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 2010/11/2 13:40:06 來源: 中國文學網
比較文學視域中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徐志嘯先生學術訪談
徐志嘯 馬世年 趙曉霞
一、學術經歷
馬世年(以下簡稱“馬”):徐先生,您好!近一個時期以來,我受《甘肅社會科學》前主編董漢河先生的委托,對當前的一些學術名家做學術專訪,以揭示他們卓越的學術成就以及沉潛在那些成就之后獨特的學術動機、興趣、理念與方法等。很高興您能接受我的訪談。
我總以為,要真正了解一名學者的貢獻,僅靠呈現在讀者面前的著述是不夠的,我們不僅要看到他令人矚目的學術成就,更要深入到他們具體研究的背后,看那些學術表象之后屬于學者個人所特有的東西。因而,我更側重對學者自身的研究,包括他們的學術經歷、學術個性,以及支撐他們整個研究的基本學術思想等。因此,我想首先請您就自己的學術經歷做一回顧。
徐志嘯(以下簡稱“徐”):首先,對你打算做一系列的學術專訪,我感到很有意思,這無論對學術研究本身,還是正在從事學術研究的學者、乃至決心今后走學術道路的青年學子來說,都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因為這些專訪的話題內容對他們一定會有啟發與參考價值。即便是受訪者本人,通過你的全方位的層層深入的系統提問,實際上也促成受訪人對自己所走過的學術道路和研究領域作一次全面的回顧,從而總結過去,展望未來,并從中發現自身學術研究的亮點和薄弱點,以利于今后的繼續深入和拓展。為此,我在這兒先要對你在專訪前為熟悉專訪對象所做的案頭資料準備工作等所花費的時間和辛勤勞動表示敬佩和感謝。
我的學術經歷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應該是“史前”準備階段,也即還沒有正式踏入學術殿堂前的時期——那是1978年恢復高考之前。按理說這不能算是學術經歷的部分,只能說是早期向往學術或者說向往進入學術殿堂的階段。但對我來說這個階段很重要,因為沒有這個階段的“渴望”和“心理準備”,不可能有其后的第二、第三階段出現。我自幼即是個“大學迷”,一心向望能進入大學(特別是名牌大學),成為其中一名學子,以后終身走學術研究的道路——成為教授或科學家。但是文化大革命粉碎了我的這一夢想,高中未畢業就被分配到了上海郊區農場務農,在那里干了近三年。后抽調到了上海,經過短期培訓,當了中學教師。雖然上大學的機會失去了,但“大學夢”并沒泯滅,加上自己似乎天生就有爭強好勝的性格,處處都想爭第一,所謂“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便促成了自己在1977年恢復高考時,雖然已是一名中學教師,工作和收入都已很穩定,卻還是執意要參加高考,離開中學教師崗位,重新成為一名學生(我當初填的志愿,全部是復旦大學,心中之念是“非名牌不入”)。可以設想,假如沒有當初那股勁,我恐怕至今還是一名中學教師,與學術就沾不上邊了(這樣說絕非貶低中學教師,畢竟中學教師的工作主要是教好學生,與學術研究的距離較遠)。第二階段,應該是三次考試——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這三次考試實際上乃是人生的三次搏擊,現在回想起來,應該說都十分不易,其中前兩次搏擊的比例都是25比1。