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和水,在山水畫里占有顯著的位置。因為它們是流動,而富于變化。試觀畫中層巒疊嶂,充塞天地,然其煙云縹緲,神奇莫測,靈泉飛瀑,一醒眼目。令觀者見其形而又如聞其聲,回旋蕩漾思緒不絕。所以,云和水不只是直觀的形象,而是起著調(diào)節(jié)畫面韻律的作用。
山水畫中的云,可以幻化出云煙縹渺。風起云涌之勢,是畫家主觀臆造,也是生活所留的印象。這些形象又符合客觀的真實。山間飛泉瀑布,如干旱季節(jié)只涓涓細流而已,但是畫家觀察則不依據(jù)當時的實感,想象雨天時,必須山間之水從上沖刷下來,比之實景則有氣勢。也是作者聯(lián)想而得之。唐詩中“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沒有一夜雨,就不可能有百重泉。
樹法,“山水難畫樹”樹法各有領(lǐng)會,芥子園畫傳,給予后代做出楷模,我認為應(yīng)從一畫之始談起。一筆入紙物象生焉:一墨而成變化生焉;一線落紙,由濃而淡,構(gòu)成狀物之感,兩筆必然分其前后,三筆、四筆則有前后與疏密之分,次第增添八面出枝,所謂畫法,有俯有仰、有深有遠、疏密參差、顧盼生情,主干枝杈之錯綜交織雜而有理。如果不從一枝一干起手即失基本形象,法從何得之?枝干運筆,筆鋒著紙,又連又斷,虛實頓挫,是倒運筆鋒依筆勢運行,所以由上而下,又由下而上;從左到右,左右運行,從不跳筆,或憑空下筆。太極拳中粘連相隨亦與樹法有共同之處,樹之骨法中貫穿一種力感,力感源出于形,形賴于自然之理。例如:樹枝為什么向上,為什么傾斜,經(jīng)風雨摧壓,而又不甘于向下,其梢節(jié)細嫩仍然向上,此乃生存其中,樹形是依其自然環(huán)境而決定。北方干燥,土多沙石;南方濕潤,土多松軟,其枝干多異,風姿嫵媚,有繁其枝葉而干短者,有干長而枝疏者。
畫樹不僅須領(lǐng)會其形,重在知其性。“樹欲靜而風不止。”枝如何令其動,樹葉又如何傳其聲,有此巧思,畫家筆下之樹,經(jīng)風搖曳生于筆下自然動矣。初春時節(jié)之楊柳,柳絲含苞,枝條迸發(fā)出新的生命,美好的形象引起畫者的向往。我認為片斷的記憶是非常重要的,具體的形象是立畫之本,是畫者最基本的常理。例如:夏木垂蔭,油綠茸茸,可在印象中求之,是畫譜找不到的景色。總之,樹法宜從枯樹入手,奠定形象狀物的基礎(chǔ)。同時掌握筆墨運用的規(guī)律,切勿簡單從事。
雜木叢林在自然環(huán)境里是常見的景物,但是對自然之美往往著眼于景色的奇異和山水的優(yōu)美與恬靜。對現(xiàn)實中雜木的觀察就屬于不甚經(jīng)意,甚而忽視了具體形象的觀察,雖屬于偏愛,殊不知整體在統(tǒng)一的景界里所得的效果是何等重要,叢林灌木似乎難于處理,宜以概括而求之。根據(jù)四季,氣候陰晴、明晦、霜霧之變化不同,以神求之,簡括其形,籍點畫涂抹分樹種之不同,構(gòu)成整體效果。
樹葉,古人有所發(fā)明用符號以代替,有勾、有點、有圈,要求層次分明,集散合宜。國畫之點法,筆行紙上,干、濕、尖、圓皆因筆觸而變化,有時偶然得之。無論聚散,要求一圓字。整體、局部,筆觸都要形成圓的感覺,這些筆法長期實踐,找到它的規(guī)律。點法既要吸取傳統(tǒng)技法,也要有所創(chuàng)新。我欣賞古松的勁節(jié)高風,這不是興之所至,松與山水之間,起著重要的關(guān)鍵作用,這種美感享受是我們民族歷史遺留下來的審美習(xí)慣。從古今詩人當中,大量的詩詞歌賦,有著動人的比喻,借松樹的高尚節(jié)操,借物以言志,抒發(fā)個人的胸懷,引導(dǎo)欣賞者的共鳴與聯(lián)想,進入高尚的境界,就是目的。
