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浮山行記
博羅郡太守歲下元,將天子命有事于朱膽洞天。事已,明日與客步自沖虛,東行數里,泉聲潢然出叢翳中,其上則洞口也。由洞口而南有巖,雙壁宛若門然。從門以入, 歘然見寒梅于藤梢棘刺間, 崎嶇窈窕,皆有古意,顧者不甚見賞。問其地,則趙師雄醉醒花下,“月落參橫,翠羽啾嘈”處也。
時道士方披棘導客,度蒙密,穿蔥蒨,過犖確則舍車就仗報衽,以山路轉上腰,皆將興盡,獨余益上。登伏虎巖, 至朝真石, 視眾山于葑之罅, 已培嶁然矣。過分水凹, 迄邐歷平壙, 如塢如奧。忽然若憑虛上騰以凌空,云氣變態,不可名狀,猶天地渾沌如雞子未判時。恨無廬可托以伺日出。束葦續明,沿西而上, 寄危磴于谽, 細若線縷, 既接聚星之榻,猶寤凜凜欲墜。
黎明,捐緡粟,命道士從所取道辟焉,且以目行心畫者指授之,曰:某地宜門,某地宜亭,又某地宜庵。屬博羅令贊其事,以明年成。
再至,而名人巨公亦巾車從五羊石來,嘯歌出紫羅。夜分猶未銷歇。老少遠近,相與贊嘆,自有此山,未有此景。既醮而甘雨洗壇,詰旦而祥禽照彩,又相賀以豐年之兆、賢人之徵也。驗之圖志皆謂然,豈帝祗山靈亦動心于此乎?
少焉快睛,從余山行者累累若魚貫。山之麓有門曰“屐云”,表飛云之屐如從足下也。向所謂洞口,有亭曰“仙春”,邇青遠白,佳趣現前。向所謂顧者不賞,有門曰“梅花村”,芳眼疏明,皆迎人笑。向所謂興盡欲返,有亭曰“橫翠”,依崖據勝,可珧可休。向所謂葑之罅, 有亭曰“拂松”, 鏡石琴風, 景象軒豁。向所謂無廬可托,有庵曰“見日”。卓然三千六百丈之上。審曲面勢,大約如指授。
方余通宵來絕頂,噫然大塊,叫萬竅而舞六花,濛松一色,凄神寒骨。已而,閉戶息視,及披衣起,天際已明,及上則暗。久之,火輪由暗中射飛濤以出,向所謂渾沌,又若造物者始判清濁而六合暉新也。林霏一開,負寒凌澌變而明嵐暖翠,凡嶺南之山川,隱顯背向,咸無遁形。登小石欞,望文溪東閣于大石樓上,若與抱樸子、桃椎子相期于縹緲。過中閣飲茗,復歸沖虛。
翌日訪諸庵,得桃源王寧,臨安人也。圓龕跌坐,不茹不葷,不跡戶外二十三年矣,命之往見日庵,人宜之,渠亦忻然。又規陽室以違陰風,買腴田以給常住。山行勝概,大都盡矣。
羅浮山地處廣東博羅縣境內東江之濱,亦稱東樵山。它與西樵、鼎湖和丹霞合稱廣東四大名山。羅浮號稱“嶺南第一山”,與南海縣西樵山齊名,享有“南粵名山數二樵”的盛譽。羅浮山跨博羅、增城、龍門三縣,縱橫250公里,屬花崗巖穹窿山。羅浮本為兩座山,傳說羅山自古有之,浮山系自東海浮來,倚于羅山東北,由橫貫的鐵橋峰將兩山相聯。羅山主峰飛頂, 海拔1296米。浮山主峰稱三界三峰, 鼎足峭立, 與飛云峰對峙,由峰頂可看日出剞景。山間泉瀑近千,有“水聲晴亦雨,山氣復為秋”的品題。道教稱羅浮為“第七洞天”、“第三十二泉源福地”。東晉咸積年間(326-334) 葛洪在此山修道煉丹,行醫采藥,始建庵舍,辟都虛 (后稱沖虛)、孤青、白鶴、酥醪四庵。南朝梁武帝時將佛教引入山上,相繼建華首、明月、龍華、延祥、寶積五個佛寺。一度曾為佛教勝地。然而,自六朝之后,此山逐漸回復荒僻。唐宋文人寫嶺南景色的作品并不多見,究其原因,一方面固然由當時交通不便所致,另一方面也和地理環境偏僻荒涼,缺乏人文景觀有關,因此中原一帶的士大夫很少涉足至此。重新修建羅浮,使其恢復名聞遐邇的盛名,這與《羅浮山行記》的作者趙汝馭的貢獻分不開,從這篇游記中所記的情況看,趙汝馭可稱開發羅浮的一大功臣。
