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時期志怪小說的大量產生,是有其現實社會原因的。這首先是和當時宗教迷信思想的盛行密切相關。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說:“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這段論述很簡明扼要。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動蕩不安,戰亂頻仍,宗教迷信思想最易傳播。腐朽的士族階級不敢正視現實,妄想羽化登仙,永世享樂,多信神仙道術之事;有的則信仰佛教,尋求精神的麻醉;而勞動人民渴求擺脫貧困、饑餓和死亡,在統治階級的愚弄下,也往往把尋求安寧、幸福和希望寄托于不現實的空中樓閣。社會上宗教迷信思想因之盛行,神鬼故事也就不斷產生。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廣大人民在極端困迫的生活里,也運用各種方式向壓迫、剝削他們的反動統治階級展開了英勇的斗爭。他們常常把強烈的反抗意志和對理想的追求,通過大膽的幻想,借助于神鬼故事曲折地表現出來。志怪小說中有不少思想內容積極健康的作品,就是這些故事的記錄和加工。 魏晉南北朝的志怪小說,數量很多。現在保存下來的完整與不完整的尚有三十馀種。其中比較重要的有托名漢東方朔的《神異經》、《十洲記》,托名郭憲的《漢武洞冥記》,托名班固的《漢武帝故事》、《漢武帝內傳》,托名魏曹丕(一作張華)的《列異傳》,晉張華的《博物志》,王嘉的《拾遺記》,荀氏的《靈鬼志》,干寶的《搜神記》,托名陶潛的《搜神后記》,宋王琰的《冥祥記》,劉義慶的《幽明錄》,梁吳均的《續齊諧記》,北齊顏之推的《冤魂志》等。干寶《搜神記》成就最高,是這類小說的代表。 志怪小說中有不小一部分是道士、佛徒自神其教的作品,即或是文人史家的著述也幾乎是抱著同樣的目的,如干寶著《搜神記》便自言是為了“發明神道之不誣”。因之,其中不少作品或講神仙道術,或談巫鬼妖怪,或夸殊方異物,或言佛教靈異,目的都在證明神仙及幽冥世界的實有和神鬼的威靈,宣揚宗教迷信思想。如《搜神記》中《阮瞻》一篇,敘述“素執無鬼論”的阮瞻被鬼嚇壞的故事,顯然是在證明鬼神的存在。《蔣濟亡兒》一篇,寫蔣濟亡兒死后在陰間衙門里當差,也很明顯是為宗教的迷信思想作宣傳。這類作品的作用是把人民帶到宗教迷信的幻境里,麻痹人民的斗志,使之屈從命運的安排,為鞏固現實的統治服務。它們是志怪小說中的糟粕,對后世影響也很壞。 志怪小說中的優秀作品,可能是民間故事。它們雖然也染上了神異的色彩,襲用了迷信落后的形式,但思想傾向卻是與前者根本對立的。它們是借助神怪的題材,反映廣大人民的思想和愿望。其中有直接暴露封建統治者的兇殘、表現人民對統治者堅決斗爭的,如《搜神記》中的《干將莫邪》,記巧匠莫邪給楚王鑄成雄雌二劍后被楚王殺死,其子赤為父報仇的故事。不僅揭露了封建暴君殘害人民的血腥罪行,而且突出地表現了我國古代勞動人民反抗壓迫的英雄行為。山中行客見義勇為、自我犧牲為子赤復仇的豪俠氣概,也體現了勞動人民在反抗壓迫的斗爭中的團結友愛。書中寫行客持子赤頭見楚王一段,尤其驚心動魄: 客持頭往見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頭也,當于湯鑊煮之。”王如其言煮頭,三日三夕不爛。頭踔出湯中,瞋目大怒。客曰:“此兒頭不爛,愿王自往臨視之,是必爛也。”王即臨之,客以劍擬王,王頭隨墮湯中,客亦自擬己頭,頭復墮湯中。三首俱爛,不可識別,乃分其湯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 這種情節看來雖似離奇荒誕,卻深刻地表現了在暴君統治下被迫害人民反抗的決心。又如《韓憑夫婦》,敘述宋康王霸占韓憑的妻子何氏,韓憑夫婦先后自殺的悲劇,暴露了封建統治者荒銀y和兇殘的本性,歌頌了韓憑夫婦生死不渝的愛情,尤其是何氏不慕富貴,不畏強暴的剛強意志。