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鷺--千首禪詩品析
岑參(二首)
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題凈慧上人幽居寄兵部楊郎中并序
青衣誰開鑿,獨在水中央。
浮舟一躋攀,側徑緣穹蒼。
絕頂詣老僧,豁然登上方。
諸嶺一何小,三江奔茫茫。
蘭若向西開,峨眉正相當。
猿鳥樂鐘磬,松蘿泛天香。
江云入袈裟,山月吐繩床。
早知清凈理,久乃機心忘。
尚以名宦拘,聿來夷獠鄉。
吾友不可見,郁為尚書郎。
早歲愛丹經,留心向青囊。
渺渺云智遠,幽幽海懷長。
勝賞欲與俱,引領遙相望。
為政愧無術,分憂幸時康。
君子滿天朝,老夫憶滄浪。
況值廬山遠,抽簪歸法王。
品析:嘉州即今天四川樂山市。岑參為唐玄宗天寶三年進士,后任嘉州刺史,終老于蜀。青衣山即今天的烏尤,慧凈禪師錫居之地即今天的烏尤寺。
俗話說,桂林山水甲天下,嘉州山水甲桂林。樂山山水之勝,既有大佛、烏尤、峨眉,還有那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江之匯合。正如岑參在詩中所說:“諸嶺一何小,三江奔茫茫”。特別是大渡河以萬鈞之勢,正面截入岷江,把百丈岷江的江面在大佛下沖縮得僅三五丈寬。三江匯合之處既有江天般闊,又有雷霆般震,再配以兩岸秀麗之山,天下的確再難尋此勝境了。加之佛剎鐘磬,僧禪猿鳥。以至使身為地方長官的岑參留連難返,幾欲“抽簪歸法王”,剃發出家,遁入空門了。不僅如此,他還想起與他結為“方外交”的兵部楊郎中,非常遺憾這位老友遠在長安,不能分享這份清福。于是作了這首詩,命石工刻在山壁上以作證明,以資紀念。其中對慧凈上人的描寫,充滿了景仰,并把他當作當代的“廬山遠”——東晉慧遠法師。這一首詩,與宋之問謁六祖的相比,對禪境更加投入,心境也遠為淡泊。岑參還有《登嘉州凌云寺》,錄下供讀者欣賞。
寺出飛鳥外,青峰戴朱樓。
搏壁躋半空,喜得登上頭。
始知宇宙闊,下看三江流。
天晴見峨眉,如向波上浮。
迥曠煙景豁,陰森棕楠稠。
愿割區中緣,永從塵外游。
回風吹虎穴,片雨當龍湫。
僧房云濛濛,夏月寒颼颼。
回合俯近郭,寥落見遠舟。
勝概無端倪,天宮可淹留?
一官詎足道,欲去令人愁。
品析:這一首“登凌云寺”可與“上青衣山”合看。在這首詩中,沒有介紹到樂山大佛,這是因為大佛尚在斷斷續續的雕刻之中,尚未完工。樂山大佛開工于唐玄宗開元元年(713),經整整九十年,數代人的心血,才于唐德宗貞元十九年(803)峻工。岑參于唐肅宗、代宗時為嘉州刺史。杜鴻漸帥蜀時,又把他接回成都,在成都去世后多年,韋皋方為大佛開光。在這首詩中沒有介紹大佛雕刻的壯舉,實為一憾。
這一首詩,氣勢更加雄渾。如“始知宇宙闊,下看三江流。天晴見峨眉,如向波上浮”之句,把凌云寺的壯觀,刻畫得淋漓盡致。至于幽深之處,“僧房云濛濛,夏月寒颼颼”皆為妙句。以至感到“天宮可淹留”,難舍難分了。“一官詎足道”,一個刺史算得什么呢?但又處于“欲去令人愁”的矛盾之中。
