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講完春秋戰國,那進入秦漢帝國階段了。
導語:秦漢帝國,始于秦始皇,終于漢武帝
相比于世界史上的諸多征服者,秦始皇嬴政的征服戰爭絲毫不見遜色,而相比于那些至多只能在文化層面留下隱約認同感的“世界征服者”,他給中華民族所留下的財富則更顯珍貴。
尤其是——華夏民族共同意識的建立。秦始皇一統前的中華大地,應該說更像是一些具有相似文化習俗,使用相似(但各有差異)文字的民系之總和,在中華古代典籍里,往往也會指稱“秦人”、“齊人”、“宋人”、“鄭人”、“楚人”等等,共同民族意識的形成,需要的是一些基本生活要素的統一,文字、貨幣和度量衡自然就是最直觀的東西。秦始皇不僅僅從領土上完成了中華文明核心區域的第一次統一,而且建立起了一種民族共同意識,這種共同意識也令中華得以在未來的兩千年里,即便在四分五裂的大勢下,都始終有一種謀求統一的向心力。
秦朝結束了自春秋戰國以來五百年來諸侯分裂割據的局面,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多民族共融的中央集權制國家,也開啟中國特色的皇權政治,從此奠定中國2000余年政治制度基本格局,奠定中國大一統王朝的統治基礎,故稱“百代都行秦政法”。
對比一下某個同為文明古國的國家就一目了然,這個“國家”迄今為止還多種文字書寫體系并行,連國民之間的通用交流語言都不存在,即便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精英們,都只能依靠一種外國語言才能相互交流溝通。從這一點來說,秦始皇比之波斯諸王、馬其頓雄主亞歷山大、南亞次大陸的征服者阿育王、羅馬帝國凱撒,屋大維這些西方敘事體系下的偉大世界征服者,都做得更加優秀,其意義也更加深遠。
自秦以降,版圖的規模、行政的力度、控制的效能和文化理念的同一,也與夏商周時代完全不同,秦始皇所創設的政體,又為漢帝國所繼承,并進一步完善,始于秦始皇,終于漢武帝。
一、秦始皇的千古雄心
秦始皇一生滅六國、并天下、稱皇帝、廢分封、置郡縣、征百越、逐匈奴、修長城、通溝渠、銷兵器、遷富豪、車同軌、書同文、錢同幣、幣同形、度同尺、權同衡、行同倫、一法度……其制度的開創性,其疆土的開拓性,曠古爍今,不愧為雄才偉略,充滿想象力,堪稱“千古一帝”。
嚴格說來,到秦朝才是中國歷史上正式有統一的中央政府。
秦以前之中國,只可說是一種“封建的統一”,到了秦朝,中央方面才有一個像樣的統一政府,而所轄的各個地方不再是封建性質的諸侯列國并存,而是緊密隸屬于中央的郡縣制度的行政區劃了。
當然,這種政體并非僅秦始皇一人獨家設計的,而是經過春秋戰國時期,各個國家嘗試成功后,又相互模仿的結果,這才出現了秦帝國所承襲或所沉淀的“國家形態”。
那么,秦始皇是如何實現中央對地方有效駕御,或者說是如何構建帝國體系的呢?
