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5月04日09:06來源:《外國文學》作者:程虹
內容提要:自然文學的獨特之處在于它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含有風景、聲景及心景的多維畫面。既然有了這三景,就衍生了其審美的情趣,有了其審美價值。本文旨在從“自然文學是自然美與藝術美的結合”、“自然文學是優美和壯美的聯姻”、“自然文學是自然之美與倫理道德的交融”三個方面闡述自然文學的美學價值。
關鍵詞:自然文學/自然美/優美/壯美/美學價值
作者簡介:程虹,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外語學院
自然文學的獨特之處在于它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含有風景(landscape)、聲景(soundscape)及心景(soulscape)的多維畫面。①既然有了這三景,就衍生了其審美的情趣,有了其審美價值。近年來,自然文學之所以越來越引起人們的關注與興趣,并非僅僅是由于自然環境屢遭破壞和人們環境保護意識的增強,而且也是由于它包含的美學價值、道德倫理和精神之光。可以說,從美學誕生之后就有了關于自然美與藝術美、優美和壯美的說法與討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美應該是自然與心靈的統一體。自然文學中的“心景”要體現人的審美理念與判斷力,所以必然要體現出美學價值。眾所周知,作為美國自然文學及超驗主義的先驅及代言人,愛默生(R.L.Emerson)于1836年發表了《論自然》,并于同年在美國新英格蘭地區成立了超驗主義俱樂部?!墩撟匀弧匪P注的是自然與心靈、自然與文學及自然與美學的問題。而在此書中他專門寫了“論美”一章,并將美的形式分為三類:自然的形態之美、精神之美及智慧之美。當然,愛默生將自然與美學及精神相連也有其歷史淵源,這一點我們從英國哲學家鮑???BernardBosanquet,1848-1923)所著的《美學史》(AHistoryofAesthetic,1892)中可見一斑。首先是18世紀德國哲學家鮑姆嘉通(AlexanderG.Baumgarten,1714-1762)創始了美學(Aesthetics)這門新學科,隨后又由康德、黑格爾等人的美學理念逐步使之豐滿。我們不妨可以認為,自然文學是自然美與藝術美的結合,是優美和壯美的聯姻,是自然之美與倫理道德的交融。
自然文學是自然美與藝術美的結合
德國哲學家康德以先驗主義的觀點為基礎,主張美是感性經驗和先驗范疇的綜合。他認為美主要來自心靈,美的判斷標準在于我們的精神中(斯特龍伯格223)。深受先驗主義影響的愛默生在《論自然》中表達了帶有美國特色的超驗主義哲學思想,他將自然與心靈連在一起并明確指出“自然總是帶著心境的色彩”,“自然是精神之象征”(876,880)。美國學者科斯特(DonaldN.Koster)教授在其專著《美國的超驗主義》(TranscendentalisminAmerica,1975)中歸納道:“無論人們怎樣看待超驗主義者,他們都是一些充滿學識、有著審美情趣和文學情結的人”(25)。提出了“藝術美與自然美”觀念的黑格爾給美下的定義是:“美就是理念的感性體現。”他在講述“自然美”一章的開篇就寫道:“理念最淺近的客觀存在就是自然,第一種美就是自然美”(142,149)。但是他在《美學》全書序論中又指出:“藝術美高于自然,因為藝術美是由心靈產生和再生的美,心靈和它的產品比自然和它的現象高多少,藝術美也就比自然美高多少?!痹诤喪隽俗匀幻琅c藝術美之后,黑格爾承認,自然美與藝術美之間的關系,以及何以要把自然美排除于美學范圍之外這些問題,目前還不能加以證明,只有等到將來再去討論證明(4-6)??梢哉f,自然美與藝術美之間的關系多年來一直困擾著關注它的人們。比如,英國學者彼得斯(JuliaPeters)在2015年出版的《黑格爾論美》(HegelonBeauty)一書中就依然表達著這種疑惑。他先是指出德國哲學家阿多諾(TheodorAdorno,1903-1969)關于黑格爾在美的觀念中對自然采取的敵對態度是一種誤解,繼而寫道:“對黑格爾來說,沒有心靈的參與就沒有美,這是不爭的事實。然而,至少在我們討論到這個階段時,似乎也可以說沒有自然的參與也沒有美”(57-58)。