龐蘊(三首)
呈石頭和尚偈
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諧。
頭頭非取舍,處處沒張乖。
朱紫誰為號? 北山絕點埃。
神通并妙用,運水及搬柴。
品析:這位龐居士的名氣大得很,在中國佛教內,是把他當作中國的維摩詰居士看的,在禪宗內,他也算得上是超級大,師了。他以馬祖、石頭為師,與藥山、丹霞為友,家資巨萬,有妻有女,入世出世不分,生活瀟灑了然,千多年來,成為眾多中國士大夫們效仿的偶像。
這位龐居士,“世本業儒,少悟塵勞,志求真諦”。在唐德宗時參石頭希遷大師,見面就問:“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么人?”石頭用手掩其口,他就“豁然有省”。以后就與石頭的弟子,那位以“燒木佛”出名的丹霞天然禪師結為方外至友。有一天,石頭問他:“自從你見老僧以后,日用事作么生?”.他就作了這首偈子,并因之名揚天下。
“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諧。”這個每天生活間的事,與大家都沒有什么差別,就是我與我自己作伴,而且和諧無間。“頭頭非取舍,處處沒張乖。”世間萬事萬物,都不取不舍,又非不取、非不舍,一切都是那么和諧,沒有半點障礙和煩人之處——順眼法、順耳法、順心法是練到家了。“朱紫誰為號?北山絕點埃。”唐代官吏,三品衣紫,五品衣朱。朱紫泛指人間富貴。北山即洛陽北邙山,古代著名“公墓”。這句的意思是,對人間的富貴,不同的人理解不同,但一到了北邙山,以前的影子也看不到了。“神通并妙用,運水及搬柴。”若說見道的人,在日用中還有沒有“神通妙用”,有,那就是“運水搬柴”一類的事。人們對佛教神話聽得多,對那些明心見性的禪師們,也想見見其神通妙用,但真正的佛教和禪宗,都是反對神通的,因為在人類社會中,神通是“詭誕”之術,與佛教的“人乘正法”不相容。所以龐居士這個“神通并妙用,運水及搬柴”一出,就受到普遍的歡迎,許多喜愛禪宗的都把它用來作為對神通詢問的擋箭牌。
石頭大師看了這首詩偈,非常贊許。問他:“你覺得出家好,還是在家好呢?”龐居士說:“我只追求我所向往的。”石頭大師見他志向高潔,出家不出家都一樣,也是為了給士大夫們留一個榜樣,就沒有給他剃發出家。后來他參見馬祖,又問:“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么人?”馬祖說:“等你一口吞盡西江水,再向你說。”龐居士這一下更是大徹大悟了。在馬祖這里留住了兩年,也作了一首偈子,名《無生話》:
無生話
有男不婚,有女不嫁。
大家團欒頭,共說無生話。
品析:這首詩偈很有趣,甚至可以作為道家的丹訣來看待。人有陰陽二氣,陽為男,女為陰。以道家的內丹理論而言,應當使體內的陰陽二氣交合,方可結丹。但禪宗認為這都是多此一舉了。“日用無別事,唯吾自偶諧”嘛,自己與自己早就交合在一起,刀砍不開,何須再去交合呢?陰陽二氣在身上任它自然流行就是了,何必去強迫他們的“婚嫁”呢?
