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蟲》拿了戛納金棕櫚,早早吊足了我們的胃口。
近期因為有作家提到這部片子和洗不掉的地鐵的味道,被罵上熱搜,又給電影點了一把火。
我拖了將近一周,終于看了。
如果你問我好不好看,我會回答好看。
向來以類型片聞名的奉俊昊導演提供了一部成熟的作品,鏡頭清晰,節奏流暢,故事抓人,130多分鐘的片長,一點都不出戲。
可真要說是神作,似乎總少了點什么。
我仔細想了想,厘清了原委。
如果說《寄生蟲》是一部試圖探討階層的電影,它最大的缺點是,只展示了階層差異那些吸引眼球的表象,卻忽略了階層問題的實質。
表象是什么?實質又是什么?
在好好聊聊和你我都密切相關的階層問題之前,我們還是先從電影說起。
以下部分不涉及核心劇透,只討論劇情關于階層的設定。
《寄生蟲》主要講述兩個家庭的故事。
一個家庭住在地下室,夫妻雙方都是無業游民,兒子和女兒有點小聰明,但沒什么大成就。
另一個家庭也是夫妻育有一兒一女。差別是,這戶人家的男主人是IT公司的社長,女主人對年紀尚幼的一兒一女傾注了大量的精力。
因為機緣巧合,窮人家的大兒子去富人家做家教。他發現了一個賺錢的好機會,于是想方設法趕走了富人家的司機和保姆,把自己的妹妹和父母安插進去。
片名叫《寄生蟲》,明面上指的就是在富人家寄居的窮人。
然而,電影對窮人和富人生活的呈現千差萬別。
關于窮人有多窮,電影不厭其煩,巨細靡遺。
就拿窮人的家為例:住在半地下室,蝸居擠在一起不說,還要承受各種“天災人禍”。
街道上噴灑驅蟲藥,房間里會煙霧彌漫難以呼吸。喝大酒的醉漢,會跑到他們窗戶外邊撒尿。下暴雨的天氣,屋子里更是污水成河。
窮人怎么營生呢?全家坐在一起,折披薩店的紙盒。如果不是去富人家做家教的機會,幾乎可以斷言,這戶人家的拮據窘迫,會在很長時間里延續下去。
電影里的富人有多富呢?
住著設計師造的大別墅,獨立車庫,大草坪,落地窗。家里有保姆和司機,孩子生日要全家出去野營,或者呼朋喚友來開轟趴。
當這兩個階級交匯在一起,該如何分隔?
窮人身上有怎么也洗不掉的地下的味道,就像地鐵里有的那樣。而富人就連坐在奔馳車里考察司機,都會端一杯咖啡,看司機過彎是否平穩。
這一切直觀的對立,唯恐我們看不明白,貧富有多懸殊,階層有多割裂。
可是,刻意凸顯這種差異,其實犧牲了很多合理性,進而模糊了階層問題的焦點。
電影前半段的核心,是窮人一家如何設計,趕走富人家的司機和保姆,換上自己的家人。
可在生活里捶打過的我們其實都懂,這只是電影設定的真空環境。
在現實里,富人的門,哪里是窮人輕易就能叩開的。
一個寒門子弟,哪怕學習成績再好,不會輕易得到和富家千金共處一室的機會。
一個窮苦人家的女兒,在網上臨時查一點忽悠人的理論,也不會簡單就蒙過一心撲在孩子教育上的富太太。
上層社會的人,無論是白手奮起,還是繼承家業,都不是傻白甜。
他們用司機、雇保姆,都有自己的標準,有自己的圈子。要在他們那里建立信任,絕非一朝一夕,哪有外來者推薦一個用一個的道理?
《寄生蟲》里的富人太扁平了,扁平到完全淪為我們對富人的刻板印象:豪宅名車、男外女內、精英教育、坐享人生。
除此之外,他們傻得像只為劇情推進而活著。
而我們都知道,現實里的富人,哪有這么好騙。一家住在地下室里的赤貧階層,要在富人家寄居,無論儀態談吐還是習慣細節,肯定處處都是破綻。
換句話說,現實里不可能有速成的“寄生蟲”,這是階層的殘酷真相。
沿用這個角度,我們會發現,《寄生蟲》里的窮人,也是失真的。
這里面涉及到一個悖論:真正的底層社會,不具備快速融入上層的能力。如果像電影里那樣,窮人只要一個機會,就能輕輕松松在富人家吃得開,那他們就不會是底層。
沒錢,物質上困頓,這些都是表面。
底層之所以是底層,是因為他們窮盡所有努力,不過是勉強混口溫飽,沒有精力成長,沒有本事規劃,沒有可能蛻變。他們沒有機會,因此沒有希望。
這才是真正的可悲,也是真正的可怕。
《寄生蟲》讓很多人記住了,階層就是身上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地鐵味。
其實不是。恰恰相反,如果有所謂地鐵味,假以時日總能洗掉的。
底層真正的苦不在于滿是地鐵味,而是根本嗅不到未來和希望的氣息。
底層是無能為力,底層是絕望窒息。
至于上層對底層的態度,很多人想當然認為是輕視。
其實哪里是輕視,根本是無視。因為他們的世界里,是意識不到底層的存在的。
你每天在996的循環里苦不堪言,拼命保住一份工作,在他們看來卻理當如此,畢竟只有努力才能改變命運。
你窮盡積蓄甚至借錢去買一些理財產品,結果出了問題,他們會說,理財本來就應該承擔風險,你愿意賭,就要服輸。
站在他們的角度,這沒有錯。但他們也從來不會想到,底層的每一個決定,本身就有多辛苦,多艱難。
這才是階層難以逾越的鴻溝。
這里邊,不是誰是誰非的問題,也不是誰仇視誰誰鄙視誰的問題,但它就是一個不容忽略的事實。
我們之所以不遺余力地呼吁公平,就是為了在銅墻鐵壁的現實面前,保留哪怕只有一丁點的階層流通的希望。
《寄生蟲》通過詳盡的細節強化“窮人的味道”,會導致我們誤判階層問題的實質——從來不是什么劍拔弩張,而是一邊拼命想象,一邊早已遺忘。
我在豆瓣上看到網友的一句話,是關于《寄生蟲》很棒的總結。
“這部電影的精妙就在于社長一家做的事情其實都非常合理,但是從窮人的眼光去看,就變味了。”
寫這篇文章完全不是為了煽動什么情緒,或者制造什么焦慮。畢竟階層流動本來就不是一代人能實現的目標。
我真正想說的是,如果每個人都多少遭遇過關于階層的焦慮,我們至少應該勇敢地面對階層問題的本質。
把它想象成物質水平和生活方式的差異,是極其淺薄的。只有看清背后是什么,我們才能更好地面對它,改變它。
至少,我們心底的不安會減少一些。
很遺憾,《寄生蟲》只帶給我們想象層面的刺激,卻沒有給予事實層面的撫慰。
很多人拿《寄生蟲》和李滄東的《燃燒》做比較。我倒想起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是枝裕和的姿態。
假如階層不是一時一刻就能改變的,至少我們還可以擁有那些苦中作樂的微小愉悅。
上層生活當然有值得羨慕的地方,但如果努力未必能改變什么,窮人也配得上自己的幸福。