氣深重,喝酒吃肉百無禁忌,一身武力,天下可排第二。”
我說都已經荒了,老和尚肯定是死了,難怪鬼氣森森,此地不宜久留,師父我們快離開這里吧。
師父說:“你知道他為什么會死嗎?”
我說人總會死,跟我們又沒有關系,趕路才要緊呢。我去拉師父的衣袖,師父巋然不動。
師父說:“跟你說一個故事。”
我說我覺得有點困,恐怕已經聽不動了。
師父沉默半晌:“你知道嗎?二十年前,江湖不是現在這個模樣,那時候年輕劍客輩出,游俠兒縱馬高歌快意恩仇,哪里是今天萬馬齊喑的樣子。”
我說長劍門不還是很強嗎?我今天跟桃兒切磋了一番,被一招就給打趴下了。我再也不想跟她打架了。
師父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是嗎?”
我看著師父的笑,突然語滯。
“天子腳下,豈容武夫酣睡。那人也就念這么些舊情了,可若不是長劍門早墮落成朝廷對江湖示恩的門面,那點情分如何能保住它呢?”
我說師父你說的什么我不懂。
師父嘆了口氣:“我們身后跟了多少人?”
我說十八個。
“你可知道是什么人?”
我看向夜色。
在離寒鐘寺十里地的那片密林中,那群人就已經尾隨在身后,我辨得出其中一人的腳步聲,很輕,像揚在嘴邊的笑。
“他們來了。”
師父話音剛落,十幾個人從黑暗中躍出來,師父搖頭笑出聲:“這個年頭,暗夜殺人原來都不用蒙面了?”
“師弟,你不該來長安的。”是老嫗的聲音。
我走出一步,說老人家,你一定是誤會了,我們師徒都是好人,什么都不準備做,而且馬上就離開長安了。
我拿出銀子,沖著低頭站在老嫗身側的桃兒扔出去:“桃兒姑娘,雖然我欠了你五兩銀子,但是你這么勞師動眾來討要,未免有些不夠朋友。現在我把錢還你,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我伸手拉師父,師父站成一座山,拉不動。他的眼中爆射出攝人的光,仰天長笑:“老朋友們,都別來無恙啊。”
我說:“既然是老朋友,可是要為我們送行的嗎?林深夜暗,留步,請留步。”
長劍門主長長嘆了口氣,她凝視我:“你跟你的父親,真的一點都不像。”
我正要說話,師父突然一掌劈向我。
七
我醒來時,是在一張綿軟的大塌上。
一個服飾華麗的女人坐在身旁,四十歲左右,頭上戴滿了簪玉,每一件看起來都很值錢。
女人伸手撫在我的胸口,眼眶通紅,泣聲道:“我兒啊。”
我避開身子:“男女授受不親。”
我轉頭去找師父,師父不在,我置身的屋子很大很堂皇,桃兒和老嫗站在榻畔,更遠處幾個宮裝女子欠身侯著。
我問:“我師父呢?”
我問的是桃兒,桃兒撇過臉,不答。
我問:“我師父呢?”
老嫗面無表情,不應。
我說你們別想騙我,我師父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打暈了我,但是就憑你們,就憑你們幾個破爛招式,能留下他?
老嫗開口:“他走了。”
我松了口氣,身側的女人卻掉下眼淚:“他終究覺悟了,他終究把你還回來了。”
門外一個尖銳的嗓子吊了一個長音:“皇上駕到。”
一個中年人走進室內,鮮亮的黃袍上繡滿龍紋。
中年婦女起身,老嫗和桃兒斂容,屋里的人齊刷刷跪了一地。
中年人在離我一丈外站定,探身問:“你。。。這么多年來,還好嗎?”