“大家團欒頭,共說無生話。”“我”與我的“男女”們,都在明如滿月的佛性光明中融為一體——只有這一團佛性的光明,不生不滅,不一不異啊,如在一起,共同討論“無生話”一樣。
上堂偈
十方同聚會,個個學無為。
此是選佛場,心空極第歸。
品析:在寺廟的禪堂上,都掛著一道“心空及第”的匾。出家學佛,務求明心見性,如同士人進士及第一樣,才算入流。北宋末期,大的寺廟紛紛改制為“十方叢林”,叢林住持,一般由僧眾共議選舉,或由官方委任,這就使寺廟人才得以流通,廢除了宗派及個人對寺廟的壟斷。
“十方同聚會,個個學無為”,在十方叢林中,沒有宗派的隔障,大家都可以聚集在一起,參究“無為”大道。“此是選佛場,心空及第歸。”唐代丹霞天然禪師:先是儒生,準備去長安應試,在路上有人對他說:“選官不如選佛”,于是他就打掉了求官的念頭,到馬祖、石頭那里“選佛”去了。以后的禪門,就以“選佛場”自居。因為“見性成佛”嘛。心空就是見性,得到祖師的即可就是“及第”,與進士及第一樣。榮耀得很。這雖然顯得有點俗氣,與出世方外格格不入,但作為寺廟招攬人才,吸引士人們入佛不失為一種方式。
錢起(一首)
送外甥懷素上人歸鄉侍奉
釋子吾家寶,神清慧有余。
能翻梵王字,妙盡伯英書。
遠鶴無前侶,孤云寄太虛。
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
飛錫離鄉久,寧親喜臘初。
故池殘雪滿,寒柳霽煙疏。
壽酒還嘗藥,晨餐不薦魚。
遙知禪誦外,健筆賦閑居。
品析:錢起是唐玄宗天寶年間進士,大歷十才子之一,也是唐代著名詩人。對毛澤東而言,他可比李賀還有緣分,一是毛澤東特別欣賞他的詩;另外,錢起的外甥懷素和尚,是中國草書之圣,毛澤東的書法就師法懷素,這種種原因,的確值得毛澤東鐘愛。這首詩,是錢起過生日,他的外甥懷素和尚回鄉省親,特地為舅舅祝壽。壽期結束告辭時,錢起寫了這首詩送他。
“釋子吾家寶,神清慧有余。”出家的僧人是“僧寶”,是“佛法僧”三寶之一。俗話說“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家里有一人出家,冥冥中上下幾代,周圍幾族都要沾光,當然是“吾家寶”了。作為懷素大師而言,從小就是“神清慧有余”的。
“能翻梵王字,妙盡伯英書。”“梵王字”指佛經,懷素也可能懂印度梵文。伯英為草書鼻祖,東漢張芝的字。中國的草書,始于張芝,而懷素集其大成。
“遠鶴無前侶,孤云寄太虛。”出家人如野鶴閑云,如懷素大師,至少在草書上是“無前侶”的。而其下筆,也如“孤云寄太虛”。沒有如此的境界,也談不上相應的藝術成就。
“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唐代草書,以張旭、懷素并稱于世,張旭號稱“癲”,一天瘋瘋癲癲的,而懷素則“狂”,成天瘋瘋狂狂的。在“癲狂”之中,“世界”有多重的分量呢?這兩位草圣都是酒仙,懷素是僧人,悟道有資,如林酒仙、濟顛只能是他的后輩。不是上界下凡,哪來如此神筆,可以說是“醉里得真如”了。
“飛錫離鄉久,寧親喜臘初。”“錫”為錫杖,為有地位僧人手持錫杖。一般僧人出游,都要“攜杖”,后泛指僧人。“飛錫”云游四海,其態若飛。懷素出家之后,多年在外云游,難以歸鄉。今天是臘月初,因為“省寧”親長,才得“飛錫”歸來。
“故池殘雪滿,寒柳霽煙疏。”懷素幼小時在舅舅家嬉戲的水池,被冬天的幾場大雪積滿。池邊的柳樹在寒煙里顯得稀稀疏疏,冬天嘛,柳葉早已落盡,當然“疏”了。
“壽酒還嘗藥,晨餐不薦魚。”懷素大師這次“寧親”的目的是為舅舅祝壽,當然也得象征性地“侍奉”一番。中國人講孝道,“娘親舅大”,出家人仍然免不了這一套習俗。吃飯時兒孫先品嘗,稱為“試毒”,為父輩們的健康把關。懷素是酒仙,不忘酒。但魚是葷,這個戒不能破,當然是“晨餐不薦魚”。
“遙知禪誦外,健筆賦閑居。”對于這位出家的外甥,這位當舅舅的對他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舅甥倆都是名士,又都是知已嘛。懷素是僧人,日常課誦儀規當然不能少。懷素大師的“健筆”,書法藝術也無須介紹了。但唐代大師,哪一個的詩文又差了呢?懷素大師的詩文也極好,大家所熟悉他書寫的“自述帖”,筆文俱健。何況他“賦閑居”筆下所寫的寺廟生活及其修行了。
戴叔倫(一首)
贈鶴林上人
日日澗邊尋茯苓,柴扉常掩鳳山青。
歸來掛衲高林下,自剪芭蕉寫佛經。
品析:
“日日澗邊尋茯苓”,茯苓生于松根之下,健脾益神,傳說有千年茯苓,食之可以成仙不死。鶴林上人住世八十五年,在當時算難得的高壽,戴叔倫以常情推論,故有如是之“雅句”。僧人,特別是禪師,不同于道士,就是對“藥”不太感興趣。
“柴扉常掩鳳山清”,這也是戴叔倫想象美化之詞,鶴林上人每天不知接待多少前來參學和朝拜者,哪里談得上“柴扉常掩”出門不歸呢?不過,棲鳳之山,原自幽清。
“歸來掛衲高林下,自剪芭蕉寫佛經。”這里想象鶴林禪師“尋茯苓”歸來時,把袈裟掛在“高林下”,又去剪來芭蕉之葉到窗下寫佛經。
這是典型的士大夫想象、美化禪生活和著名禪師的一例,禪師的禪生活,其實遠不是這樣優美。不過,作為一首詩,這里的確寫得很雅、很美。
司空曙(一首)
題凌云寺
百丈金身開翠壁,萬龕燈焰隔煙蘿。
云生客到浸衣濕,花落僧禪覆地多。
不與方袍同結社,下歸塵世竟如何?
