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晏幾道
【派別】 婉約派
【文集】 《小山詞》
今宵剩把銀缸照 猶恐相逢是夢中
多少次的魂夢中見到微雨落花下的晏幾道,徐徐地行走在紅香滿地的小徑上,深情地呼喚著他的紅粉佳人。他一路走來,淚水潤濕了他的雙眼,那孤獨憂郁的背影讓人見之不覺心碎。他用他的多情,為后人留下一首首精美絕倫的小令,讓我們仿佛步入了一個夢幻般的世界。
晏幾道出生于將相之家,其父便為元獻公晏殊。年幼之時便有才名,十多歲的年紀便得到仁宗皇帝的賞識,可謂是年少春風得意。雖然生于顯貴之家,但晏幾道并沒有沾染上貴族公子驕橫跋扈的脾性,而是刻苦攻讀,給人留下一溫情脈脈的書生形象。
雖然其父官高至相,但晏幾道的仕途卻是極為坎坷,終生都是徘徊在官僚階級的下層。晏幾道性耿直,孤高自傲,但待人真誠。后來家道逐漸衰落,而他似乎還沒有適應過來,依然過著花天酒地的奢侈日子,致使生活變得艱難起來,黃庭堅曾在《小山詞序》中言:
叔原固人英也,其癡處亦自絕。人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目:“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已信人,終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癡也。
晏幾道無意于功名仕途,昔日在其父提攜下而富貴者大有人在,然他終不愿俯下身來作乞求語,以他的才氣再加上刻苦攻讀進士及第應該不成問題,而其終不為之。元佑年間,蘇軾因為黃庭堅在其面前大贊晏幾道詞作甚佳,蘇軾直欲見之,而晏幾道卻讓這個文壇泰斗吃了閉門羹,并言:“今政事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他就是有這樣的傲氣,但卻是要在現實中撞得頭破血流。黃庭堅言其“四癡”成了他一生真實的寫照。
晏幾道不僅仕途坎坷,還受過牢獄之災。熙寧七年時,光州司法參軍鄭俠上書反對新法,觸怒了當權者而被拘,并且將與鄭俠平時來往甚密者一并治罪,晏幾道與鄭俠頗有交情,由是被牽連而入獄。后在鄭俠家中搜得晏幾道詩書一封:“小白長紅又滿枝,筑球場外獨支頤。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當權者見之,便將晏幾道釋放。雖然此次事件有驚無險,但對晏幾道的精神上無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不僅有辱門楣而且平時對其偏愛之人亦是疏遠了幾分。
由于在生活中的種種不稱心及仕途落魄的經歷,讓他對人生有了更深的體驗與思考。不似晏殊作詞那般溫潤秀潔、風流蘊藉,晏幾道詞則滿含了對世事的滄桑之感,真摯深切,感人肺腑。然而他描寫的多為兒女相思筵前酒邊的風花雪月,遂遭到了時人的詰責。據《邵氏聞見后錄》記載言:“晏叔原,臨淄公晚子。監潁昌府許田鎮,手寫自作長短句,上府帥韓少師。少師報書:‘得新詞盈卷,蓋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補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云。”晏幾道能放低姿態將其所作進呈府帥韓維,足見其對韓的敬重與信服,不過另一方面原因也有因生活上的窘迫使他不得不求得官名獲得俸祿安撫家人,但由于他的“才有余,德不足”而使這一愿望落空。
晏幾道作詞極盡凄清,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中言:“淮海(秦觀)、小山(晏幾道),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又言:“小山矜貴有余”。雖然晏幾道詞作多如花間詞風的綺艷之作,但華而不俗,不作褻語,且花間詞淺俗,而小晏詞深雅。如果將花間詞喻為披金戴銀之少婦,那么小晏詞則為清純麗質之少女,自是涇渭分明。吳梅在《詞學通論》中云:“艷詞以自小山為最,以曲折嬌婉、淺處皆得也。”這是小晏詞的風格,同是寫情,卻可以寫出一番深情,一番真情。將他的那顆飽受感情折磨的拳拳之心展現給世人,讓人為之嘆惋。
詞人中最是癡情者由三人;南唐李后主,北宋晏幾道;清初納蘭容若,各有自己的情深之處。家道的中落、紅顏的離去、故友的不逢、生活的艱辛,這一切讓晏幾道識盡了世事炎涼、物是人非,也給他的作品染上了一層凄傷的色彩,讀來猶使人動懷。