我說你好,我還行。
中年婦女扯我的袖子:“快叫父皇。”
皇帝和顏悅色,連連擺手:“不急,不急,讓孩子緩一緩。”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你剛成年對嗎?很好,這很好。這些年來,委屈你了。”
我說父皇你好,你長得這么威嚴,一看就像我爹。
皇帝哈哈大笑。
中年婦女卻像嚇壞了,趕忙低頭認罪:“孩子被他帶走這些年,必然沒學過禮數,陛下勿怪。”
皇帝連聲說不怪,攙扶起老嫗:“有勞長劍門主了,雖說沒有擒獲那個逆賊,但帶回了朕失散多年的兒子。長劍門,當賞。”
老嫗再次下跪謝賞。
我看著老嫗:“老人家為何要跪?”
中年婦女臉色慘變,眼神示意我住嘴。
我說老人家讓我怎么說你好,你好歹天下第一宗門的掌門人。江湖人中,我還沒見過下跪比你勤快的。
皇帝冷哼了一聲:“江湖?江湖難不成不是朕的江湖嗎?”
我說爹您別氣,我就隨口一說。你為什么要站得這么遠呢?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不好嗎?
皇帝倏然變色,臉色無比陰沉。
我笑了笑,爹,你站得離我太遠啦。
皇帝怒喝道:“放肆!”
頓時,殿門外傳出一陣鐵甲碰撞聲,黑壓壓的甲士沖進殿內,拔刀圍住我。
中年婦人失聲道:“你。。。這是要做什么?”
皇帝臉色陰晴不定,死死盯著我:“朕如何能知道。。。他是我的兒子?剛出生便落到那瘋子手里,竟還能活到今日?你看他的性子,有幾分像朕?”
中年婦女擋在我的身前,慘然道:“這么多年了,我們的兒子終于回來了,你怎么竟不信?”
皇帝冷喝道:“婦人愚見!”
他手指向我:“他跟著那個瘋子十八年,誰知道學會了些什么?朕但凡走近一步,你敢說他不會躍起殺朕于榻前?”
我渾身都使不上力氣,在被甲士押走的時候,我看到長劍門主攔下了那個自稱我母親的人,我看到皇帝在長劍門主的耳畔說了幾句話,我又看到了一道目光。
楊桃兒看向我,她的嘴角終于不再上揚。
八
我被關在一座牢房中,吃回了窩窩頭,睡回了草席,像極了居住過的無數座破廟。不同的是,我的身上縛上了重重的鐵鏈。
狹暗的牢獄中,我確定了很多事情。
師父跟皇帝有仇,他搶了皇子,那個皇子極有可能是我,皇帝卻并不信。
可是我不明白的事情更多。
師父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打暈我?等待我的命運會是什么?
三天后,我被押進一座大殿。
皇帝高坐在龍椅上。
“你不肯跪?”他問。
我說長安城的地板太硬,我只想站著。
皇帝似乎要發作,長劍門主負劍匆匆趕進殿內,她彎下腰:“陛下,他果真來了。”
皇帝揮手屏退我身后的甲士:“好,好,那瘋子竟真對你有幾分情分,他逃亡多年,到頭來竟自投羅網。”
我笑著說,爹,我想明白了,你讓長劍門主散播消息,說你要害我,然后在皇宮中設下陷阱,等我師父來赴死,對不對?你解開我,我看那個老頭子不爽已經很久了,我完全可以配合你。
皇帝陰陽怪氣冷哼一聲,雙手摩挲著龍椅椅座,轉頭看向長劍門主:“能確保萬無一失嗎?”
長劍門主躬身道:“八十個人,無一不是武林好手,加上陛下三千禁軍甲士,他若執意闖宮,必將插翅難逃。”
我說門主你這就錯了,我師父這幾年又練成了一樁神功,實在太喪心病狂了,一瞪眼,劍氣從眼中射出來,對手的脖子就斷了。
皇帝臉色驚疑不定,厲聲喝道:“可有此等神功?”
長劍門主身子更低:“陛下請安心,他已經老了,他絕對無法再拿起萬人敵的劍。”
我說我話已經說到位,你們不信,吃了苦頭別怨我。
皇帝沉思了半晌:“別忘了,他當年擄走朕的皇子時,朕的千余將士送了命也沒攔住。你們長劍門,怎么就教出了這么一個怪物?”
