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幾天后,錫良等人得到的是朝廷仍決定三年后再開國會的消息,焦急萬分,于11月1日又上一折,再次強調速開國會、建立內閣的緊迫性。他們對即將發生大變感受深切,所以提醒朝廷可能已無三年時間了:“若又遲以三年,則三年之內風潮萬狀”,官員“皆欲趁此三年夤緣援結,以據要津;貪利之臣亦皆乘此三年黷貨營私,以肥囊橐。失敗之政仍歸咎于君上,監督之力終難及于當權。朝廷宜防官邪,不宜徒防民氣。”(“龐鴻書討論立憲電文”,《近代史資料》總59號)這次電奏,比上次少了張鳴岐、寶棻、廣福,但增加了上次未列名其中的閩浙總督松壽和四川總督趙爾巽。此奏不長,但對形勢的分析非常透徹,尤其提出朝廷應防“官邪”,而不是防“民氣”,一針見血。
究竟是同時成立內閣開國會,還是先成立內閣后開國會,或者是干脆根本不成立內閣也不開國會、完全承繼“祖宗成法”,朝廷內部各種政治力量一直在激烈博弈。不必細述具體過程,總之,載洵、載濤二位皇叔的意見,錫良等一干大臣的奏折,全都未發生作用,最終獲選的是先成立內閣、后開國會這種相當保守的主張,朝廷于1910年11月4日發諭公布。此決定使積極參與立憲的地方督撫大員大有挫敗之感,連清政府一縱高官都備感挫敗,那些紳商、立憲派的挫敗感則更加強烈,其中許多人對清王朝大為失望,產生了強烈的離心力,以“釜水將沸,而游魚不知”形容清廷的麻木。紳商、立憲派是清政權能否穩定、甚至存亡的重要基礎,他們的這種心理叛離,寓示著清王朝其實已危在旦夕。
如果清廷一年前能接受、采納載洵、載濤和錫良等人的建議,結果或許不一樣。
——此時清廷特赦“所有戊戌以來”的政治犯,從改革的康、梁到革命的孫中山。然而,就在三年前,1908年8月中旬,風聞梁啟超有可能回國領導立憲,清廷突然下旨查禁梁領導的政聞社:“近聞沿江沿海暨南北各省設有政聞社名目,內多悖逆要犯,廣斂資財,糾結黨類,托名研究時務,陰圖煽亂,擾害治安,若不嚴行查禁,恐將敗壞大局。著民政部、各省督撫、步軍統領,順天府嚴密查訪,認真禁止,遇有此項社夥,即行嚴拿懲辦,勿稍疏縱,致釀巨患。”(《光緒朝東華錄》,第5967頁)由于清廷嚴禁,梁啟超不得不解散政聞社。
近十年來,梁啟超一直與革命黨論戰,堅決反對推翻清王朝、極力為清王朝辯護,一直主張合法、體制內變革,《政聞社宣言書》明確表示:“政聞社所執之方法,常以秩序的行動,為正當之要求。其對于皇室,絕無干犯尊嚴之心;其對于國家,絕無擾紊治安之舉。此今世立憲國國民所常履之跡,匪有異也。”(《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二十,第28-29頁)然而,他此時仍被清王朝當作“悖逆要犯”而“嚴拿懲辦”。清廷如此嚴厲鎮壓政聞社、追拿梁啟超,使“至上而下”的改革理論的說服力大大減弱,信服“革命”的人越來越多。
清廷對一心護衛自己的改革者竟以“悖逆要犯”待之,政權內最高統治者一直對十年前內部“權爭”之事耿耿于懷,不僅不想法設法撫平創傷,不安撫當年因主張體制維新而受迫害的政治家,不讓影響巨大的梁啟超為己所用,而是依然毫不寬容當年的政敵,仍把他們當作體制的敵人,終于失去了領導“預備立憲”的能力與機會。