這段時間從1978年初本科入學到1988年底博士畢業,前后加起來整十年,這十年是我正式邁入學術殿堂并確立學術研究方向的階段。但是,我為進入學術殿堂所經歷的這個階段,與一般人有些不同:一是,從本科生到研究生,我跳了三年,并換了專業——從復旦歷史系的二年級本科生考上了復旦中文系的研究生,開始跟從著名教授陳子展先生學習先秦文學;二是,研究生畢業留校四年(1985年當上講師)后,由陳子展先生推薦,考上了北京大學著名教授林庚先生的博士生,繼續從事先秦文學研究。應該說,這個階段基本確立了我的研究方向——先秦文學,重點是楚辭研究,這是因為我的碩士論文和博士論文做的都是楚辭研究的課題,而兩位導師也都是楚辭研究的專家,在海內外聲譽很高。周建忠在他的《當代楚辭研究論綱》一書中評說我很幸運,占了名校名師的雙重“名分”,我想,這既是我第一階段時心向往之的目標的實現,也是一種說不清楚的天賜的幸運。這種幸運客觀上促勵我要以導師的肯定與鼓勵為動力,在學術研究的道路上做出業績,以不辜負兩位導師的厚望,更不辱沒名校名師的“名分”。第三階段,是北大博士畢業直到現在,大約十五、六年時間,這個階段,可以稱是從古典到比較及古典與比較并舉的時期。從北大回到復旦,雖然是重新分配(并非“定向”“委培”之類),但我的專業方向卻發生了變化,由先秦文學轉到了比較文學。很多不了解內情的人,以為我回到復旦后為自己挑了個時髦的專業,以適應當時時代的變化,其實完全不是那回事。我的這一轉向完全是被“逼”出來的,否則我將無法在復旦繼續“存在”,這話講起來比較復雜,在此只能略而不贅,容日后有機會詳述內細。但壞事還是變成了好事,因為它客觀上逼著我必須下大功夫,拓寬視野,從更宏觀的領域研究文學。于是我從屈原、楚辭的比較研究入手,一個一個專題,一篇一篇論文,逐步地構建起了古典與比較的框架,從而開始具有了與眾不同的研究個性和特點。這當中的艱難是可以想象的,因為無論先秦文學還是比較文學,都不是容易駕馭的專業,而我先前的基礎是先秦文學,比較文學完全要重砌爐灶,這得花費多大的精力與時間!但我還是“硬啃”下來了——以比常人翻倍的努力。可以告慰的是,在我的學術經歷中,不僅是學歷上一步步上了階梯,且還從國內走向了歐、亞、非——至今為止,我已應邀出訪過十幾個國家和地區,作學術演講、參加國際學術會議和作國際學術交流,這為我進一步開拓與深入學術研究提供了有利條件。
二、學術思想:“古典與比較”
馬:徐先生,就您的學術領域而言,無論是古典文學、尤其是楚辭研究,還是比較文學研究,您都有著豐碩的成果。《楚辭綜論》《日本楚辭研究論綱》《先秦詩》《中外文學比較》《比較文學與中國古典文學》《20世紀中國比較文學簡史》,以及您的自選集《古典與比較》等著作在學界有著廣泛的影響。總體看來,正如您自己的總結,“古典與比較”這一個性色彩是非常突出的。您在學界的地位,主要也體現在這一方面。很多關于您的學術評論,譬如“傳統在比較視窗中的現代轉型”、“全球化語境下文學研究范式的探索”、“立足于比較文學立場的日本楚辭學史研究”等,盡管表述不盡相同,而其所反映的思想本質上其實是一致的。我將您的這種思想概括為“比較文學視域中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不知您是否認同這樣的說法?如果它能夠涵蓋您的研究,那么,這一思想的形成是怎樣的一個過程?它的獨特的內涵體現在哪些方面?它的意義又在哪里?