在自然文學這片園地耕作多年之后,我認為,黑格爾關于自然美和藝術美關系的疑惑似乎在自然文學中可以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化解。自然美在自然文學中表現為一種藝術形式,人類在大自然中所產生的心靈反應溝通了自然美與藝術美。毫無疑問,自然文學是一種藝術形式,而它要表現的就是自然美,因而使得兩者可以融為一體。
對于美學的創始者鮑姆嘉通而言,最精細的美來自自然,因此藝術最高的目標是模仿自然。而法國18世紀哲學家狄德羅也聲稱,自然永遠都不會不正確;自然所造的一切東西都是整體的節約所必需的,因而都是“正確”的(Bosanquet281,329-30)。在自然文學中上述觀點得以充分證實,因為自然文學的首要特點就是把自然作為文學藝術的靈感源泉。眾所周知,美國自然文學的先驅梭羅(HenryDavidThoreau)深受超驗主義影響。他的散文《秋色》(“AutumnalTints”,1862)被稱為“最接近詩歌,有著詩歌一樣的濃縮和豐富的象征意義”(米爾德325)。在《秋色》中,梭羅進一步闡明了自然與文化藝術的關系。他由衷地贊美新英格蘭的秋葉,聲稱是十月的晴天推出了它們絢麗的色彩,是燦爛的陽光賦予了它們亮麗的光澤。他把整個森林比作一個花園,而秋葉則是“森林之花”。與這些秋葉相比,他感嘆道:“我們的顏料盒顯得那么單調貧乏。……想想看,所有的畫家、印染家、造紙商、壁紙制造者及無以計數的其他人,他們從秋色中能學到多少東西?”他將秋景比作路邊畫廊,說明室內的畫廊無法與路邊的畫廊相比?!白屛覀兇杭居袟盍募居杏軜洌锛居屑t楓、栗樹及梓樹,冬季有常青樹,而四季都有橡樹”(WildApples127,129)。這種精細的美,不僅在田園林地中展現,而且延伸到荒野沙漠。對于美國作家范戴克(JohnC.VanDyke,1861-1932)而言,沙漠本身就是一個畫廊。色彩、光澤及變幻的天空在沙漠這片獨特的土地上展現著無以倫比的畫卷。范戴克在其專著《沙漠》(TheDesert,1901)一書中描述了沙漠一天的色彩變化:“清晨,當太陽還沒有升起時,其色彩湛藍,宛若頭上的藍天;正午,它呈現出一道道閃爍著橘黃的暗淡的光線,呈波浪形在天空的熱浪中翻滾;日落時,它通常都充滿了玫瑰或淡紫色;在藍色的月光下,它閃爍著如同北方海洋中那種白色的光芒”(qtd.inWild114)。有評論家認為,“范戴克在沙漠中看到了一幅美輪美奐、千變萬化的風景,沙漠本身就是藝術,它自身具有延綿不斷的畫卷,用不著任何人類或畫家之手再去增添色彩”(Wild113)。這說明自然有其本身的美,而人類所做的是體驗和表達這種美。
自然是美的化身。對自然文學作家而言,大地總是美麗的。英國作家杰弗里斯(RichardJefferies)認為,“人的心臟從開始跳動的那一剎那起,就對美有著一種本能的渴望”(qtd.inThomas303);他設想能否“根據自然景物來建立一種鮮活的豐富多彩的語系”(qtd.inThomas299)。甚至他在人類藝術中所看到的也是自然之美,并試圖從自然的角度來解析欣賞人類藝術之美。在《盧浮宮中的自然》一文中,他描述了三次去看維納斯雕像的情景。這件藝術品之所以引起他濃厚的興趣,是因為它喚起了作者對可愛的大自然的回顧:
站在這里,產生于鮮花及微風搖曳的樹葉中的往昔記憶涌向心頭,我看到那花與葉的記憶與眼前的雕像是如此和諧。這件藝術品的生動獨特之處在于她再現了人類在自然中神秘的感應力,那種曾呼喚我到森林及河畔的感應力。她以可愛的形態表現了夏日的陽光與色彩……盡管我無法描述她的完美,但對我而言,她在某種程度上與大自然中的理想之美緊密相連。(qtd.inThomas300-01)從自然的角度來欣賞藝術,感受藝術,這是自然文學作品的特征之一。美國學者圣阿曼德(BartonLeviSt.Armand)教授曾大膽預言:“只有當自然文學趨于成熟時,文學才會作為藝術之女王超越音樂與繪畫”(204)。