長劍門主又跪伏到了地上:“江湖是陛下的江湖。長劍門,終究也是陛下的長劍門。”
皇帝沉默許久,嘆了口氣:“朕知道你還念舊情,可是有劍神在的江湖,朕心甚懼啊。”
九
“報!”一個尖銳的太監聲音,小太監連滾帶爬,伏身進殿。
皇帝霍然起身:“現在外面情況如何?”
“回稟陛下,那個匹夫已經闖進城門。城門守將身亡,但長劍門左長老拼死刺了他一劍。”
皇帝有些失神:“他竟這么快就受傷了?”
我忍住聲音的顫抖,笑道,爹你這就不懂了,我師父,他是要出大招了。
皇帝神色惘然,又問長劍門主:“他跟朕同歲,不過四十六吧?”
“是的,不過這些年他老得很快。”
皇帝來回踱了幾步:“是啊,他也會老,他也老了。朕最后見他時還是二十年前,還是他替朕追殺叛王,叛王麾下那個天下第二的和尚,叫什么來著。。。”
“寒鐘寺的無忌大師。”長劍門主提醒。
皇帝漫不經心嗯了一聲,恢復常態:“也罷,也罷,前仇舊怨,今日他一死,就都結束吧。”
“報!”
小太監再度滾撲到殿前,他驚駭的張著嘴,大口喘氣。
“說!”
“那個逆賊,他。。。他斬落了長劍門的四大長老,禁軍甲士損折八百余人。”
“他可有再受傷?”
小太監臉色驚惶,渾身戰栗,一聲未吭。
皇帝坐回龍椅:“再去探!”
十
小太監第三次來時,兩道宮門已經失守,師父被劍陣圍困。
小太監第四次來時,師父闖過了劍陣,斬掉了全部的武林人士,他身中五箭,正對峙著一千余弓箭手。
我閉上眼,忍不住想要流淚。我的生父站在眼前,我的師父卻在刀槍劍林里趕來救我。
這個江湖,很奇妙。
我問:爹,你這么有錢,天下都是你的,干嘛要欠我那可憐的師父錢呢?還不多欠一點,還只欠五兩?不嫌丟人嗎?
皇帝愣了愣:“我何時欠過他錢?”
我不再說話,因為我看到長劍門主卸下身后長劍。
我說師伯,你要去哪兒?你要去殺人嗎?你要去殺你的師弟嗎?
長劍門主長長嘆了口氣:“你是個好孩子。”
她轉身朝皇帝跪下:“今日逆賊必死,請陛下留這孩子一命。”
皇帝沒有應。
殿前又傳來動靜,小太監短促的“報”聲戛然而止,他的身體飛了進來,重重摔在地上。
師父走進殿門,渾身是血,走得很緩,他花白的頭發凌亂散開,身上幾只箭簇沒入體內,他沒看皇帝,也沒看長劍門主。
他徑直走向我,一劍劈斷了我身上的鐵鏈。
他嘖嘖嘴,懊惱道:“是我大意了,本以為把你交給我師姐,你回宮還能做個皇子。他還是不信你啊,也對,也對,能殺兄弟,當然也能殺兒子。”
師父走到一方矮桌前,舉起一個酒壺,灌了兩口,卻沒有全部喝完。
他把酒壺遞給我:“這是好東西,為師忍痛留一點給你。”
他打了一個酒嗝,齜牙咧嘴:“徒弟,我十八年前,從這個宮殿里把你搶了出來,現在把你送回你老子身邊,他卻不肯要了。你怪不怪我?”
我笑出眼淚,指向師父的劍:“你不是說當了嗎?你個狗日的老騙子。”
長劍門主拔劍。
師父大笑道:“師姐,我今天心里不痛快,我殺了很多曾經的朋友兄弟,我心里很不痛快。左云那幾個小子都死啦,長劍門今天就不要再死人了。”
長劍門主渾身巨顫。
皇帝緊著腮幫,狠聲道:“強弩之末,故弄玄虛!殺了他!殺了他!”