徐:看來你對我的研究花了不少功夫,了解得很全面。我完全贊同你的概括——“比較文學視域中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應該說這個概括既涵蓋了我的研究領域,又點出了我的與眾不同的研究風格——假如可以這樣說的話。古典與比較,雖然是我的論文自選集的書名,但我為取這個書名頗費了一番斟酌,我希望它既符合書的實際內容,又能體現我的研究范疇與特點。現在看來,不僅我自己感到還滿意,也得到了你的認可,而且你在此基礎上還作出了更符合邏輯的推斷,并以此作為訪談主題的核心語匯,這使我感到欣慰。
說實在話,我迄今為止的全部研究,確實可以用“古典與比較”來概括——我的所有論文和著作,既包含了“古典”(專指中國古代文學)的內容,也有“比較”(中外文學與文化比較)的內容,其中,“比較”大多包含在“古典”的范疇內,而“古典”的范疇中又時不時可見“比較”的影子,用“比較視域下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作概括,應該說是大致準確到位的——“古典與比較”確實貫穿于我的全部研究之中——它們有分有合,互為滲透,是我實際研究領域與研究特點的切實寫照。當然,話雖這么說,但在我研究生涯的開始階段,卻并不是有意識地以“古典與比較”作為自己明確的研究方向的,那時似乎只是沖著碩士和博士學位,對自己今后幾十年的研究還談不上胸有成竹的特別考慮與打算。北大博士畢業后重新回到復旦,由于客觀條件的無情逼迫,促使我才真正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的研究方向和目標。我是古典文學研究出身,一下子要轉到比較文學這個完全陌生的領域,既困難又舍不得:困難的是,必須“惡補”比較文學(還應包括外國文學和文學理論);舍不得的是,已經打下的古典文學基礎,特別是先秦文學(以楚辭為重心)根底,和在陳、林兩位著名楚辭專家指導下已經比較成熟的研究基礎和研究成果。但是現實又逼迫我不可能有第二種選擇,經過激烈而又慎重的考慮,我最終決定走“古典與比較”的道路——不放棄古典本行,將其納入比較的范疇,在比較的視域中走出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的新路子,揚長避短,開拓出一個屬于自己獨特風格特色的研究新生面。決心既下,刀就從屈原與楚辭上開——因為這是我已駕輕就熟的領域,何況我研究楚辭《九歌》的博士論文中,其實已經有了涉及比較文化和文學的成分。我想,以此作引申闡發,完全可以做出一些開創性的工作。由此,便有了《屈原與但丁》《論屈原在世界文學史上的地位》等論文。沒想到,此舉博得了學界的好評,楚辭學者同仁們對我的這一大膽開拓予以了肯定評價,認為是拓寬了楚辭研究的領域,走出了一條新路,雖然其間先后也有同題論文的問世(如“屈原與但丁”),但其影響和評價似都不能相及,這便給了我信心和決心。在這個基礎上,我開始逐步向縱橫兩個方向延伸,并力求宏微觀結合,寫出了一系列的論文和著作,它們涉及了中外文學關系、跨學科研究、中國比較文學發展史、海外漢學研究等領域。
實事求是地說,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是一門歷史悠久、博大精深的學問,其文獻積累之厚、歷代著述之豐、本身學問之深、涉及文人學者之多,實在是令人嘆為觀止的,任何一個學者,即便畢其一生之精力,也只能窺此座學問冰山之一角,何況歷代層累積淀的成果又何其多,我們今人要作出突破性的創見,發前人之所未發,實非易事。今天的時代已進入21世紀,中國應走向世界,世界要走入中國,文化的碰撞、溝通、交流、融合,迫使我們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面對這開放的世界,必須做出新的抉擇,作適應歷史發展的現代轉型。這就需要我們有宏觀的眼光、比較的視野,努力將研究的目光轉向歷史與現實的交合點,對研究對象作立體的全方位的透視,從而通過中外比較,將研究推向更深更廣的層面。為此,我感到,傳統的治學路子固然要繼承發展,引進外來文化與文學,用比較的方法與眼光,對中國古代文學作新的解析與詮解,恐怕也不失為當今時代條件下可行的路子與方向。這也就是我之所以選擇走古典與比較相結合道路的原由。
三、楚辭研究:別求新聲于異邦
馬:我們知道,20世紀80年代初,我國的學術研究正處在一個從沉寂走向復蘇的特殊時期,這也是那個時代所獨有的歷史特征。就每一位學者而言,身處其中自然不能不受其影響,學術選擇本身便表明了這一點。以何者作為研究對象,既是個人興趣之所在,同時也是歷史機緣之所在。您在那個時期將《楚辭》作為自己的專攻方向,并且成為解放后的“第一個楚辭學博士”(周建忠《當代楚辭研究論綱》),這對于傳統的楚辭學而言,無疑是有著時代意義的。這是我們很感興趣、也很想請您談談的一個方面。
同時,就您的楚辭研究來說,“中外文學比較”的視角與方法不僅被學界所認同并給予很高的評價,更是開拓了傳統的楚辭學研究涉及不多的新領域。譬如《日本楚辭研究論綱》等著作,別求新聲于異邦,有著很高的學術價值。我想,這也是您“古典與比較”、或者說“比較文學視域中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代表性成果之一。那么,您撰寫此書的緣起與學術動機是什么?與此相關,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您如何評價日本新的“屈原否定論”?