所以,我們不妨說在自然文學作家的心目中,自然也進入了文學藝術的殿堂,成為歷史與文化的載體。他們寫的作品并不僅僅是對自然印象的簡單復印,或者是純粹地折射自然。他們是把對自然的領悟與人類特有的智慧結合起來,用藝術的手法來解讀自然。他們的作品雖然是自然的習得,也堪稱是藝術的創作,可謂畫中有詩,詩中有畫,而且既是文章又是樂章,是自然美與藝術美的結合。
自然文學是優美和壯美的聯姻
提起“優美”一詞,人們耳熟能詳。但“壯美”一詞卻還有些歷史。早在公元1世紀,古希臘哲學家朗基諾斯(Longinus)就寫了《論壯美》②這部有關美學和修辭技巧的文學批評專著。公元6世紀希臘女詩人薩福(Sappho)有著歐洲第一位抒情女詩人之稱,同時也被柏拉圖稱作“第十位繆斯”?!端_福詩集》(TheCompletePoemsofSappho,2009)的英譯者巴恩斯通(WillisBarnstone)在其譯序中指出,與中國唐代王維等著名詩人同期的薩?!爸廊绾螐恼鎸嵣钪蟹e累素材,呈現給我們電閃雷鳴般的壯美”;“她的詩歌中包含了西方詩歌中狂喜和壯美的最早范例”(Sapphoxiii-xvi,xxxviii-xxxix)??档略缭?8世紀60年代就在其著作《優美感及壯美感之評析》(ObservationontheFeelingofBeautifulandtheSublime,1764;Bosanquet255)之中表達了他對優美及壯美的興趣,后來又將這種興趣表述于《判斷力批判》這部美學論著中(Wicks11-12)??档逻€發現了兩種不同的“壯美”的體驗:“龐大恢宏的”(mathematically)壯美和“動感無窮的”(dynamically)壯美。③英國學者威克斯(RobertL.Wicks)在其專著《歐洲的美學》(EuropeanAesthetics,2013)中進一步解析了上述兩種壯美,稱前者是指對于特別龐大的物體及現象的感知,后者是指具有排山倒海之勢的物體及現象的感知,兩者都會使我們感受到痛苦、恐懼或受挫的經歷。但他繼而表明,“當我們從審美的角度來欣賞自然或藝術中特別龐大的物體或現象時,便可想象到無限的時間或空間……”(29)鮑??椭旃鉂撓壬謩e在《美學史》及《西方美學史》中提到:康德把壯美局限于荒野或自然界(Bosanquet277-78;朱光潛410),而這正是自然文學作家鐘情的領域。
美國自然學家及第一位美國自然散文作家巴特姆(WilliamBartram,1739-1823)根據自己當時在美國東南部荒野中的數年親身經歷寫就了《旅行筆記》一書。巴特姆將此次荒野中的旅行稱為“孤獨的朝圣”,而他的《旅行筆記》被譽為“淳樸自然之美的頌歌”(Slaughter178)。在此書中,作者面對純潔而荒涼的高山和峻嶺、河流和平原,感受到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悲壯和令心靈震撼的美感。他寫道:“那些原始的自然景色之壯美令我心醉神迷?!彼绑@奇而全神貫注地凝視著令人肅然的、連綿不絕的山的世界,那充滿著力量與威嚴之壯美的景象”(106,295)。美國作家及文學評論家納什(RoderickNash)認為,巴特姆“首次將荒野中的壯美引用到了美國文學之中”(54)。巴特姆描寫的在阿拉塔馬哈河畔經歷的那場暴風雨,則像一幅自然之壯美的畫卷:“灰紫色的云聚集在清晨那皺起的眉毛上;來自東邊的騷動的風開始顯示它的威力。啊,原本溫柔而沉靜的阿拉塔馬哈!你是如此地被激怒!你那搖動的表層使得一切都變得面目皆非、模糊不清,而最終消失在迷蒙之中。暴風驟雨壓彎了孤傲的叢林,吹倒了戰栗的小草,把驚恐的動物驅趕進它們的洞穴”(65)。巴特姆正是巧妙借用了“壯美”這種表達方式,來展示或確定獨特的美國自然與心靈的風景。因為正是在自然風景中,他證實了伯克(EdmundBurke)對壯美的定義:“對心靈的震撼……是壯美最高層次的體現”(Scheese1)。