體現了勞動人民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的高尚品質。 勞動人民的善良、勇敢、樂于助人、勇于自我犧牲的精神,在志怪小說中也有動人的表現。如《李寄斬蛇》,寫窮苦的女孩李寄,冒著生命危險,砍死大蛇的故事。李寄的形象反映出勞動人民為民除害的勇敢和智慧,同時也說明了官吏的殘酷和無能。 反映封建婚姻制度下青年男女為爭取愛情幸福而斗爭的故事,可以《紫玉韓重》為代表。作品敘述吳王的小女紫玉和童子韓重相愛,私訂終身,吳王不許,紫玉憤恨而死。后來韓重在墓前痛哭,紫玉魂靈出現,和他在墓中結為夫婦。這個故事歌頌了他們愛情的堅貞,寫出了封建時代青年男女愛情生活的不自由。《王道平》和《河間男女》也是這一類型的故事。其它如《列異傳》中的《望夫石》,《搜神后記》中的《白水素女》,《幽明錄》中的《龐阿》和《賣胡粉女子》,寫的都是封建社會中青年男女婚姻不自由的悲劇故事,贊揚了要求婚姻自由的青年男女,客觀上揭露了封建禮教的罪惡,具有反封建的意義。此外,《幽明錄》中《劉晨阮肇共入天臺山》一則,記載一個人仙戀愛的神話故事。唐傳奇《游仙窟》在構思上顯然是受了它的影響。任昉《述異記》中《園客》一則,還在勞動背景中描寫了一個動人的人仙的愛情故事。 值得注意的是當道教、佛教大量編造鬼故事,宣傳鬼的魔力以恐嚇人民的時候,在民間卻針對相對地產生了一些不怕鬼的故事。《搜神記》和《列異傳》都收錄的“宋定伯捉鬼”,不僅宣傳了鬼魅不可怕,而且還借捉鬼的有趣故事,反映出人民的機智。《搜神記》還有好幾篇類似這樣的故事。如宋大賢對狐魅的一切恐怖手段都持勇敢無畏態度,終于伺機捉殺了狐鬼。安陽城南一書生,鎮靜而耐心地探詢清楚各個鬼魅的來歷,待天明以后才逐一鋤殺。這類故事正反映了人民在現實生活中對待壞人壞事的勇敢和智慧。此外如《拾遺記》的《怨碑》、《冤魂志》的《弘氏》等篇,揭露了統治者的罪惡,表達了人民的抗議,也都是較好的作品。 魏晉南北朝的志怪小說大都采用非現實的故事題材,顯示出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但宣傳宗教神怪的小說和進步的民間傳說故事在本質上是絕不相同的。前者大力瀉染神鬼怪異的靈驗,麻痹人們的思想,削弱人們的斗志,是消極的浪漫主義。后者植根于黑暗社會人民的現實生活,以幻想的形式,表現了人民反抗強暴的意志和爭取美好生活的愿望,它鼓舞人們熱愛生活,激勵人民為實現自己的理想而堅決斗爭,因此是積極的浪漫主義。 處于小說發展初期的志怪小說,在藝術形式方面,一般還只是粗陳梗概。然而也有一些結構較完整,描寫較細致生動,粗具短篇小說規模的作品。如《韓憑夫婦》、《李寄斬蛇》等篇中的人物形象已比較鮮明。又如《干將莫邪》,雖篇幅很短,情節卻富于變化。在古代小說形成的初期已能達到這樣的水平,是非常可喜的。 志怪小說對后世有很大影響。唐代傳奇就是在它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沈既濟的《枕中記》,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就淵源于劉義慶《幽明錄》的《焦湖廟祝》以及《搜神記》中“盧汾夢入蟻學x”的故事。在中國小說史上,說狐道鬼這一流派的形成,就肇始于這時的志怪小說。如宋洪邁的《夷堅志》、明瞿佑的《剪燈新話》、清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等,都和它有一脈相承的關系。宋人平話中的“煙粉靈怪”故事也都受到它的影響。如《生死交范張雞黍》、《西湖三塔記》等,就出自《搜神記》相同題材的故事。志怪小說還給后世的戲曲和小說提供了豐富的素材:羅貫中的《三國演義》、馮夢龍的《三言》,都吸收了《搜神記》的若干材料;關漢卿的《竇娥冤》、湯顯祖的《邯鄲夢》,是《東海孝婦》和《焦湖廟祝》的進一步發展;至于如《干將莫邪》被魯迅改為歷史小說《鑄劍》,《董永》為今天黃梅戲《天仙配》的最早藍本,這更是大家所熟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