進一步說,以您的研究視角來展望楚辭研究的前景,您認為將會有哪些方面的拓展與突破呢?
徐:確立楚辭作為我的學術研究的專攻方向(起步階段),其實起初并無明確的意識,只是因為碩士生階段要寫畢業論文,一番思考斟酌后,對楚辭何以在屈原時代產生發生了興趣,于是便搜集材料,從楚國歷史、楚文化、先秦散文、《詩經》與楚辭的關系等方面做了全面考察,論文寫成后博得了評委們的好評,這使我對楚辭研究產生了濃厚興味,結果,博士論文也繼續了這個路子,對《九歌》作了全方位的考察,提出了一系列的見解。這里,首先應該感謝推薦介紹我參加全國性楚辭研討會的我的導師陳子展先生,是他在年逾八旬時,自己無法親自參加當時由湖北省發起在秭歸召開的首屆楚辭學術研討會,但熱情地執筆寫推薦信,讓我這個當時研究生尚未畢業的弟子代表他與會。這一做法對還未出茅廬的我,實在是莫大的鞭策和鼓舞(雖然因系里的原因,我最終沒能與會);之后,我有緣參加了在大連召開的遼寧省楚辭研討會,會上認識了一批學術界的前輩和同仁們,自此,一次次的邀請與會,客觀上迫使我在每次與會時都要拿出像樣的論文赴會,既是學習的機會,也是一次次的學術交流。于是,月積年累,便有了能成系列的成果,而后便積文成集了,我的第一本專題論文集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由臺灣三民書局正式出版了。你說的“國內第一個楚辭學博士”,那只是因為時間上沾了光,并不能說明什么,對我來說,倒是臺灣出版我的《楚辭綜論》一書,令我欣喜和驚訝,因為我一與他們無任何關系,二此書出得很精美,有平裝和精裝兩種版式,三他們還付給了我遠比當時大陸高的稿費(用美元支付),這是對我很高的褒獎和激勵,記得當時我剛拿到還散發出書香的新書時,其激動興奮的心情,比生了兒子還高興——妻子當時說的真實話語。
誠如你所指出的,我最近出版的《日本楚辭研究論綱》一書,有著較高的意義和價值(恕我用“較高”,而不用你說的“很高”)。這是我個人獨立申報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完成后得到好評,2006年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辦公室編輯出版的第二輯《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成果選介匯編》將其收入,向全國社科界宣傳推廣,該書共收入22個學科的71個項目(復旦大學僅入選此一項)。我為何會想到搞日本楚辭研究這個課題呢?這是我利用了自己同時研究兩個學科的長處——一是古代文學的楚辭研究,一是比較文學的海外漢學研究。從楚辭研究來說,我一直感到,這個學科領域要繼續深入下去,必須拓寬研究界域,可以將眼光投向海外,特別像日本這樣一個漢學研究特別發達的國家,應該重視引進介紹他們的研究方法和成果,這無論對中國楚辭學本身的發展,還是對我們借鑒外國的漢學研究成果,都很有價值和意義;而對比較文學來說,海外漢學研究如今已成了一個學術熱點,因為通過比較海外的漢學研究成果(包括理論和方法),可以為我們中國文學研究提供有益的參照,有利于國際文化與文學的交流與發展,也有利于中國文化與文學在世界范圍的傳播。因此,從這一點來看,我感謝國家社科基金委對我這項研究的支持,沒有這個強有力的資助,我恐怕很難完成這個課題。當然,這里也要深情感謝曾經專邀我赴日本做學術演講的日本秋田大學石川三佐男教授,他的熱情邀請,使我有機會利用在日本逗留期間,搜集了研究課題所需要的大量第一手資料——雖然石川教授的邀請與我的研究課題本身沒有任何關系,但是由于時間上的巧合,使得我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完成了資料搜集工作,如果沒有他的這次“雪中送炭”式的邀請,我要完成這個課題項目,會有很大困難,至少完成項目的時間上要大打折扣——這大概也算是我的一個幸運吧。