英國作家D.H.勞倫斯則在沙漠中找到了這種心靈的震撼。20世紀20年代當他應邀去美國的新墨西哥州時,望著那廣袤的土地他感嘆道:“當我看到那燦爛自豪的朝陽在圣達菲(SentaFe)的沙漠上升起的那一剎那時,陡然屏息凝神……蒼天中有種輝煌,那種令人敬畏的莊嚴。在新墨西哥這個熾熱燦爛的早晨,你感到剎那間心靈覺醒,內心中的新世界取代了舊世界”(qtd.inWild138)。王爾德(PeterWild)于1991年出版的《沙漠讀本》(TheDesertReader)中,專有一章題為“沙漠之壯美”(“TheDesertSublime”),這種壯美是以美國西部的大峽谷及其邊際的沙漠為背景,并指出,大峽谷本身就是一種藝術、一處神圣的遺址、一種世界奇觀,令人一眼望去心神便超越了物質王國的邊際,高高地飛揚。編者繼而解釋,描寫峽谷沙漠的作者所面臨的環境或許不足以造就一位美學家,“但是或許正是在沙漠生活的嚴酷壓力下,產生了相反的效應,那種近乎如夢如幻的心醉神迷。于是乎,仿佛每一只小沙鼠都能吐露美的語言”(87-88)。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英文教授克魯奇(JosephWoodKrutch)當人到中年之際,在反復閱讀梭羅的著作之后,認真地采納他所領會的梭羅的人生忠告,最終遷移到美國西部的亞利桑那州,把沙漠作為自己的寫作對象,發現了沙漠及高地的形態及色彩與那些傳統的優美風景區不同。那就是其壯美。在其著作《沙漠歲月》(TheDesertYear,1952)中他描述道,由于充滿陽光且很少下雨,沙漠北部那片大峽谷切開的高原便成了“石雕”,令人驚嘆。風沙堆積并將紅、黃、白色雕刻進巖石,使之成為萬里晴空下矗立的一座孤獨的“歷史遺跡”,成為“天地之間的巨物”,其宏偉壯觀非任何人類所期望、所模仿的雕塑能夠表現(9-10)。但這又說明,自然的展現力和人類對自然的表現力也可以在藝術中得以發揮。由此可見,從自然中尋求壯美、描述壯美是自然文學的特性之一,此種范例從古至今不勝枚舉。
然而由于自然文學又是一種如詩如畫、以文釋畫般的文學形式,它必然是壯美與優美的結合。美國哈德遜風景畫派(HudsonRiverSchool)之父科爾(ThomasCole,1801-1848)于1836年——即愛默生出版《論自然》的同年——寫了一篇著名的文章《論美國風景的散文》(“EssayonAmericanScenery”),也畫了一幅名畫《河套》(TheOxbow,1836)④。在前者中,我們先看看科爾筆下的山:
新罕布什爾的山脈是一種集壯美、優美和宏大為一體的組合?;臎龆舛d的花崗巖山峰,是云的搖籃,而山谷和山間的空地都歇息在各種林木那高貴的樹蔭下……自然從未像在此地這般將壯偉和可愛融為一體。壯美與優美相聯姻,野性被心性所調和。而當秋季來臨時,每一道丘陵和山谷都在華貴的色彩中微笑——每一種色彩都在這里,從最活潑的綠色到最沉著的紫色,從金色的黃到強烈的紅。藝術家絕望地盯著那閃爍著的風景,在舊世界里(此處指歐洲)他對美國森林最逼真的臨摹,在這個季節,只能被稱作失真的鮮艷、童話中的景色。在科爾的筆下,瀑布則是美國風景之聲音?!捌俨甲嗥鹆怂暮拖?,巖石和山脈報之以響亮的回聲。面對著大瀑布……我們感到心中是一片空白——我們的想象力開始擴展——我們與所視之物成為一體……它的聲音,使我們聯想到巨大與無限。它的流程,使我們聯想到持久與永恒。它的急促,使我們聯想到無法控制的力量”(Cole98-109)??茽柕纳駚碇P可說是對康德關于“壯美”“龐大恢宏的”和“動感無窮的”兩種解釋的完美體現。有學者認為,科爾的《河套》這幅畫是“從優美及壯美之類的風景中派生而來的”(Andrews160),它用畫筆展示了雷雨后由霍利奧克山俯視康涅狄克河的景色。這幅畫的左側是荒野即壯美的象征:崎嶇的峭壁、昏暗的森林、被雷電劈斷的樹干和洶涌的烏云;而畫的右側則是一幅安詳和諧的鄉村景色,是優美的體現:康涅狄克河在此處打了一個牛頸彎,河岸上是一方方平整的田地,綠色的矮樹叢中坐落著整齊的農舍,陽光給這田園風光增添了歡樂的色彩??茽柕摹墩撁绹L景的散文》及《河套》在自然文學研究中多次被學者們引用,因為前者被視為自然文學作品的精品,顯示了自然文學的主題、創作源泉及表達方式,后者說明哈德遜畫派與自然文學相輔相成,有異曲同工之妙。而正是在這兩個作品中,讓我們看到了自然文學中壯美與優美結合的美學價值。