師父欺身過去,劍光只一閃,長劍門主持劍的胳膊掉落在地。
“師姐,你有交代了。”師父低聲道。
他放下劍,對面色蒼白的皇帝說:“我會活得比你久!”
他問長劍門主:“師姐此刻還攔得住我嗎?”
他問我:“跟不跟我走?”
我說,求之不得。
我跟在師父后頭,走出殿門的那一剎那,陽光撲面而來。
皇宮中尸橫遍地,宛如一座修羅場。
十一
石階上沒有其他活人。
我問師父,你年輕時怎么這么糊涂,給那個人賣力氣。
師父說那人可是你父親,他年輕時也是個風華絕代的皇子,為師也是被蒙騙了,還他娘的跟他一起聽戲,一起喝茶飲酒。
我說你們兩個大男人?你們惡不惡心?
師父沉默了一會兒,說還有你娘,你娘是我的師妹。
我回憶起皇宮中的那個女人。
我說師父,我已經明白了很多,可我還不太明白。
師父的身子晃了晃:“故事很長。”
我扶住他,說不著急,等我帶你回了邊城,你隨便怎么說,我都信。
“見到你娘了嗎?她還好吧?”出宮門前,師父突然問。
我點頭。
他轉身站定,看向皇城中更深處的宮檐:“你娘就住在那邊吧?”
我點頭。
師父神色悵然,轉過身子,緩聲道:
“二十年前,長劍門有一對青梅竹馬的師兄妹。他們一起聽戲,在戲園里結識了一個年輕人。真是個讓人心儀的年輕人,全然沒有一個皇子的架子。皇子當時遇到了一些麻煩,他的兩個哥哥跟他爭皇帝的位子。于是他就設定計劃,要殺掉兩個哥哥。”
師父咳了幾聲,繼續道:“年輕人的計劃很周密,只算漏了一點。他的長兄身邊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喝酒吃肉百無禁忌,拼著重傷護著長兄逃離了長安城。”
師父臉上露出嘲弄神色:“你說,要殺一個天下第二的老和尚,是不是只能找天下第一的人幫忙。巧了,這個師兄剛好就是天下第一的劍客。”
我無言。
師父繼續道:“無忌大師在江湖上素來有仁義之名,師妹卻來求他的師兄幫這個忙,說皇子允諾過,會給天下盛世,給江湖盛世。師兄猶豫再三,終于遠赴東海,這一追殺,就是整整兩年。”
我想了想:“可是當師兄回來時,皇子登基,娶了師妹,長劍門徹底依附于朝廷,等待師兄的是一場封劍大會,對嗎?”
師父深深看了我一眼:“天下的盛世,如何能與江湖的盛世并存呢?師兄一日不封劍,那個皇子就始終會有忌憚,即便法令嚴苛,終究不敢對江湖怎么樣。”
我說是因為那個師兄的劍能殺進皇城,殺到他的龍椅前。
師父笑道:“你長進了。”
“你來長安,是要把我送回皇宮?”
師父輕哼:“我沒銀子給你張羅娶媳婦。你想娶媳婦,你得找你的親爹要錢。跟著我江湖里飄飄蕩蕩,總歸不是個事情。何況你娘必定很掛念你。”
“你那五兩銀子的仇呢?”
師父的身子又晃了一下:“東海之行后,那個師兄再未見到他的師妹,可是,他的師妹就在出行的前一天,分明問他借了五兩銀子的胭脂錢。你說,都嫁給別人了,這錢該不該還?”
我徹底明白了。
這個老頭子,自始至終,都忘不了我娘,那個早已身居妃位的師妹。
“既然皇子與這個師兄有奪愛之恨,又食言承諾,這個師兄剛才分明有機會,為什么不殺了他呢?”