關于日本的“屈原否定論”問題,我在《日本楚辭研究論綱》一書中有著明確的表述,這包括對日本學者研究的章節部分內容和書中附錄的我自己的專題論文(專與日本學者商榷)。應該首先肯定,在日本,絕大多數持“屈原否定論”的學者對屈原并不懷有敵意,這與今天的政治應該沒有關系,他們多是沖著學術本身來的——或由于傳統文獻資料的不足與不可信而對中國歷史上有無屈原其人產生懷疑,或比照屈原作品的文本內容而對屈原的著作權發生疑問。當然這當中不排除確有故意標新立異甚而嘩眾取寵的學者,但總體上看,一些比較嚴謹的學者,雖然立論有偏頗,但其治學的路子和方法卻不無可取之處,例如岡村繁的由作品比較對照入手而發現問題,石川三佐男從歷年考古和出土文物中尋找依據等,對我們中國學者的研究應該有些參考借鑒意義。書中我對此都作了實事求是、以理服人的闡釋和說明。由此連及到楚辭研究的突破與開拓前景問題。坦誠地說,作為傳統的楚辭研究,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確實面臨著如何繼續開拓創新的問題,因為它畢竟已走過了近二千年的歷史,已問世了成百上千的論著,即便20世紀以來,其論文與著作的數量也已達到了驚人的數字,如何在這基礎上再做出創新性的貢獻,實在是個大難題,重復前人的勞動已毫無意義,要有完全令人耳目一新的東西,除非有新的文獻資料和出土文物,否則根本不可能。我寫《日本楚辭研究論綱》一書,某種程度上也表明了這種困難,我是試圖拓寬研究的領域,將目光投向世界。至于楚辭研究的前景問題,我想,無非是兩個方向目標———加深、拓寬:加深,除了在已有研究基礎上進一步掘進,更多的是要依靠新的文獻資料的發現和解讀,以及重視考古和文物出土資料;拓寬,則應將視野拓展到世界范圍,從全球角度作宏觀透視,具體課題可以是世界范圍楚辭的傳播與研究,也可以從文化人類學角度作宏觀比較研究,解剖楚辭中難以解開的涉及人類早期階段的神話與歷史傳說之謎,并與其他民族和地區的人類早期活動記載作比較,從中得出富有啟發性的結論。
四、中國古代文學的比較研究:方法與路徑
馬:我們可以將話題由楚辭研究進一步延伸開來。整個中國古代文學,目前都面臨著一個類似的問題:如何在比較文學的視域中深入展開研究?我的意思是,“比較”本來是一個方法論上的問題,大凡研究,必有比較,無比較就無研究。以之為一門學科,則主要是指全球化語境下不同文學與文化之間的比較。但就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看,“中外文學比較”所涉及到的一個根本問題是:比較什么?如何比較?這里隱藏著一個潛在的命題:關于中國文學與文化的世界定位問題,或者說是身份的認同問題。我們究竟應當以什么樣的標準來評價中國文學與文化?自然而然,這就回歸到傳統的話語模式“體”與“用”的關系當中了。譬如,因為《荷馬史詩》,我們在談到上古詩歌的時候,不是感嘆中國古代沒有史詩(不涉及少數民族的史詩),就是非常勉強地以《詩經·大雅》中的《生民》《公劉》等幾首詩來與之相對應;同樣,我們也將先秦寓言與《伊索寓言》比較,最后發現先秦似乎并沒有像《伊索寓言》那樣的寓言專集,而忘了《韓非子》中的《儲說》與《說林》等;甚至得出中國寓言一直到20世紀初才獨立的可笑結論來。很顯然,以往的研究確存在著一種傾向:總是有意無意地將中國古代文學納入到西方文學觀念的框架中,用您的話來說,“始終擺脫不了西方中心主義與歐洲中心主義的陰影”。那么在您看來,到底應當怎樣進行中國古代文學的比較研究?