然而,科爾是依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及感受來確切把握優美與壯美之間的平衡關系的。根據美國學者納什的《荒野和美國精神》(WildernessandtheAmericanMind,1968)一書記載,在卡茨基爾山脈中,科爾曾經歷了一場雷雨。起初他全身心地投入到這荒野的自然景觀之中,并稱那種情景“十分浪漫”??墒请S著雷雨越來越強烈,那種心醉神迷變成了擔驚害怕。當雷雨過后,科爾不無欣慰地看見“在附近的一個山谷中,一家農舍的煙囪中那縷縷裊裊的藍色炊煙”。這種感覺在他的日記中也有所披露:“一個人可以在荒野的探索中尋到這種景色并為之感到歡樂,可隨即又會被一種神秘的恐懼所懾服而不得不慌忙離去。自然那種壯美的特征過于嚴酷而令孤寂的人望而生畏,難以歡樂”(79),而優美則讓人感到安寧祥和。優美的浸入讓人始終感受到美的愉悅,所以無論是科爾還是其他自然文學作家,大多是將自然中的壯美與優美聯姻,在描述自然中的壯美時加上了如蜜蜂采蜜釀蜜過程中的那一滴“蟻酸”⑤,因為他們深知,自然之壯美引起的令人震顫的歡樂,與真切的恐懼之間只有一步之遙。
可以說自然文學中展現出了康德的“優美及壯美”、尼采的“剛性美和柔性美”、東方文化中的“陰陽”之美,因此就不僅僅是單純地描述自然,而是各種美的體現,是面對自然時那種心醉神迷的心靈感應,是自然中優美與壯美相輔相成的畫面。誠如克魯奇所述:“我相信更大的魅力是美感?!彼^而寫道:“然而,我認為,這里還有一種精神因素。這里的自然之道、其進程及心緒迎合了我在自身尋到的某種情緒”
自然文學是自然之美與倫理道德的交融
美學要體現人的審美價值,那就必然有其道德基礎。人們通常認為,康德首次在哲學史上系統地劃出了現代美學這一領域。盡管他有時把美抽象化,似乎美與道德無關,但另一方面,在他的概念里“美”又是與道德有聯系的。比如,英國哲學家鮑桑葵在談到美學在康德哲學體系中的地位時指出,可以說康德將自己哲學思想的運作基于三個根本點:第一,他要對自然秩序進行論證;第二,他要對道德秩序進行論證;第三,他要對自然與道德秩序的兼容并存進行論證(256)。而康德本人則在其著作《實踐理性批判》的結論中歸納道:“有兩樣東西,我們愈經常持久地加以思索,它們就愈使心靈充滿日新又新、有加無已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則(177)。他還更明確地說道:“美是道德的善的象征”(《判斷力批判》214)。《歐洲的美學》的作者威克斯在書中評述道:“康德堅信一個對自然美的興趣超過了藝術美的人,是彰顯一個善人之象征的人,因而他可以當之無愧地被稱作一個擁有美麗心靈的人”(34)。鮑??舱J為,美只有在人類身上才有意義——道德意義,美是依存美、是道德秩序的象征(272,274)。以上論述足以說明,無論是康德還是鮑??际且獙ⅰ懊馈币颉暗赖隆?。而自然文學證實了人們從自然現象這一客體向審美與道德這一主體的轉變,即自然給人以道德力量,因為自然文學中一個重要的理念就是“土地倫理”(landethic)。
縱觀自然文學,其主要特征有三:一、土地倫理;二、強調地域感(senseofplace);三、具有獨特的文學形式和語言。自然文學的這些特征也在自然文學作家身上得以體現。首先他們是熱愛熟悉自然之人,這種熱愛不僅僅是為了賞心悅目,而是要有心靈的感應。這種感應基于“土地倫理”和“荒野認知”,從而形成了一種“生態良知”(theecologicalconscience)、一種自然文學作家所遵循的道德。因此,也有學者將自然文學作家的特征描述為“集自然學家、道德學家及語言風格學家為一身”(轉引自程虹3)。