清廷此舉無疑“為淵驅魚、為叢驅雀”,愚蠢之極,一些高官也大為擔憂、不滿。1909年,新授山東巡撫孫寶琦就上書朝廷,要求開放黨禁:“當此預備立憲之時代,貴上下相示以誠,破除猜嫌之見。伏原皇上明降諭旨,去堂廉之阻隔,除防禁之瑣屑,有以安億兆之心。固今日之急務矣,至戊戌之案已成往事,是以光緒三十年曾奉恩諭,分別開復原免,有司奉行未盡,用者寥寥,擬呼特予恩施,”同時主張赦免戊戌黨人:“戊戌黨人平日著書立說,似皆效忠本朝,倘獲昭雪,未始不可壯正氣而消邪氣也。”
(“新授山東巡撫孫寶琦條陳新政折”,《東方雜志》1909年第6卷第9期)對此,朝廷置之不理。
到1910年底,立憲派要求開放黨禁、赦免康、梁的呼聲越來越高。資政院議員羅杰提出開放黨禁議案,連御使趙熙、溫肅都奏請赦免戊戌黨人,甚至載洵、載濤兩位皇叔都多次向其兄載灃陳說,載濤為此專門上了一個密奏。對此,朝廷還是置之不理。
1911年1月初,羅杰的議案正式付資政院表決。議員在表決時頗有不同意見,因為此議要求赦免的不僅是“戊戌黨人”,還包括孫中山在內的一切“國事犯罪者”。有議員認為,應將戊戌黨人與革命黨人區別對待,現在應只赦免戊戌黨人,因為革命黨不承認立憲,是否赦免今后再說。但大多數議員進一步要求一并赦免革命黨人。羅杰發言為自己的議案辯護說革命黨人一日不赦,人心一日不能安,滿漢終不能融洽。如果赦免革命黨人,“就可以化除滿漢,安定人心”。他提此議“無非激起他們的忠愛之心,不使為外國人利用”。故“本員主張請求皇上天恩,一體特赦。對內就可以調和滿漢,對外就可以免受外人運動。”(“資政院第一次常年會第三十四號議場速記錄”,《資政院議場會議速記錄》,上海三聯書店,2011年版,第527-528頁)表決時,多數議員同意通過此案。對此,朝廷依然置之不理。
無論是資政院議員,還是封疆大吏,甚至兩位“皇叔”,他們的有關建議全被否定。如果朝廷在十個月前,即1911年1月能接受、采納他們的建議,結果或許不一樣。
——此時清廷取消皇族內閣,承認其“與立憲政體不能相容”,但就在五個多月前的5月8日,皇族內閣甫一成立,就遭到“天下人”痛責,使真正決定王朝存亡的士紳階層憤怒異常,對其抱有一線希望者也與其迅速疏遠,最終棄它而去。而且,立憲派最上層少數領導仍不放棄最后希望,仍想走相互妥協的改革之路。6月6日,各省咨議局聯合會代表決定妥協讓步,認可皇族成員違反規定任內閣閣員,但反對皇族充當內閣總理大臣,希望朝廷也妥讓一步,將此議呈請都察院代奏,請另簡大員組織內閣。然而,當時朝廷卻置之不理,反而在7月5日副署的上諭中斥責聯合會議論漸進囂張,干預君上大權。如果三個月前的7月5日就能妥協,結果或許不一樣。
——此時清廷承認鐵路收回國有政策是被奸臣所欺騙,“動違輿論”。但就在五個多月前的5月9日,皇族內閣成立第二天頒諭宣布“鐵路國有”時就知道會遇到激烈抨擊、反對,尤其是立憲派、紳商的激烈抨擊、反對,所以諭旨中強調“如有不顧大局,故意擾亂路政,煽惑抵抗,即照違制論”。此舉必然激起民眾強烈反對,清廷卻下嚴旨曉諭商民“如再不服約束,格殺勿論”。護理四川總督王人文順應民情,不僅代川民上奏,并且自上密折請朝廷改變決定,將始作俑者、郵傳大臣盛宣懷治以欺君誤國之罪,同時請朝廷治自己以同等之罪以謝盛宣懷。然而,清廷大怒,將盡職盡忠的王人文調離,并令其進京候訊,準備治罪。