徐:看來,你對比較文學確實花過功夫,說的話有些在行。比較文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它不是在中國首先誕生的,雖然中國在歐美標舉比較文學學科旗號前,早已有了比較文學的萌芽和胚胎了,但是,不可否認,這是一門外來的學科,是20世紀初葉留美歸國的一批學者正式引進的學科,它毫無疑問屬于一門新興的學科——相對中國古代文學學科而言,尤其是它的真正勃興,乃是在20世紀的80年代初期。你提的問題很有意思。在一般人看來,所謂比較文學,那就是比較,比較早晚,比較優劣,比較有無,這本身固然不能說錯,但是作為比較文學這門學科來說,我們必須首先明確,比較只是手段和方法,不是目的,而比較文學更不是單純的方法論,這一點,在比較文學界,原先也是不太明確的,或謂有爭論的,現在大約比較趨向一致了。所謂比較文學,正如你的訪談標題所示,它是提供一種視域,一種宏闊背景下審視文學的眼界,讓我們通過跨國度、跨民族、跨語言、跨學科、跨文化的比較,認識文學(包括作家、作品、文學現象、文學運動、文學流派等)及其發展的本質規律與風格特征,這種比較是異中求同、同中求異,前者尋求文學發展的本質規律——共性,后者探討各國或各民族文學的獨特個性特征,兩者都是不通過比較無法認識并獲得正確的結論,這才是比較文學的目的和實質。明確了這點,對于你所說的問題,也就比較顯豁了。那么,如何進行中國古代文學的比較研究呢?從比較文學的學科定義及其學科分支范疇來說,其實可做的事很多:其一,中外文學關系研究,即中國古代文學與外國文學的互相影響——中國古代文學影響日本、韓國(朝鮮)及東南亞地區等,中國古代文學在歐洲的傳播與影響,特別對歐洲(也包括美洲)作家思想及其創作的影響,和他們對中國古代文學的接受(其中不排除文化與思想的接受),以及西方文化與文學和其他外來文化(如印度佛教等)對中國古代文學的影響以及中國古代文人對它的接受;其二,從文化人類學角度,作宏觀的平行考察,得出跨國度、跨文化的文學審美價值方面的結論,也可以是作家、作品或文學現象的平行比較,窺一斑而見全豹,透過異同表象的比較,發現其中的本質規律和個體特征;其三,將中國古代文學作為一個整體,放在世界文學的大背景、大框架下做宏觀審視,結合作家作品的具體對照,認識中國古代文學的特性和獨特發展軌跡;其四,將中國古代文學思想與西方文學思想作宏微觀相結合的比較———即所謂的中西詩學比較,領略中西方不同的文學理論形態、模式與表述方式及其發展道路,從中尋找中國古代詩學現代轉型的路子以及與西方世界對話的話語;其五,海外漢學研究、海外華人華文文學研究,以及用西方理論和方法闡釋中國古代文學作品或文學思想,等等。這些都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可以納入比較文學研究范疇的話題或內容。當然,這里必須指出,對我們中國學者來說,這種比較研究,必須打破“西方中心論”,不能再讓西方中心主義或歐洲中心論的陰影籠蓋在我們頭上。因為歷史的客觀事實絕非東方或中國的文學與文化在被動地受著西方的擺布和左右,東西方文化本是平等地平行發展的兩條線,只能說彼此影響的或早或遲、或多或少,而不能說誰強誰弱、誰主誰次。當然,話說回來,我們也不能因此有意標榜或抬高東方文化或中國文化,變相地搞東方中心主義或中國中心主義,那種認為“皇帝輪流做”、“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說法,也是不可取的。
五、“比較文學”的學科思考:困境與出路
馬:就我國的比較文學學科本身來說,有一種觀點認為,這門學科目前正在經歷著前所未有的危機與挑戰:生存或者消亡。原因自然很復雜,除了學科自身建設的問題外,關于學科本身賴以存在的合理性也受到了質疑:從學理的層面分析,以方法論的“比較”來規定一門學科只能是導致其無邊界性。我們也看到,我國的比較文學研究確實面臨著一系列的困境與問題。不過從另一方面看,這些問題也促使我們深入思考、從而為其尋求新的出路。徐先生,我讀到您前幾年的一些文章,就是專門談比較文學研究的回顧與展望的,例如《百年中國比較文學》《展望二十一世紀的比較文學》等。我也了解到,您將《中國比較文學簡史》一書作了較大的修訂,出版時更名為《20世紀中國比較文學簡史》(網上還有一篇以“史家眼光宏微觀照”為題對本書的評論,寫得很不錯)。顯然,您對這些問題的關注與思考也在不斷地深入。徐先生,這幾年您又有哪些新的看法呢?中國的比較文學研究,其出路到底在哪里?