晏幾道《小山詞》的自序中言:“篇中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撫然,感光陰之易逝,嘆境緣之無實也。”世事恍若昨夢前塵,讓晏幾道覺得人生極是虛幻,光陰逝去之時,剩下的只有兩鬢白發,真是浮生若夢。其又云:“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家有蓮、鴻、蘋、云,工以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吾三人聽之為一笑。”蓮鴻蘋云,她們的一笑一顰、她們的一歌一舞,在晏幾道的心中刻下了不可抹去的痕跡,斗草階前的微笑相迎、曲水側畔的含羞相見、琵琶弦上的訴說相思,在其魂夢中頻繁地浮現出來,成為晏幾道一生所戀,他夢中的這些情語,真個是“情至深、俱是怨”,不忍卒讀,試看其千古名篇《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卻年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今日之景憶出昨日之情,在夢中去尋那昔時的相約之地,卻發現是院臺高鎖,人去樓空。重重的簾幕還是遮不住那相思之情,酒醒之時,只覺一片凄清寂寥。晏殊曾云:“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言不盡的惆悵與失落,他憶起去年的春恨之景,一個人靜靜地佇立在迷朦的煙雨中,見到春花散盡,燕子雙飛。五代翁宏有詩云:“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晏幾道借用其句子而頓時成為妙筆。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他想起了第一次和小蘋相見時的情景,那時的她穿著薄若輕紗般的兩重心字羅衣,如那心心相印的一片柔情,她在琵琶上彈奏著相思之意,讓晏幾道日后魂牽夢縈。素月分輝,明河共影,她踩著那清冷的月光緩緩而歸。李白《宮中行樂詞》云:“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歸。”晏幾道是多么不愿見到相別的這一刻,譚獻在《復堂詞話》中贊其語“千古不能有二。”極是中肯。
晏幾道詞多都是這些別后夢中相思之作,人生在世的不稱意讓其沉浸到歌舞酒樂之中,但其和歌女的感情是真實的,甚至有些成為生死之戀。但這種感情又是不現實的,相別之后,只能將自己全部的情思寄托在她們身上,不論是相思,還是追憶。他在夢中試圖找到靈魂的慰藉,但是醒來之后,更加失落。見其名篇《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他憶起當年的一次宴會勝事,那如玉的紅袖美人雙手捧著玉鐘脈脈含情地看著他,玉鐘里盛著的是玉露瓊漿,散發出來的醇香與美人身上的暗香讓晏幾道傾心不已。他接過玉鐘,凝視著眼前如脂的美人,酒未到,人已醉,他一飲千盅,拼取顏紅。照亮樓心的清月在酣舞中緩緩沉去,桃花扇底的輕風在歡聲中漸漸停歇。一別幾年,長憶相逢,卻只是在魂夢之中,夢中的片刻歡娛讓他飽嘗了醒后的相思之苦。銀缸燈照下的美人真實地站在他的面前,但由于多次夢后醒來的失意,讓他竟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杜甫曾作《羌村》詩云:“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昧。”戴叔倫作詩《江鄉故人偶集》云:“還作江南會,翻凝夢里逢。”皆是言的此種思之深、心之怯的情感。
繆鋮先生曾言小晏作此詞在承年之世,與久別的心愛之人重逢,所以輕靈婉轉。如蜻蜓點水,空際回翔,如平湖夢鳳,微波蕩漾,所以妍之至。一語道破晏幾道那顆殷切之心。能和紅顏知己重逢當然是喜事,但是大都是互成離別,所以晏幾道極盡相思。夢中之語凄傷地猶惹人憐。見其《鷓鴣天》:
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又是一闕相思之詞,詞人因相思而醉忽拍起身上春衫之物,又想起這春衫之物遺有美人身上的芳香,暗生憐意。因為自己的一時疏狂而造成了兩人長久的離別,頓是“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且在晏幾道的心中揮之不去。況周頤在《惠風詞話》中解這一“狂”字,意為“一肚皮不合適宜”,發見于外者也,狂已舊矣,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不得己者。蘇軾曾作挽詞云:“不合適宜,唯有朝云能認我,清彈古調,每逢佳節倍思卿。”上天將這疏狂的晏幾道陷于離愁別恨之中,讓他再也狂狷不起來。
謝靈運有詩云:“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而晏幾道見到的卻是年年歲歲的秋草在陌上衰而又生,登樓遠眺,唯見欲墜之斜陽,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青春已逝,歡情難再,只留下孤獨與痛楚相伴余生。云山渺渺,江水茫茫,何時才是兩人相見之期。溫庭筠有詞云:“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晏幾道苦思不得,便作怨詞,相思只是一個人的執著,兩相無證。何必要這樣來傷害自己呢。還說不要把筆墨和眼淚灑在這精美的信箋上。晏殊詞云:“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晏幾道真的是看破紅塵么,話似曠達,卻是反語,實則表達出那更加刻骨銘心的相思。
除了這些相思之作外,晏幾道還有一些惜春懷春之詞,因其為情癡之人,多愁善感,見到物事的變化也會驟然心傷,所以寫起來亦是顯得情深意長,見其《玉樓春》:
東風又作無情計,艷粉嬌紅吹滿地。碧樓簾影不遮愁,還似去年今日意。
誰知錯管春殘事,到處登臨曾費淚。此時金盞直須深,看盡落花能幾醉!
東風的無情,春花的逝去,讓人怨恨不已。碧樓簾影中,詞人見此衰景又生出濃濃的愁情。劉希夷作《代悲白頭翁》云:“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劉曾因此句被舅舅宋之問屈殺的事情還繞在心頭,晏幾道見了何曾又不是極其傷感,與其傷悲,不如在落花殘影中拼得一醉,又是何妨。
詞人一生對夢偏好,卻似是有隱語。宋玉在《高唐賦序》記載昔年楚王經巫山與神女相會之事,離去之時神女對楚王言:“妾住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這賦中所言之物便頻頻出現在晏幾道的夢中,如有: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臨江仙》)
疑是朝云,來做高唐夢里人。 (《采桑子》)
春夢秋實,聚散真容易。 (《蝶戀花》)
朝云信斷知何處,應作襄王春夢去。(《木蘭花》)
憑誰問取歸云處,今在巫山第幾峰。(《鷓鴣天》)
……
晏幾道晚年之時尚存高潔之志,蔡京權傾天下之時,曾數次遣人請晏幾道作詞。晏幾道推辭不過作兩首《鷓鴣天》,卻是只言天下太平之景,而無一點奉承之意。
《其一》:
九月悲秋不到心,鳳城歌管有新音。風凋碧柳愁眉談,露染黃花笑靨深。
初見雁,已聞砧,綺羅叢里勝登臨。須教月戶纖纖玉,細捧霞觴滟滟金。
《其二》
曉日迎長歲歲同,太平簫鼓間歌鐘。云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開昨夜風。
羅幕翠,錦筵紅,釵頭羅勝寫宜冬。從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對月空。
晏幾道雖然沉緬于歌酒風月,浪跡于綺羅脂粉,然其付出的皆是一片癡心。不似那些狂蜂狼蝶,游戲情感。瀟瀟暮雨之中,似又看見晏幾道那一縷清影,在落紅滿地的小徑上作山鬼般斷腸的吟唱。
【小傳】晏幾道(1030-1106) 字叔原,號小山,撫州臨川(今江西撫州)人。晏殊幼子。曾任潁昌府許田鎮監、開封府推官等。一生仕途失意,晚年家道中落。能文善詞,與其父齊名,時稱“二晏”。詞風近其父。其詞多寫四時景物、男女愛情,受五代艷詞影響而又兼花間之長,善于寫景抒情,語言和婉濃麗、精雕細琢。情感深沉、真摯,有一定的社會意義。較之其父,更工于言情,詞風較為沉郁悲涼,為后世喜工麗詞語的文人所激賞。有《小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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