就是用皇帝制度和官僚制度。
其實皇帝制度本身也是中國官僚制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而官僚制度的建立就是用來加強皇權,實現一人統御宇內的目的。
官僚制度好比大廈的大梁,支撐著整個帝國的運轉。沒有官僚制度就沒有帝國之大廈,而帝國在秦漢以降能夠保持中央集權這一基本結構,也離不開官僚制度的托舉。
在這種官僚制度的框架之下,文書行政是其主要形式;交通網絡是其施政條件;郡縣制是其內部層級化的基礎;律令制是其執政的準則。在官僚制度的大梁周圍,環繞著這些具體因素,保證了帝國之大廈的穩定,從而實現“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的治理目標。
官僚制度重心落在置官、選官等人事安排上,在中央搞“三公九卿制”,而在地方搞“郡縣制”,官員不再是“世卿世祿”的世官制,而是由皇帝直接任命,搞授權的流官制了。
這種官僚制度,讓所有官員乃至全天下都圍著皇帝一人而轉。那么如何讓地圍著中央轉呢?當然是由中央的皇帝派官員下去了。
有秦一代,官員的人力資源如何解決?一般由軍功、保舉、客卿、吏道、通法、征士六種方式產生。郡縣制下的地方官長官,比如郡守——邊地一般由立軍功的武將擔任,重武功;而內陸一般由郎官擔任,重文治。郡守和縣令都由皇帝直接任命,保證“權出于皇帝”。也就是說,這些地方官員就是中央政府或者皇權的“代理人”。
特別內陸郡縣安排郎官擔任,說明文官制度已初步成型。郎官們本身是皇帝的侍從官,產生方式可以保舉、客卿等形式,然后到皇帝身邊接受鍛煉,慢慢能知吏道、通文法。
經過如此安排,皇帝如同人體的大腦,而各級官僚又如同身體各個器官,負責收集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溫覺、痛覺等,通過神經傳去大腦并加以整合,最后統攝全局。
那么神經系統是什么?就是“文書行政”和“交通網絡”了。
文書行政并非始于秦朝,但秦始皇加以強化卻是事實。雖說秦始皇談不上愛民,但勤政自專卻是有目共睹。據為他求不死仙藥的方士所言,“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
按照秦漢史專家王子今教授的統計,秦始皇每天要閱讀三十余萬字的公文,頗為驚人,更何況那時還是竹簡,那是要幾個壯漢把竹簡抬進去的。
文書行政能夠提高行政效率。大家從此不用跑到皇帝面前進行口頭匯報了,用統一的行政文書轉化有效信息呈給皇帝御覽就行了。而郡縣制之下地方長官正是通過文書把消息傳遞給皇帝。由于信息量太大,皇帝便將公文處理一部分授權給丞相處理,當然丞相只是皇帝的“代辦員”。
要保證文書行政的高效、有效,就有要便捷的交通網絡設置。
秦朝在這方面在歷朝歷代算是做得最極致了。
這就不得不要提及馬的作用。眾所周知,秦國先祖在渭水之地為周王室養馬,精心牧養,繁殖甚多;“秦”字本意實為馬草之意。因此,秦在未統一中國之前,就十分重視“馬政”,或者說,秦制是“馬政”與“人政”合二為一的。
“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馬是一個國家實力的象征,這種思想秦始皇尤為強烈,秦始皇名下據說有七大名馬,分別為:追風、白兔、躡景、追電、飛翩、銅爵、晨鳧,其中追風最酷、最帥、最能跑,是秦始皇的最愛。
當然,最直白歷史證據就是秦始皇兵馬俑了。
因此,有秦朝一代在邊郡地區大力發展官營馬場,同時也在內陸大建官馬廄。同時,秦朝頒布《廄苑律》“盜馬者死,盜牛者加(枷)”,意思是盜馬的人處死,盜牛的人判枷刑,可見對馬的重視。
秦朝騎兵天下聞名,對匈奴的擊打能呈碾壓之勢,離不開它的視為軍事建設根本的養馬業。
單單有馬還不行,還需要讓馬跑起來的馬路。
從秦始皇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起,陸續修建了以咸陽為中心的三條馳道:
一條向東直通過去的燕、齊地區;一條向南直達吳、楚地區;還有一條是為了加強對匈奴的防御修筑的,從咸陽直達九原的直道,全長1800余里。
馳道寬50步,車軌寬6尺。道旁每隔三丈栽樹一株。中間為皇帝御道,用明顯標志標出,一般人不得行走。
此外,還在今云南、貴州地區修五尺道,在今湖南、江西、廣東、廣西之間修筑攀越五嶺的新道。通過拆除壁壘、修建馳道,形成了以咸陽為中心的四通八達的交通網,把全國各地聯系在一起,使我國今日長城以南、以西的地區,除青海、新疆之外,都包括在這龐大的交通網絡內,便利了交通往來,有利于促進經濟的交流發展。
這簡直就是交通的現代化,秦始皇無疑是充滿想象力的。
在保證道路通暢的情況下,并規定“車同軌”,這樣一來,不僅保證政令的暢通,使得地方的消息如同神經末梢般以第一時間中央這個政治中樞去。
更重要的是,一旦出現叛亂的話,帝國的軍隊就可以火速前往鎮壓。
正是對馬政和驛道的重視,加上帝國無比強大的后勤補給能力,因此,秦帝國很有底氣去對付草原游牧民族——匈奴,當然也是底氣去南征百越了。
秦始皇的武功震古爍今,但實際上他的文治才是最具備核心力的,車同軌、書同文、統一度量衡,以及行同倫,為大一統國家的管理提供了數字化基礎和共同文化心理基因。不要小看這一點,這才使得中國成為“中國之中國”。
如果沒有文化上的統一,那么中國各地區就等同歐洲的小國,一個個分裂獨立。可以說,是秦始皇讓“中國”這一概念成為事實,或者說,他是把中國從一個模糊的地理概念變成了國家概念,強化成了一個真正多民族的國家。
秦始皇自以為設計好這一切,他的帝業就可以“至于萬世,傳之無窮”。
二、從秦始皇到漢武帝
然而秦始皇精心構筑起來的政體,雖然朝著“大一統”的方向急速奔去,但很不幸的是,秦二世而亡。
因此,剛剛脫胎落地的“大一統”,在秦末就戛然而止——夭折了。
秦始皇締造的政體,是否適應時代的潮流呢?說它二世而亡,這是最直觀的現實,但畢竟建立起一個史無前例的龐大的帝國。
這個秦帝國雖然短暫,但無疑光芒四射,已成為偉大的先例。之前可能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建立起“邦國式”的政體,而自秦以降,秦始皇的后繼者們則“祖述祖龍,憲章秦制”了,無不夢想建立像秦始皇帝一樣的功業。
那么,到底由誰來繼承秦始皇奠定的千古帝業呢?
秦末諸雄,逐鹿中原,實際上正是秦始皇吞并六國的再次上演。也就是說六國殘余勢力的存量尚未消耗殆盡。
大浪淘沙,剩者為王,最終產生劉邦和項羽兩位角逐者。
他們都知道秦始皇與周天子有本質的不同,他大權在握,口含天憲,生殺予奪。如果他們的夢想不想做秦始皇一樣的男人,那么腦子一定有病!
當然,誰最接近秦始皇的夢想,誰就越有可能成為最后的勝出者。最終那個看到秦始皇感嘆“嗟夫,大丈夫當如是也”的劉邦建立漢朝,繼承了秦朝的政治遺產。
但接盤的劉邦,面臨著政體構建的困局,他知道秦朝雖然取得巨大成功,但二世而亡也是最大的事實。
因此,劉邦及其繼承者都在尋找原因,一代人只能干一代人的事,顯然這個事不是劉邦能做的。
劉邦能做什么?他還有一個比較突出的年齡問題。
漢高祖劉邦比秦始皇年輕3歲,而劉邦的助手蕭何比秦始皇年輕2歲。當秦始皇嘎嘣脆時,劉邦已經47歲了;等到劉邦面朝南坐上龍椅時,自己都已經55歲,而蕭何都56歲。再說了皇帝劉邦是秦朝的亭長,宰相蕭何是秦朝的主吏掾,其實早就對秦朝制度耳濡目染了,習慣才是最大的惰性,他們還有多少心力去進行制度創新了,也只有漢襲秦制。
至于郡縣制還是封建制這個“路線之爭”,劉邦的辦法很務實,就是擱置爭議,一半對一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實施若干年后再回頭看效果唄。
因此,“半封建半郡縣”的政體出現在了漢朝的初期。
也就是說,漢初的統治者不搞激進的社會變革,想走漸進之路,慢慢靠近秦始皇設計的帝國模式。