徐:我還是這句話,看來你對比較文學也很關注,這使我感到高興。確實,比較文學不僅在中國面臨困境,而且在世界范圍,包括西方的歐美,也同樣存在這個問題。這同這門學科本身還不健全,還在不斷充實完善中有關。在比較文學發展過程中,有過兩次大的學術危機:第一次是20世紀中葉,由以韋勒克為代表的美國學者對法國影響學派發難而提出的危機說,其時誕生了綜合平行研究和跨學科研究的美國學派;第二次是20世紀末葉,由引進比較文化而引發的又一次比較文學危機,那是一次擔心比較文化沖垮比較文學的危機。應該說,這兩次危機都反映了這門學科本身學理的欠缺和薄弱。好在兩次危機都沒能摧毀學科本身,相反,似乎通過危機反而增添了學科發展的生機,因為人們從危機中認識了自身的不足與欠缺,并以此補缺增生,第一次如此,第二次也如此。對中國而言,第一次危機沒有受到影響,因為其時的中國因為客觀社會條件不允許,還沒有形成真正意義上的比較文學學科,而第二次危機的影響,則是毫無疑問的了。人們真的擔心,如此下去,比較文學真的要被比較文化所替代了。比較文化,究其實,也實在太“大而無當、不著邊際”了,啥都可以扔到這個籃子里。幸虧學者們還是理智的,認為要解決這個問題其實也很簡單——引進比較文化本來是件好事,它可以拓寬研究的領域,將文學置于文化的大背景下,更全方位地全面認識自己。問題是我們的研究者本末倒置了,將原本文學的本體拋棄了,讓文化替代了文學,從文學到文化,或干脆從文化到文化,文學只是成了點綴或附庸,而文化這個概念本身范疇又何其大,它幾乎涵蓋了世上的一切。認識到了這點,問題就好解決了,人們也就可以“改邪歸正”了:只要認認真真地從文學本身出發,雖然拓寬到文化,但始終以文學為中心,最后也不忘回歸到文學,真正解決文學的問題,這就解決了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的關系了。
至于中國比較文學的真正出路在哪里,我覺得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學科本身的理論建設,相信隨著學科的不斷發展,自然而然會越來越充實完善,不需要我們太擔心,而我們實際從事比較文學研究的學者,需要的乃是踏踏實實的學風,不要過于標新立異,追求時髦口號,也不要太受西方風向標的影響,西方吹啥風,就跟著唱啥調,應該扎扎實實立足于東方中國。在比較的視域中,認識西方文學與世界文學,作東西方的文學透視與比較,以尋求跨東西方文學發展的共同規律,并進而更好地全方位地認識中國文學的風格與特質,這樣的話,這個學科一定會健康有序地發展,展示她應有的學術魅力。
六、自我的學術認知
馬:訪談的最后一個問題是:您對自己學術研究的風格與個性的自我認知。就今天的訪談的主題本身而言,我是將您定位在古典文學研究的領域拓展這一方面的。其實,這樣的定位可能并不準確,或許,“古典與比較”這兩翼在您那里難分伯仲、同等重要,不過,它們之間畢竟是有距離的。我們想知道,您對自己是怎樣定位的?還有,記得周建忠先生在《當代楚辭研究論綱》中論及您的研究時,提到“京派”與“海派”的問題。我覺得以此來評價似乎也并不準確,不足以概括您的研究所具有的獨有風格與個性。那么,您對此又有著怎樣的自我認知呢?