本文在寫法上最突出的特點是,通過作者前后兩次游羅浮山的經歷,對開辟前和開辟后的山中景色作了鮮明對比,給人留下判若兩山的深刻印象。
這篇游記寫于作者擔任惠州知州任內。趙汝馭不是一個平民身份的普通文人,而是握有一定實權的地方官。了解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倘若他不是地方官,則很難對開發羅浮做出如此巨大的貢獻。
作者第一次游羅浮山,時間是在陰歷十月十五日,即古代的下元節。他到羅浮的目的本是奉皇帝的命令祭祀朱明洞天。完成任務之后,順便帶著賓客一起游山。作者記敘此次游山,值得注意的有兩點:一,所寫之景均為開發之前,所以在作者筆下,顯現出一派野趣盎然的風光。如寫朱明洞口藤羅荊棘叢生中寒梅怒放,枝干矯夭橫斜,仍保持著古樸的自然生態。又如寫山中道士需要辟開草叢,才能引導客人過去。一路上到處都是茂密的林木, 崎嶇不平的道路,突出荒涼未加修整的面貌。當作者登上伏虎巖,點燃火把,繼續沿山路上山,跑徑極危,窄細如線,由于山上沒有任何保護設施,致使作者到達七星峰住下后,睡夢中仍心情緊張得以為身體在往下掉落。這就反襯出倘若山路修整較為寬廣,在險要處加上一些鐵索護欄之類的防護設施,就不至于使游人在登山時提心吊膽,甚至游山之后還余悸猶在了。二,有意點染出自己和同游者對山景的感受,借以說明由于沒有人為的加工,缺乏休憩場所,景色再好,也不會吸引游人。如寫怒放的寒梅,雖然“崎嶇窈窕”,但“顧者不甚見賞”; 又如剛剛到半山腰,賓客們就都游興已盡,只剩作者一人繼續攀登。作者不畏艱險,奮力登上峰頂,雖然見到了云氣彌漫,升騰變幻的奇景,但卻仍感到遺憾的是這里沒有房屋可以寄宿,因此也就無法觀看日出。以上兩點既是紀實,又是鋪墊,可看成是有意識地為下文進行對比做好準備。
“黎明,捐緡粟”一段屬過渡性質。作者捐獻錢糧是為了讓道士按照上山時走過的道路進行開辟。至于如何進行修建,作者是有心人,他在沿途邊看邊想,早已對應設置的各種建筑做到胸有成竹,因此可以認為作者是宋代重建羅浮山游覽區的設計師。前面已經談到由于作者是州府一級的地方官,所以他可以吩咐博羅縣令主持此項工程,同時限期一年完成,這樣就使修建計劃不致落空。
從“再至”以下三段,描寫經過修建后的羅浮山,景色與前大為改觀,游山者的興致、情緒也與前大不相同。首先寫游山者人數增多,連許多名士達官都紛紛乘車從廣州來此游覽,可見羅浮山一改原來泯沒無聞的荒涼蕭條面貌,陡然增強了對游人的吸引魅力。其次寫游人興致之高。為數眾多的游覽者面對眼前優美的景色,情不自禁發為浩歌,而且歌聲遠傳山外,自清晨至夜半仍不停歇,人們為何不分老少遠近一致如此贊嘆呢?原因就在于經過人工修建,使自然山水大放異彩。從中可以使人悟出一個道理,即任何優美的自然景色只有經過人工的開發建設,才能形成獨具民族文化特點的誘人景觀。