松干取勢與松枝、松葉相配合,成為一個整體,但主干生姿有力,起了很大作用。骨干有高聳,有橫伸,橫豎都貫穿著一種氣勢,這種氣勢不僅僅從自然中取得。如看京戲中蓋叫天扮演的武松,有個起霸的姿勢,和松的軀干何其相似。這是氣勢相似,不是自然的松樹的形象再現(xiàn)。如果有人問我這松具體是什么地方的,我回答不出來。因為看過很多地方的樹,我把它典型化了,在里邊有個人的氣質(zhì)。主干取勢宛若游龍,或者直插云天,從宛轉(zhuǎn)中找出直線,直線中找出曲線,看著是直的實際是曲的。枝繁干宜簡、枝動干宜靜,枝干求圓,圓較難,因為圓中有轉(zhuǎn),如松主干,欲使其得力必須求轉(zhuǎn)。松干左右兩筆是有呼應(yīng)的,兩筆頓挫合宜,松鱗附干方能成圓。松根抓住土石空隙有如鷹爪抓物,盤根錯節(jié),令人浮想聯(lián)翩。古人說:“蒼松含古意”,意在于此。枝多干拙葉宜疏,相反則不宜。古人句:“墨潤石含雨,毫枯松帶煙。”又云:“筆尖寒樹瘦。”一個“煙”一個“瘦”字,把具體形象神韻化了。石濤畫松針深悟此理。松針是中間一筆左右兩邊加添,由濃到干不得蘸墨,層次盎然,若聞松濤之聲。松針三筆兩筆不少,千筆萬筆不多。畫到厚而透、疏而厚,疏里加筆看不出加筆,厚不等于堆砌,而應(yīng)層次分明,此是法亦是理。
畫松要寫生。寫生照形圖繪往往記憶不深,中國畫的傳統(tǒng)是默繪于心,把所有松樹的千姿百態(tài)溶化了,最后概括出來,達到“似與不似之間”。松苔、松樹上邊的點法,著松葉上使人感到是松果,著于枝干上有如結(jié)疤,同時著點有不可告人者,籍以彌補作畫中之敗筆。
山石法,山之大勢有奇峰突起,有重巒疊嶂,有溝壑荒垣,有懸?guī)r立壁,有嶙峋露骨,有雜木蔽山。大自然里千變?nèi)f化,看山要看脈絡(luò)起伏,要看地質(zhì)的變化,巖石土質(zhì)的流失。四時節(jié)季,早晚陰晴,云光浮影,如此種種,乃“讀山”也。得其性能甚難,窺其幽深進入堂奧亦難,以山喻物方能得山之性情(如“猴子觀海”、“望夫石”……)。從審美習(xí)慣來講,黃土高原確令人乏味,客觀景物有些是直觀的美,也有直觀上尚不覺得它美,但是畫家是要有獨特觀察與創(chuàng)造的能力,把客觀的景物變得比真景還好,這是我們的手段,這是主觀孕育出來的東西。這些形象使人們在視覺當中,仰視、俯視、左顧右盼,高深廣遠進入眼底,這叫做大。也有只限于溪溝山腳,或遠峰一抹,亦可謂之殘山剩水,亦頗覺山水之勝。所以,畫山水不是非大不可,也不是只有小品才能感動人。也不是只有高山流水或秀甲天下的桂林山水才能入畫。唐人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我看氣派之大,景界之壯闊,是最生動的例子。我講山石法認為不能只有山石法就能決定山水的美,畫家面對姿肆奇縱的巖石,賦與它一種力感,用筆籍以行氣,以筆的彈跳來撥動人們的心弦。但是既要磅礴而不失于法度,骨線壯其形態(tài),皴擦點畫賦其質(zhì)感,印象效果從其客觀真實中得來,而又實感若失。山水、土質(zhì)、雜草土石叢生,運用不同手法表現(xiàn)不同的感受,此法謂之活法。筆墨的規(guī)律性是根據(jù)量感、質(zhì)感,運用筆底頓挫連接而成,所以一石之難,筆簡而功深,不能忽視一石之法,山石骨絡(luò)的邊緣是整體的一個體現(xiàn)。
畫石一筆成型,是行筆中轉(zhuǎn)換筆鋒,從散變聚,兩頭接筆,達成一股,初學(xué)者往往認為一筆而成,殊不知其暗中轉(zhuǎn)換筆法。骨線有隱有顯,有時明顯最后也要將其消沒,所以山的結(jié)構(gòu)屬于理性的了解,由明白變得混沌,亦謂之神似。山川的自然境界不僅僅是山頭刻畫,或蜿蜒起伏千里之勢。關(guān)鍵在于邊側(cè),甚而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這個觀察能力雖屬于特殊功能,也是畫趣所在之處。這些畫趣有時得之偶然,經(jīng)過提煉加工而后成為佳作。大膽落筆與細心收拾,收拾多側(cè)重于不經(jīng)意之處,于是奇趣生焉,佳境至矣。