徐:這個問題在你的所有問題中是最難回答的,因為我對自己的認知,其實有時候還不如別人清楚,這就是所謂的“旁觀者清”,而且自己對自己認知的評價,往往會受各種因素影響,并不一定能說到點子上,這就像你要問我最喜歡自己的哪本著作、哪篇論文,我真的沒法準確回答,說得通俗些,它們都是我的孩子,都喜歡,只是出生早晚和個頭長相不一而已。不過,對于古典與比較的關系,我還是可以回答的。我是由古典起家的,且始終沒有脫離過古典,恐怕這輩子是不會離開古典了,而比較現在是我的主要“飯碗”,或者說是第一專業——我現在是兩個專業的博士生導師,比較文學與中國古代文學,比較文學在前,中國古代文學居二,這是復旦大學研究生院存檔中標明的,且我現在所在的教研室是比較文學教研室,如要我離開,我還真的不舍得呢。從學問本身來說,真的,我現在每搞一個課題,都自然而然要將兩者結合起來,我的職業眼光已經形成了古典與比較的緊密結合,難以解脫了。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連參加古代文學博士生的論文答辯,我都幾乎會對每一篇博士論文,都或多或少提出一些古典與比較相結合的問題與看法,這不是我故意作秀或賣弄學問,實在是已經形成的思維定勢使然,這個傾向似乎參加旁聽的博士生們也發覺了,有一次開座談會,會上一位博士生就非常明確地說出這個印象。這就是說,我的治學風格和特點——假如說你認為它客觀存在的話,那就是“古典與比較”,這大約是最好的概括。至于“京派”與“海派”的問題,這恐怕是周建忠的看法,他或許是因著我分別畢業于復旦和北大這兩所大學,而它們分別處于上海和北京這兩個30年代代表這兩大學派的城市的原因吧。但其實從今天來看,地域與學派風格之間其實已經沒有嚴密的聯系了,很多土生土長的上海學者恐怕都像我一樣,并不具有濃厚的“海派”風格。不過,我至今仍很感激周建忠對我的研究所做的全面評述,因為他執筆為文的時候,我還是剛畢業不久的博士,現在看來那時的我其實還處在很不成熟的階段,他卻大膽地把我列入了《當代楚辭研究論綱》一書中,作為評述的對象(書中所評對象中我的年齡最小),并很有預見地用了“馳騁云夢面向世界”作標題(與你一樣,標題抓得很準,很到位,你們倆都為此花了不少功夫,令我很感動),后來的事實也果然驗證了他的預言——我確實多次跨出了國門,將學術視野面向了世界。我有一次和他當面開玩笑說,謝謝你的預見,讓我真的步出國門走向了世界,他高興地笑了。
最后,在結束我們的談話之前我還想說幾句你的問題之外的話。我很有幸,這輩子跟了兩位著名教授,他們的言傳身教,他們的精深學問,對我來說真正是可享用一輩子的寶貴財富。陳子展先生去世較早,1990年4月離開了人間,如今林庚先生也于前不久(2006年10月4日)謝世了,我為自己失去了恩師而深感悲痛,我也為他們都是高壽者而感欣慰,我想,我唯有在今后的學問道路上取得令他們在天之靈高興的成就,才是對兩位恩師唯一最好的回報。
[作者簡介]:
1.徐志嘯(1948-),男,浙江鎮海人,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上海大學兼職教授、中國屈原學會副會長等職。出版專著《楚辭綜論》《先秦詩》《中外文學比較》《近代中外文學關系》《20世紀中國比較文學簡史》《古典與比較》《日本楚辭研究論綱》等。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和比較文學研究。
2.馬世年(1975-),男,甘肅靜寧人,文學博士,現為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博士后,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3.趙曉霞(1979-),女,甘肅酒泉人,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
1.復旦大學中文系,上海200433;2.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蘭州7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