品析:
“春山古寺繞江波,石磴盤空鳥道過。”凌云寺為三江匯合之處,岷江由北而南,曲折如繞。加之“春山古寺”,令人心曠神怡。樂山大佛自建成之后,因其獨特的地理環境,上下之路,幾乎沒有變過,千年來仍是“石磴盤空”,不過今天已是“水泥小徑盤空”了。在大佛頭腳間上下時,仍然有如“鳥道過”,人如飛升飛落,萬丈懸崖,下面是狂怒翻騰的江水,真的使人驚心動魄。
“百丈金身開翠壁,萬龕燈焰隔煙蘿。”樂山大佛為彌勒佛坐像,在近一千二百年后的今天,仍神采奕奕。想當初落成開光之時,色彩不知有多么絢麗。特別是在春山翠壁之下,三江奔流之處,這“百丈金身”,不知有多少人供奉。在大佛腳下,臨江的崖壁上,又鑿有佛窟佛龕不計其數。晚上從嘉定城外隔江遙望,“萬龕燈焰隔煙蘿”的景象可是半點不虛的。
“云生客到浸衣濕,花落僧禪覆地多。”唐代嘉州人煙稀少,不說成都,也遠不及梓州富庶。但境內丘陵,卻遍布密林。不論日月陰晴,云霧一日數起,乍一臨此,真的有“客到浸衣濕”之感。大佛上下惟一徑,是僧人們往來供養之路,春花滿布,令人卒不忍掃。
“不與方袍同結社,下歸塵世竟如何?”“方袍”為僧裝,與俗衣有別。東晉慧遠于廬山結蓮社,開結社之始。這里,司空曙不甘久居人下,借題發揮,曲折表達他欲回歸長安謀仕的心理。不過他后來官運不亨,只當了個“水部郎中”而已。
王建(一首)
題禪師房
浮生不住葉隨風,填海移山總是空。
長向人間愁老病,誰來閑坐此房中。
品析:王建為唐代宗十年進士。這首詩,為其感慨之作,又深契佛理,非一般“勸世文”可比。
“浮生不住葉隨風”,人生一世,為命運所驅動,不能作主地時東時西,如一片隨風飄落的葉片一樣無可奈何。
“填海移山總是空”,這里,他追思古人盛業,哪怕是功蓋乾坤,名垂宇宙,有填海移山的力量,到頭來還不是“總是空”嗎?
“長向人間愁老病”,王建一生,除了他的詩作較豐外,
“誰來閑坐此房中”,自己身心,“愁病”既多,自然無福坐禪。盡管體驗到“人生無常”,“萬法皆空”的滋味,卻陷在“愁病”之中不得解脫。故.對這些世外僧人,特別對能以坐禪來排除“愁、老、病”的修行方式表現出極大的仰慕。誰在這里坐禪洗凈了萬慮呢?我是否能效仿一洗愁病呢?碌碌人生,能得一刻“閑坐”也是福啊!
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