“土地倫理”及“生態良知”的概念首先是由美國自然文學作家、享有“生態倫理之父”之稱的利奧波德(AldoLeopold,1887-1948)在其代表作《沙鄉年歷》(ASandCountyAlmanac,1949)中提出的。利奧波德以一個生態學家的學識,講述了土地金字塔、食物鏈等原理,說明人類只是由土壤、河流、植物、動物所組成的整個土地社區(thelandcommunity)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在這個社區中,所有成員都有其相應的位置,都是相互依賴的。在生物進化的長途漂泊之旅中,人類只是與其他生物結伴而行的旅者。無論人類有著何種企圖,自然永遠會自行其道。為了跟自然同步,人類必須把自己與自然合為一體。要有一種強烈的整體感,而不能擅自脫離自然的軌道。他在書中寫道:“當我們將土地看作是一個我們所屬的社區時,我們就會用敬愛之心去使用它”(viii)。他呼吁人們對于生態進行重新認識,對我們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有一種倫理上的責任感。而當我們視土地為一個我們所屬的社區時,就會開始用慈愛和尊敬的態度來看待和使用它。人類與土地的關系,像我們與同胞的關系一樣,是一個倫理道德的問題。其實,土地倫理還提出了活力在于多樣化的道理,即自然界的多樣化直接影響到人的文明的多樣化?!渡衬x本》的編著者威爾德教授在評述利奧波德時指出,當現代社會中人們過多地依賴于科技而過少地擁有象征著自由及多樣化的荒野和空間時,那將意味著人類文明的退化(162)。
利奧波德不僅提出了上述理論,而且還是“土地倫理”的踐行者。他于1935年在美國威斯康星州購置了一個約120英畝的被人遺棄的農場,每個周末帶領家人在那里植樹造林,反哺自然。難怪美國哈佛大學英文教授比爾(LawrenceBuell)感嘆道:“每年種植幾千棵樹,絕非是通常家人外出消遣的行為”(174)。因為,在利奧波德的心目中:“擁有一棵老橡樹的人,不僅僅是有了棵樹,而是擁有了一個歷史圖書館,并在物種進化的劇院中預定了一席之座”(Leopoldxviii)。而他本人則在1948年為幫助鄰居撲滅林中大火時,因心臟病突發而喪生。
其實,在自然文學中,從倫理道德的角度看待并對待自然的現象由來已久。早在19世紀,美國作家梭羅就在其散文《散步》(“Walking”)中聲稱“想為自然代言”,并在《瓦爾登湖》中寫道他經常步行去看他的“松柏表兄”。美國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的自然文學女作家奧斯汀(MaryAustin)在其代表作《少雨的土地》(TheLandofLittleRain,1903)中寫道:她通過體驗美國西南部沙漠的生活,從觀察沙漠景色及動植物的親身經歷中看到了自然界的精神價值及對人的道德影響力。她歸納道:同情心來自對自然界的知識及理解;同情心是一種人的教養(Wild154)。被稱為“現代梭羅”的美國作家艾比(EdwardAbbey,1927-1989)在沒有人煙的西部沙漠中提出了人類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新模式:對立—妥協—平衡。當代美國自然文學女作家威廉斯(TerryT.Williams,1955-)則在鹽湖邊呼吁人們視荒野為一種情感,像熱愛一個人那樣去熱愛荒野。在當代自然文學作家的心目中,人與自然已不再是“我和它”的關系,而是“我和你”的關系。他們認為已經沒有一個單純的自我,而只有與所生存的生態環境融為一體的自我(selfinplace)。我們不妨說,自然文學將人類對自然的熱愛和人類之間的親情渾然一體,將土地倫理轉化為社會倫理,將對大地的責任轉換為對社會的責任。它所稱道的是大愛無疆、愛的循環。