歷史證明“封建模式”已不再符合歷史潮流,甚至已成為禍亂的帝國的最重要的因素。
當封建制成禍亂之源后,就不能再搞“蕭規曹隨”了。搞削藩的事已提到議事日程,而這事又是“罪在當代,功在千秋”,觸動利益比觸及靈魂還難,做這種事的人基本上沒什么好下場的,但必須要有人去做的。
賈誼、晁錯等人明顯沒等到時候,只能當作政治犧牲品。
確實是一代人只能干一代人的事。
有漢一代,經歷60多年的休養生息,終于恢復了元氣,是該做些事的時候了。
漢武帝在正確的時間做了正確的事。
漢武帝完全接受了秦始皇的中央集權思想和體制構架,并且繼承了秦始皇未竟的事業,在歷史上第一次完成“大一統”的構建:采用主父偃的“推恩令”,削弱諸侯勢力,全面實行“郡縣制”,加強中央集權;采用董仲舒的學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加強對文化的控制;任用桑弘羊財政改革,實行鹽鐵官營、幣制改革,加強對經濟的管控……
如此種種,終于完成了在政治制度與意識形態方面的對帝國的構建,延續兩千余年的中央集權王朝在此時正式形成,啟千秋之偉業。
同時,以乾綱獨斷的氣勢完成了漢高祖劉邦以來的對外政策的轉變,讓休養生息,韜光養晦的中華民族漂移轉彎,旋即加速,通過對匈奴血拼式的打擊,徹底將匈奴威脅消除,大大開拓了華夏文明的生存空間。
“大一統”政體在漢武帝手中得到了空前也是最全面的加強。
如果說秦始皇完成了中央帝國的國家構造基本形態,那么漢武帝則完成了與之相適應的精神文化基本形態。
漢武帝是如此完成精神文化層面的“大一統”?
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設五經博士,經學與利祿之途就密切地聯系起來,從此儒學開始“國教化”。
儒學“國教化”就是禮儀祭祀、政治制度、立身行事、兩國交聘等方面都以儒家學說的相關內容為準則,實踐儒家經義,并將之條理化、秩序化和道德化。
自漢武帝立五經博士起,儒家學說在政壇與社會均得到了足夠的關注,并日漸成為公認的真理。西漢末年,王莽作為儒學國教化的關鍵人物,基本完成了將儒家學說落實為國家制度與官方意識形態的主要步驟,此后的東漢,就是在王莽已完成的藍圖上修補調適。
漢武帝在中央集權的帝制上最大的貢獻就是在秦始皇至剛的“法家治國”外表,裹上了一層儒家理論。從此,“儒表法內”的政治體制貫穿兩千多年。在國家律法和民眾之間,有一個統一思想的知識分子階層作為潤滑劑,從而有效地避免了秦始皇時期對國家缺乏認同感的大問題。
這樣一來,整個社會不但在法理上維護中央集權、國家利益,而且在思想層面也完成了統一,整個社會不再像秦朝那里——只是被打服的,其實是口服心不服,只要一有機會,就來砸場子。
也就是從漢武帝開始,中華文明的主干“大一統”思想牢牢貫徹到社會各階層的思想里,無論是統治者、造反者、野心家、士大夫,一律是以維護華夏一統天下為榮,背君叛主分離國家為恥。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中華民族從秦始皇開始,戰爭不斷,兩千多年里戰亂有一千二百多年,但沒有碎裂成歐洲那樣一個一個小的城邦國家,漢武帝功不可沒。
所謂古典華夏帝國,試驗于商鞅,成型于秦始皇,集大成于漢武帝,基本模子已經打好了,后世再如何了不起的帝王,也不過是在這個秦始皇開始畫、漢武帝完工的圈子里折騰打轉。也這就是說,兩千之中國一直生活在兩位雄主留給這個帝國的陰影里。
秦始皇奠定了“中國之中國”,而漢武帝則開啟了“亞洲之中國”的序幕。
一個全新的屬于中國的新時代已經開啟,從此之中國“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他們的高度就是秦漢的高度。
(未完,下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