山水構(gòu)圖,有虛有實,以實帶虛,或以虛帶實。高山峻嶺云鎖其腰,山則高矣。咫尺千里,必須刻意于近才能求遠。如欲突出密必須襯以疏,疏亦須刻意為之。越藏越顯,藏則無盡意也。整個畫面使其凸型突出紙上,左右當以虛處之。畫怕封邊,封邊則境界堵塞意趣索然。作畫最忌如法炮制,成為定法,則難免僵化。
畫面要有對比,強調(diào)對比才可突出主體重點。所以濃淡、疏密、枯潤、黑白、冷暖、粗細、動靜、巧拙的恰當運用即形成層次感、韻律感。
山石的皴、擦、點、染,主線輪廓即成定形,皴擦做為副線,皴法只是增加質(zhì)感,皴筆要有層次,注意明暗切忌平列。這時的側(cè)筆點畫表現(xiàn)石質(zhì)與雜草的感覺。山石的墨線層次托出,待干,以淡墨色干擦,待干再以淡水墨擦之,達到主副線統(tǒng)一在畫面里,局部與整體統(tǒng)一和諧,最后大染。
大染是山水畫非常重要的處理,染后滿紙云煙,氣象頓覺生動。但大染是統(tǒng)一的手段,不能解決全部氣勢。大染易沖淡墨彩。所以在落墨提神之后,保墨是繪畫過程中的重要方面。有好墨就要保存。怎樣保存,筆墨精到之處,待干后,加色保之,因色有膠,大染階段水色烘托墨彩不失。
墨色與敷彩,是山水繪畫重要的一部分。墨色要分五色或十色,前人論述頗多,在此勿庸贅述。用墨之筆宜長穎而粗。筆著紙一掠而過,不宜重復(fù),重則易滯,滯則神氣索然。敷彩,有透明色有覆蓋色,透明色指花青、藤黃混合成為綠色,花青加墨或黃成為天青色。因為其中有冷暖的和諧,也是一筆直過不宜反復(fù)。不論植物色或礦物色,在使用之前宜用手指研細,溶化后取其上層浮膘,不宜過濃,亦不宜加水太多。一次上色,待干再層層加之。以色保墨即以色增加墨的色彩,更豐富畫面色彩的效果,所以反復(fù)使用可以形成濕潤華滋,或雨后新晴的濕潤感。
重色青綠山水,即是用石綠,石青礦石色,由于色粉屬石質(zhì),覆蓋紙上,便有一種濃郁的氣氛,典雅,富麗,一派輝煌的氣景象。
裝飾感,先以淡墨勾出層次,次第深淺,用石綠粉略加膠水,(膠水宜輕,輕到用手指微粘,而不粘手)倒入石綠(三綠為宜)用軟羊毫筆調(diào)勻,著于紙面,占面積要寬大而勻。待稍干時,用草綠分之。石面陰暗部分略深,可以加一些赭石于綠色里。第一遍、二遍石綠細色再加,直到紙面或絹素涂勻為止。然后在山石陰暗部分,用三青調(diào)膠施之,增加力感。石青亦如綠色拈細敷上,如用手指摸覺得不落為好。覺得雖然不掉,似乎顏色有些粗重時,可用廢宣紙折疊平擦,粗色掉落,平滑如玉最佳。然后花青稍加藤黃,蘸色勾其輪廓。這時,整體質(zhì)感自出。如不滿意,可找出凹凸部位再加。比三綠稍濃或四綠色剔出后,再用深草綠或深花青色點染皴擦野草苔蘚,色澤茸茸濕潤為妙。
無金不起綠,此乃青綠山水,色彩重要方法。金屬屬于調(diào)和藍綠色不可缺少的中間色,綠青色只有用赭石代黃色托出,達到富麗堂皇的裝飾味道。丹朱,黃金粉,可以勾畫樹木枝干,或樹尖增加日光返照強烈光感。這是古典繪畫之縷金或刷金法。創(chuàng)新的重色山水,以足夠墨線皴點土石樹木。待稍干,以草綠色施與畫面。稍停,用鮮三綠石色,染于草綠上,既有有力的筆觸墨痕,草色石色同時施加,又得蒼潤濃厚實感。打破工藝程式的繪畫平整格調(diào),新舊交融的色彩豐富濃郁。
潑墨、潑彩法,古人有潑墨未見有潑彩,惟見張大千先生開創(chuàng)之。色墨繽飛疑似偶然,但可貴者墨飛色濺而不失法度。即不臟,不胡涂亂抹,膽大而細心,觀賞時使人眼界一新而奇。——至于此法如何發(fā)展尚有待探討。
古今的山水畫派各擅優(yōu)勝,上述的種種畫法,是個人在學(xué)習(xí)傳統(tǒng)、法自然、師萬物中的體會,各家各派在技法上有所區(qū)別,但繪畫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卻是共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