其實,美國自然文學的先驅愛默生和梭羅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東方文化的影響。生活在中國戰國中期的莊子在《齊物論》中就提倡“吾喪我”的境界,打破自我中心,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陳鼓應38)。美國前總統林肯稱愛默生是“美國的孔子”⑥。而愛默生在《論自然》的開篇就提到用詩人的眼光去眺望星空,與星光閃爍的夜空進行心靈的溝通(875),這種超驗主義的理念與莊子所提出的“回歸自然”“天人合一”的觀念相吻合。梭羅則在《瓦爾登湖》一書中“孤寂”(“Solitude”)一章中引用了孔子《論語》中的格言:“德不孤,必有鄰”(1108)。愛默生和梭羅都是用心靈感受著自然之美,強調美學與精神追求的結合、與倫理道德的結合。俄羅斯作家托爾斯泰也認為,藝術只有當它具有一種道德目的時才是好的(轉引自肯尼297-98)。我們不妨可以說,自然文學所體現出的不僅是自然美,而且還有通過人的心靈感悟所產生的動人的美感及道德和精神的升華。
鮑??凇睹缹W史》中稱瑞士學者德·索緒爾(DeSaussure,1740-1799)“是第一位學者登山者”。他繼而評述道:“如同《近代畫家》(ModernPainters)⑦的眾多讀者一樣,我們都感悟到了德·索緒爾作為一種現代人對阿爾卑斯山之美那種情有獨鐘、刻骨銘心之愛以及對此山深入細致的研究。這種研究風格集科學精神與藝術精神為一體,而我們在觀察山脈形成之本及其特性規律時所產生的那種獨特的、兩情相悅的根源也在于此”(216)。其實,德·索緒爾當時所采取的那種集科學精神與藝術精神為一體的研究風格,也正是自然文學所倡導的研究風格;而自然文學作家,則是20世紀初期美國總統羅斯福(TheodoreRoosevelt)在加州的一次演講中提到的“有著科學想象力的人,那些將科學事實精確地記述下來、并給予清晰的解釋、付之以詩的神魄、使之成為文學作品的人”。自然文學之所以能夠成為文壇中的常青樹,就是因為它以自然為研究對象,又加入人的審美情趣。常青樹要依靠自身力量,不斷除去枯皮,增添新葉。人則通過觀察樹的變化產生新的心靈反映和審美見解。由此一來,便形成了自然與心靈、景色與審美的良性循環。所以,不妨說,自然文學的歷史就是一部活生生的美學進化史。
注釋:
?、僖驗樵谧匀晃膶W中作者不僅是在用眼觀察自然,而且也是在用耳聆聽自然,用心體驗自然。他們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含有風景(landscape)、聲景(soundscape)及心景(soulscape)的多維畫面。這三景相互交織,相輔相成,形成了自然文學的獨特之處。
②《論壯美》這部希臘語著作英文被譯作OntheSublime,英文版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即作此譯。在中文中筆者根據韋氏詞典的解釋并結合自然文學的研究和理解,將它譯為“壯美”,而在中文的許多譯著中它一般被譯為“崇高”。在不同語境下,兩種譯法并不矛盾。
?、鄹鶕舷挛墓P者分別將mathematically和dynamically譯為“龐大恢宏的”和“動感無窮的”。也有學者將前者譯為“數學的”或“數量的”,后者譯為“動力的”或“力量的”。筆者之所以這樣譯,既考慮英文的原意,也從文學的角度進行了把握。
④此畫的英文全稱為ViewfromMountHolyoke,Nothrhampton,Massachusetts,afteraThunderstorm,后來由于畫中河的形狀而簡稱為TheOxbow。
?、荨跋佀帷敝f,源自19世紀美國自然文學作家巴勒斯(JohnBurroughs)《醒來的森林》(Wake-Robin,1904)一書。在此書的修訂版序中,巴勒斯認為,蜜蜂從花中采到的是甘露,它通過自身的轉化過程,在其中加入一小滴蟻酸,才能釀成蜂蜜。因此,他認為,蜜蜂是真正的詩人和藝術家,并倡導博物學家要尊重事實,但又要在事實中像蜜蜂那樣添加自己的風味,在呈現自然景色時顯示出精神的色彩。
?、迏⒁姟稅勰好绹目鬃印罚d《光明日報》2015-09-12《國際文化》版。
?、哂?9世紀作家、藝術評論家羅斯金(JohnRuskin)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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