作者預期的計劃得到實現,特意補敘一筆,再次游覽時,恰值好雨洗山,祥禽照彩,作為豐年的預兆,政治清明的象征,以此證明似乎天神山靈也為山間景色的改變而感動,這種頗具浪漫色彩的筆法,也是為了突出經過修建后的山景更加迷人,連神靈祥禽也被吸引,足見不同凡響。隨后作者又分別介紹各種新修建筑物的品題,像“屐云”、“仙春”等這些命名,不僅典雅不俗,切合景色特點,而且處處同前次游山時從游者的感受相聯系,表明今非昔比。例如由于有了題名“梅花村”的牌坊,使原來游人并不欣賞的地方,變得“芳眼疏明,皆迎人笑”。又如依山而建的橫翠亭,游人可以在此眺望,也可休憩,再不會至此游興索然,意欲折回了。原來作者欲觀日出,苦于沒有房屋寄宿,只好深感遺憾; 現在則特意修建了見日庵,高高地挺立在三千六百丈的山頂之上。這樣就使作者在大風飛雪的惡劣天氣下,能夠有棲身之處,實現其觀賞日出的夙愿。作者描繪天明日出時的景色極為壯觀,雖只寥寥數筆,卻寫出了山、水、云、日的奇妙姿態,給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先寫“及上則暗”,山頂上于黎明時之所以仍舊漆黑一團,乃云遮霧掩之故。過了一會兒,“火輪由暗中射飛濤以出”一句極見功力。“火輪”二字準確地摹擬出紅日初升時的形狀,一個“射”字,把旭日光焰四射,噴薄而出的壯麗景象極生動簡練地勾畫出來。“暗中”二字寫出了日出時光線的明暗變化,即由于旭日冉冉升起,陰霾盡掃,天光閃射,由暗變明,氣象萬千。“飛濤”指浪濤洶涌的大海,作為紅日的襯托,使畫面更為壯觀。隨著紅日的升起,林中霧靄漸漸散盡,冰寒澗凍的羅浮山一變而為山嵐輕籠翠色宜人,這時登高遠望,所有五嶺以南的山水,盡收眼底,身處這種難以言說的美好自然環境之中,使作者產生出與曾在羅浮山煉丹修行的抱樸子葛洪、桃椎子朱靈芝這些早已逝去的先人同游仙境的幻覺。此段寫景,著墨不多,卻能以水襯山,以遠托近,抓住特點,曲盡其妙,顯示出作者觀察的細致、感受的敏銳,以及對自然山水的高度欣賞能力。
最后一段寫桃源人王寧,在圓石龕中盤膝打坐、足不出戶已達二十三年之久。他之所以選中此處作為修煉之所,不消說也和羅浮自然景色的優美宜人有關。為了給他換一個較好的居住地點,作者吩咐他遷往見日庵,得到王寧的首肯。作者為修行者考慮得很周到,不僅規劃增修向陽的房屋以抵御冬天凜冽的北風,還買下肥沃的田產做為供給寺院的經費。作者在寫景之余特意加上一段關于人事的記敘,既表明他對隱居山林潛心修行者的崇敬和關心,同時再次表明自然山水只有經過人的修建和品題,才能更為生色這個主題。在山水叢林的擁抱中,矗立一座修行者居住的寺廟,便在靜謐的氛圍中平添了勃勃生機,那寺廟恰如萬綠絲中一點紅,使羅浮佳景更增添了幾許誘人的秀色。試想,那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畫面,該是多么引人入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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