8月初,新任署理四川總督趙爾豐到任,深感解決川民“保路”風潮只能府順輿情,也上奏朝廷請求改變決定,甚至在9月1日聯合成都將軍玉昆及各司道奏劾盛宣懷與民爭路釀變,也要求將盛治罪。但第二天清廷卻傳旨命令趙爾豐嚴厲鎮壓保路民眾,如果養癰貽患,定將其治罪。同時,朝廷已派端方從湖北帶新軍入川查辦。在這種情勢下,趙爾豐轉爾血腥鎮壓保路民眾,最終直接引發武昌起義。結果,為平息事,朝廷不得不于10月26日下令將一切責任完全推給盛宣懷:“鐵路國有本系朝廷體恤商民政策,乃盛宣懷不能仰承德意,辦理諸多不善,盛宣懷受國厚恩,竟敢違法行私,貽誤大局,實屬辜恩溺職。郵傳大臣盛宣懷著即行革職,永不敘用。”此時在《實行憲政諭》中,不得不再次承認自己“路事蒙于僉壬,則動違輿論”,不得不承認自己“用人無方,施治寡術”。其實,王人文、趙爾豐、玉昆都是大清王朝的封疆大吏,對朝廷忠心耿耿,對四川民怨沸騰有真切體會,然而連他們的建議朝廷不僅完全聽不進去,還要將其治罪,結果就不必多說了。如果清廷早幾個月聽從王人文的建議改變決策、將盛宣懷治罪;或者一個多月前,僅僅一個多月,聽從趙爾豐的建議改變決策,將盛宣懷治罪,結果或許不一樣。
(三)
正如嚴復所說,“所有這些都太遲了”。此四道諭旨頒下后,未起任何作用。就在10月30日當天,革命黨和新軍在昆明發動起義,成立軍政府。11月3日,貴州、浙江、上海的革命黨和立憲派發動起義;這一天,清廷急忙公布《擇期頒布君主立憲重要信條折》,即所謂“十九信條”,完全接受了當初立憲派提出的條件,體現了英國式“虛君共和”內閣制。但這種局面下,“十九信條”沒有、也不可能起任何作用,革命仍在繼續。11月5日,江蘇宣布“反正”,四川革命黨起義;這一天,清廷急忙頒布《準革命黨人按照法律改組政黨諭》,(《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104頁)許諾“所有此次黨人均按照法律改組政黨,藉以養成人才,收作國家之用”。其實,此諭完全多余,此前頒布的《準開黨禁頒布特赦諭》已含此內容,此時頒布此諭,只是向革命黨人做出最大妥協的一種姿態、甚至可說是一種體面投降,企盼能平息事態。但是,革命還在繼續。11月7日,廣西、安徽宣布獨立。8日,福州革命黨與新軍起義。9日,廣州宣布獨立;同一天,清廷萬般無奈答應袁世凱提出的種種條件,頒布《命袁世凱為內閣總理大臣諭》,(《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601頁)授命袁世凱組閣。此時,清王朝只能任人擺布、由袁世凱與革命者來決定其命運了。
現在頗有論者認為辛亥革命過激,打斷了晚清的“立憲”。其實,是清廷自己斷送了“立憲”,許多歷史的“節點”被浪費后,它的生存空間越來越窄。最后時刻或有一線希望,但立憲派的要求被斷然拒絕,錫良、趙爾豐這一干封疆大吏的懇求被否決,連載洵、載濤兩位皇叔的意見都不被采納時,清廷確是自己選擇了一條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