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繁花似錦的大觀園內,里面住著天真爛漫的紅樓女兒們,好似人間的太虛幻境。實際上在繁華和爛漫的背后,這些貌似神仙似的姊妹,人與人之間卻是冷漠與隔閡的,能護拋金蘭的更是屈指可數。
凡是有智慧生靈存在的地方,當溫飽和物質已經不是問題之后,隨之而來的需求,就是形而上的、精神層面的東西了。
在人類的性別里,尤其是年輕女性,對形而上或心靈的東西需求更要強烈一些。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在當下社會里,對追星的狂熱與癡迷,女孩子要更多一些。
所以有人說,男人是視覺動物,女人則是感覺的生靈。因此“藍顏知己”這個詞,最適合在“水做的骨肉”的這一群體里,對外尋找可傾訴的對象了,那么究竟什么是藍顏知己呢?
藍顏知己,她尋找的對象不是丈夫,也不是情人。而是居住在她精神世界和思想領域的那個人。他不一定英俊,也不一定要比她年長或幼,但他應該是成熟的、睿智的、善解人意的。
簡單明了,如果不用概念式回答,應該是這樣的:比朋友多一點兒,比情人少一點兒,一種微妙和朦朧的關系。
在《紅樓夢》中,最有可能、有這種微妙與朦朧關系的,就是住在櫳翠庵里待發修行,才華橫溢又孤高自許的女主持妙玉與賈府里的賈寶玉兩人的關系了。
妙玉雖然在《紅樓夢》金陵十二釵排行榜中排行第六位,應該算是比較靠前的了。但她在整部《紅樓夢》里出現的次數和場面并不多,她和寶玉是在何時何地開始認識與交往的,紅樓夢里也沒有交代。
但在眾多姊妹面前,兩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你來我往的神交,卻讓人過目不忘,回味無窮。
劉姥姥二進賈府,賈母領劉姥姥和眾姊妹游歷大觀園,來到攏翠庵。身為主持的妙玉招待完眾人后,便拉著林黛玉和薛寶釵單獨到耳房內另行款待,請看原著第四十一回:
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后跟了來。只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一壺茶。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你們吃梯己茶呢。”
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食茶吃。這里并沒你的。”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臟不要了。
這里描寫得蹊蹺,名譽上被邀請的兩個主要的女子客人都不會意,卻只有這個跟幫來蹭茶喝的男孩會意,看起來這樣的神交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再看下面的一段,原文道:……妙玉斟了一礄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日常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
劉姥姥用過的杯她都嫌臟,難得她用過的杯,寶玉就不嫌她臟嗎?難道這時的寶玉就不會意了嗎?看起來兩人品茗不知已經有第幾回了吧!
寶玉有了個會意的知心朋友,卻在眾人面前還賣起乖來,請看原著:
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
妙玉的言外之意無非就是,難道你還嫌我俗,難道我配不上你嗎?如果你嫌我俗,你和你家更俗了,就連你的女友更俗,——后文她貶低林黛玉也是一個大俗人原因可能就在這里。
這時寶玉更會意了,馬上話鋒一轉,褒獎起來:寶玉笑道:“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
接下來高興的妙玉,表面上看似調侃寶玉,實則兩人是在神聊,請看原著:
遂又尋出一只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ニ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
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踏。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么?'
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贊不絕。
以下是兩人的對話,你以為是真得嗎?那就大錯特錯了。兩個小兒女的話,千萬別當真:
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
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只謝他二人便是了。'
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
真得像她說的那樣,獨你來了,我是不給吃的。
看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在第五十回,贊紅梅花聯詩時,由于賈寶玉作詩落第受罰,寡嫂李丸讓寶玉到櫳翠庵與妙玉索要紅梅花。寶玉深知大家的意思,也不推諉。
有人想派人陪寶玉同去,這時黛玉出來說,只有寶玉自己一個人去,方能取回,如果有外人在,反倒要不來了。看起來,他們兩個人的關系,妙玉以為除她之外別人都看不出來,實際上她的那點兒小心思,別人比她還清楚,只是沒人愿意點破罷了。
下面這一段,便是妙玉諷刺林黛玉為俗人的過程了。我們都知道,林黛玉是何等的清高,在這里妙玉偏要說她俗,除了有意抬高自己外,可能也有吃醋的成分在里面吧。
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
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
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
按理說發展到這里,本段故事應該結束了吧,我們的曹大師卻繼續寫了下去: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臟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
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你,快拿了去罷。”
寶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臟了,只交與我就是了。”
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幺兒來河里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
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墻根下,別進門來。”
寶玉道:“這是自然的。”說著,便袖著那杯,遞與賈母房中小丫頭拿著,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他帶去罷。”交代明白,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
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不在話下。
以上這段文字,在整部《紅樓夢》中,是頗受爭議的話題了。對妙玉的批評也大多來源于此,但不管怎么說,只有賈寶玉對她的做法是理解、認可和包容的,這也可能只有藍顏知己能夠做得到吧。
熟悉《紅樓夢》的讀者都知道,和賈寶玉同一天生日的,在大觀園里就有好幾個,如平兒和邢岫煙,而且邢岫煙還是妙玉的“他鄉遇故知”。但是,就在生日這天,除了賈寶玉之外,還有誰能收到一個紅塵之外的女子,送來的紅色生日賀卡呢!
(在《紅樓夢》第80回后,還有賈寶玉觀看妙玉和惜春下棋時,妙玉的緊張、不知所措;月光下賈寶玉與妙玉共賞黛玉的琴聲。因為不是曹公的原著,這里就不在贅述了。)
被迫帶發出家修行的妙玉,外表是冷峻堅毅的;內心深處卻是熱烈而奔放的,甚至比林黛玉的要求更強烈些。林黛玉與賈寶玉每次鬧出了事情,都是等待和被動的。
而妙玉幾乎都是主動尋找機會與寶玉接近的。因為這些就能說是妙玉的不自重和所犯錯誤嗎?有的封建衛道士們,說她違背了佛家修行的初心,是假清高。
要知道,妙玉是三歲時,是被迫出家的,實際上她是與林黛玉幾乎一樣的出身和家庭背景的。出來賈府的她,十八歲,正當豆蔻年華。“哪一個少年不鐘情,哪一位少女不懷春”。
要知道,我們的妙玉小姐,受當時的環境和身世的限制,懷春也只能是默默的、偷偷的事情,難道這不是對人性的一種壓抑和摧殘嗎!——妙玉心里清楚,和寶玉只能是談理想,談人生,不可能再會有別的想法和奢求了。
在這種環境和情形之下,要想獲得形而上、較高層次的精神生活,那就只能是交個藍顏知己了。
在藍顏面前,能讓她仿佛是一灣靜水、一彎新月、一簾幽夢。
在藍顏面前,能讓她忘記俗世的勞累與倦怠,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時的模樣,如出水芙蓉,挺秀俊美。
在藍顏面前,一個能緩緩地傾訴、一個能靜靜地聆聽。然后能得到欣賞與贊美,能讓她煥發自信與活力,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再勇敢地面對這紛亂復雜的世界。
冰雪聰明、孤高自許的妙玉小姐,面對這位藍顏知己,——原來“腹內草莽、不通世務、怕讀文章”的賈府寶二爺,不知道能為她做到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