師父笑了笑:“因為這個師兄有虧欠,他當年腦子發熱,搶了師妹與皇子的兒子收做徒弟,殺了徒弟的親爹,傷和氣。”
我心中一酸。
“因為那個皇子總歸是師妹的丈夫。”
師父走出皇城。
“因為皇子雖然氣量狹窄,但勉強還算個明君。這個師兄是個江湖人,也是個天下人。”
十二
我不禁流下眼淚。我說師父,像你這樣的人,難怪會老得這么快。
師父神色疲憊:“有理。”
他突然曖昧的笑起來:“說起來,我給你找了一個媳婦。”
他走到城墻的一處角落,拎出一個少女。少女被制住穴位,不能動彈,只驚怒的瞪著眼。
是桃兒。
“這個小師侄很懂事,偷偷攔到我,告訴我皇宮里布有陷井。為師很喜歡,把她送給你,你滿意不滿意?”
我有些惱火,說師父,你真客氣。
我上前去松開桃兒的穴位,師父在背后笑道:“你要是還喜歡瑤天宗的那個圣女,回頭自己去,一并娶了。”
他的聲音變得很輕:“好徒兒,為師還有些經驗之談,你要切記。在這個江湖,別借人錢,別欠人錢,一旦欠債借錢,即便天高海闊、江湖莽莽,你都再也離不開了。。。”
我說你真羅嗦。
我拍開桃兒的穴位,轉頭招呼他。
師父拄劍在地,雙目緊闔,他面容枯槁,再無氣息。
十三
師父是站著死的。
他死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我說他啰嗦。
他死時,長安城突然下起了雨。
傾盆暴雨中,桃兒遞來一袋銀子:“那天晚上,其實師叔跟我師父早有默契,師叔本來以為,你被我師父送進皇宮,那人便不會起疑心,你能恢復皇子的身份。”
我扶起師父。
“卻不想他竟想借你來除掉師叔,后來。。。長劍門要安身立命,也是迫不得已。除了依附朝廷,依附那一位,別無選擇。”
我說:“你別說話。”
我想,師父來長安是來還債的,還當年欠我娘的奪子之債。可是我娘欠他的,卻絕不止五兩銀子。
他活得太羈絆,背負太多不甘和恨,欠下的和被欠的糾纏在一起,可能到最后自己都快分不清。但從將我送進皇城起,便只剩天下負他。
然而這些亂七八糟的恩怨情仇,我能去恨誰呢?
我看著桃兒:“你看到江湖的模樣了嗎?”
桃兒把銀子遞得更近,眼睛紅通通的:“看到了。”
我說:“我不想欠人錢。”
“你要去哪兒?”
“邊城。”
雨下如注,師父的血被沖洗到地面。
桃兒說:“邊城一定比長安好,也比江湖好。等長劍門事了,我去看你。”
她將銀袋塞到我的懷里:“給師叔置一副棺木吧。”
我終于無法忍耐。這算什么呢?這十幾年來,師父惟一一次被善待竟是一副棺材錢,這算什么呢?
我摔開銀袋,沖進籠罩著整個長安的水氣里,雨水撞進我的眼睛,痛徹心扉。
十四
又一年,邊城的三月草長鶯飛。
我將師父葬在荒廟畔。
又幾年,我在廟旁修筑了一個小屋。
我想,桃兒是不會來了。江湖總是這樣,丟失一個人比尋回簡單。
有一天,我收留了一個路上的棄兒。
孩子五六歲,沖我磕頭:“爹!”
我說你他娘的想死?老子還不到二十五。
孩子撓撓頭,很惶恐,他又磕頭:“師父!”
我說不出話,眼底有點澀。
孩子見沒動靜,又磕頭,怯聲道:“大哥。”
我說就叫師父吧,叫師父很好。
我把徒弟拎到師父的墓前:“這是你的師祖。”
徒弟恭敬磕頭,很乖巧。
當天入夜時,我說徒弟,你想不想聽故事?你不想也沒關系,反正為師說定了。
徒弟很迷茫。
我說你的師祖曾有一百次契機退出江湖,離隱退最近的一次。。。
徒弟打斷我:師父,江湖是哪兒?
文章作者:大樹之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